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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岁末,蜀中芙蓉城,归元教门庭望江楼。
沈轩听了负责年货采办的管事汇报完今日的事项,刚从五云馆出来,迎面就碰上了脚步匆匆、阴沉着脸的关慕。
他把人叫住,笑着问:“子敬,这是要往哪里去?”
关慕本来在和江烟切磋剑法,两人近日来走动频繁,关系也亲密了许多,他有心相邀双修,就在刚才,求欢的话都溜到嘴边了,却被匆匆来报的教徒打断,为的还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平日里最讨他厌烦的小师弟颜如玉。
“鹭草堂,”关慕咬着牙,没好气地对沈轩道:“还不是咱们师父的好宝贝么,又闹出大动静了!”
沈轩一惊:“如玉?他怎么了?”
关慕看着大师兄听闻颜玖时脸上浮现的,那和师父如出一辙拳拳关切的样子,痛心疾首的长叹一声:“你们就宠着,早晚宠出事!”
沈轩也不与他做争论,跟着赶往鹭草堂。
鹭草堂坐落在望江楼三座主楼之一泉香榭后面的紫竹林中,被泉香榭和周围其他楼台馆阁的阴翳所笼罩,常年不见日光,雾气缭绕,幽深静谧,颇似仙境之态。
这里是归元教现任教主沈逢君的关门弟子,教中“混世小魔头”颜如玉的练功之所,因他素来性格乖张,平时除了几个师兄弟以外,鲜少有旁人来造访。
颜如玉天赋颖异资质过人,年纪轻轻便已触及璞真诀大成的门槛,他从今年入夏以后开始在此闭关,至今已有近半载,潜心修炼璞真诀,一直相安无事。
沈轩和关慕二人接到关于鹭草堂的消息,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忍不住忐忑不安,璞真诀第七重的修炼过程堪称凶险万分,倘或稍有差池,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甚至真气爆体而亡。
颜如玉拜入师门至今不过区区十余载,在外人看来,纵使其天资不世出,修炼速度惊人,也不过是个根基尚未稳固的花架子。
奈何沈逢君行事一向离经叛道,这一老一小对了脾气,当师父的便由着徒弟胡闹,听说他要闭关冲击第七重,不仅不拦着,还倾尽教中奇珍异宝,请剑奴先生给颜如玉炼了一把神兵利剑。
关慕性子急,一路疾走,把沈轩甩出去几步远,率先到了泉香榭后面,还未踏进紫竹林,便被眼前所见的情景震惊当场。
原本葱葱郁郁挺拔林立的修竹,此时早已失去生机,枯黄萎顿残败不堪,风干的细枝针叶因失去水分而变得酥脆,被风一吹纷纷坠落在地,轻踩一脚就化作齑粉。
关慕按下心中惊异,越过那些围在竹林外面观望、不知所措的教众弟子们,踏着枯竹举步向鹭草堂走,越往竹林里去便越觉不寒而栗。
只见原本在外层还能保持形态、立于泥土中的竹子,离中心的鹭草堂越近,就越不成样子,整根整根地从中间碎裂,四散摊开在地,竹干萎缩、竹节枯敝、竹叶凋零,就像是被无形的大火蒸干殆尽了一般。
沈轩追上前来,顺着呆立于鹭草堂前的关慕看去,待看清了鹭草堂此时的景况,不由得冲上前去,高声惊呼道:“如玉!”
鹭草堂的三间茅屋被轰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几根房梁支柱还空架在那里,茅草被气劲冲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铺成寸余厚松软的地毯。
这片枯黄色地毯的中央,颜如玉单膝跪在地上,上身伏得很低,手中的生烟软剑一大半没入泥土,剩下的一小半被他的重量压弯,几乎贴到地面。
他身上的浅绯色纱衫和满头墨玉长发四下纷飞、无风自动,片刻后又缓缓地落了下去,垂在身上没了动静。
沈轩箭步上前,把颜如玉揽在怀中,拂开散落的青丝去看他的脸色,待看清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恨声嗔怪道:“你这小混蛋,又唬人,没事吧?”
颜如玉正在极为开心地笑,他那双神采飞扬的凤目中,绽放着两道兴奋无比的光芒,已经意气风发得有些孤傲骄慢了,仿佛从此万物都入不得眼。
他从沈轩怀中翻身而起,抽出生烟来高高举着,剑锋折射冬阳,在他脸上打下一道熠熠生辉的寒光,欣喜若狂地大叫:“成了,沈师哥、关师哥,我练成了!”
不远处看着的关慕闻言,登时脸色大变,也冲上前来抓住颜如玉的双肩,晃了晃他沉声喝问:“成了什么?颜玖,这事可容不得你胡闹!”
颜如玉好像看不到关慕此时的面色不善,张开双臂抱住他大力拍背,再次兴高采烈地呼道:“璞真诀第七重,我练成了!你们看啊,快看!”
他说着便提气运转功力,手腕一翻把生烟插向土地,软剑在他手中仿佛成了至坚至利的钢铁,瞬间贯入地下大半,只听他低喝一声,衣袂再次无风舞动,内息外泄的劲道震得沈轩和关慕连连向后跌出几步。
周围枯萎的竹林竟然在颜如玉的真气催动之下,再一次焕发了生机!
眼前所见宛如神迹,碎裂四散的竹子好像被具有起死回生功效的雨霖甘露灌溉,竹干合拢、竹节复苏、竹叶抽芽……一根根缓缓抬头起立,不消一刻,鹭草堂外便又成了那片葱郁幽静、潇潇低语的紫竹林。
沈轩和关慕二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半晌竟做不出丝毫反应。
颜如玉胸口起伏,兀自喘息不止,待内力稍做舒缓,见两位师兄没有反应,还以为他们心存质疑,便再次叫道:“是真的啊,师哥,不信你们再看!”
他竟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再一次催动了体内的璞真诀真气,好像丹田内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汪洋大海一般。
近处的竹子已经随着他的动作,开始迅速枯萎败落,发出噼噼啪啪水分流失的声音,枯黄色向外蔓延,蚕食吸纳着整片竹林的生机。
沈轩终于从惶恐和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按住了颜如玉的肩膀。
颜如玉连忙收住气息,生怕不慎也会将他的内力吸入。
见他这般收放自如,关慕终于是信了,这个处处压人一头的小师弟,是真正的武学天才,既已练成第七重,恐怕自己已此生再无超越的可能。
“如玉,莫要妄动,小心损耗心神,我这就去叫父亲来!”沈轩喜不自禁,匆匆叮嘱一句后向竹林外飞掠而去。
他如何认不出,这等操纵天地万物生机为己的神迹,正是到达归元教秘法璞真诀大成之境后才有的功力。
颜如玉听了沈轩的话,没再管那些可怜的竹子,他仰起脸冲关慕炫耀一般笑道:“如何!关师哥,这下我可再也不怕你打骂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关慕闻言,面庞微微扭曲一瞬,又很快恢复。
他是最喜欢争强好胜的人,嫉妒心强烈,自从颜如玉被师父从流民堆里捡回来以后,原本在教中天赋顶尖的他,就彻底被比了下去。
所以他才一直对这个明明很会讨人喜欢的小师弟恼恨不休,并更加勤奋刻苦地练功,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压过他,让师父和教众弟子能对自己刮目相待。
奈何如今……
关慕不露声色地苦笑一番,点点头,面露讥嘲:“呵,是啊,真不枉师父对你那般器重,要恭喜颜师弟了。”
颜如玉挥挥手,拔剑而起,不以为意地嬉笑道:“好说好说,自家师兄弟,客气。”
归元教已经足足百年没有出过璞真诀大成者了,沈逢君听闻此事时,正在和剑奴先生、两个护法打马吊,桌上已经血战到只剩他和剑奴两人,眼看差一张牌就定输赢了,沈逢君前一瞬还嚷着:“五条这个张子怎么能松哦?”下一瞬却激动得把桌子给掀了。
竹背儿骨面儿的麻雀牌骨碌碌滚了一地,在场众人不禁张口结舌、鸦雀无声。
要知道,沈教主平素可是个打牌不要命的主。
“好,好,好!不摆喽,老子看的鬼冬瓜儿,力杂得很,总算没走眼!”沈逢君抚掌大笑,提起儿子的后领,一路拎茶壶一样拎在手里,径直从崇丽阁的窗子飞了出去,踏着竹子尖,几弹指间就落在了紫竹林的鹭草堂前。
颜如玉和关慕见师父来了,就都收敛了各不相让、剑拔弩张的气势,关慕立在原地老老实实行礼,颜如玉却似如燕归巢般张着手臂向沈逢君扑了过来。
沈逢君的身材十分高大,有近九尺,他把小徒弟儿接住,抱在怀里揉搓了两把,像刚刚提沈轩一样抓着后领把颜如玉提到眼前,逗他:“搞惯求喽?屋也被你闹散花。”
然后又看向关慕,撇嘴训道:“慕娃子个哈儿,老子说了几多次?莫总板脸莫总板脸,往后谁敢与你打牌?没上桌就先欠你钱喽?”
被师父这样一说,关慕只好不尴不尬地挤出两点僵硬的笑容来。
沈轩在旁边看得真切,心道:他还不如不笑,更凶了。
颜如玉被提得难受,脸都憋红了,扑腾着手脚唤道:“老汉儿,老汉儿,几哈些放我下来,有好事跟你讲。”
“巧得很,”沈逢君偏不放手,捋着花白的胡子,笑眯眯道:“我也有好事跟你讲。”
颜如玉便抢着道:“让我先说,我练成璞真诀第七重了!”
沈逢君面露赞色,得意洋洋地道:“我教出来的乖玉娃,不得了。”
“你的呢?”颜如玉心里以为会有什么莫大的奖赏,忙不迭催问。
沈逢君高深莫测地环视一周,神神秘秘地笑了笑,道:“噫,大好事!为师这就要把归元教教主之位传于你了,升官儿你说好不好?”
颜如玉:“……”
沈轩:“……”
关慕:“……师父,您说什么?!”
沈逢君自然不是在和几个徒弟开玩笑,归元教教义中明文规定,但凡出现璞真诀大成者,则现任教主须得立刻传位于之,不论长幼尊卑。
因为百余年来教中并无璞真诀大成者出现,所以这条教义也鲜有人知。
颜如玉是自由惯了的人,平日里被师父和师哥宠惯,过着不愁吃穿、挥金如土的日子,除了练功就是吃喝玩乐,怎么好玩怎么玩,什么好吃吃什么。
当教主对他来说,不是高高在上,也不是万人敬仰,而意味着有无数教务需要打理主持,再也不能畅畅快快地瞎玩了。
君不见他师父沈逢君,连平常打个马吊,都提心在口、坐卧不安么?
可就算再怎么不乐意,他也不能违背祖师前辈们的规矩,过完这年的春节,颜如玉就在师父和教众们督促下,正式继位,成为了归元教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主。
历代归元教教主继任后的第一件任务,都是“出世游历、见闻天地”。
归元教与其他武林名门正派不同,因教义指引教众贪图安逸、享乐今生,功法又是为人所不齿的双修之道,所以向来为人藐视,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偏安一隅、隐于巴蜀、不参武林纷争的作风。
很多教众甚至毕生都不曾踏出芙蓉城一步。
但坐井观天、蜀犬吠日终究不是正途,因而教主出世游历,洞悉众生百态,以滋长见地、开阔眼界心胸,便显得尤为重要。
颜如玉被沈逢君赶鸭子上架般强行推上教主的宝座以后,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被他师父给撵了出去。
沈逢君送了他十张人皮面具,一匹乌云踏雪,和大把的银票子。爱徒如命的老教主送了又送,恨不得要把人一直送到渝州去。
还是颜如玉先把他师父给拦住了,佯装凄凄嘤嘤满目不舍地辞别道:“老汉儿,再送下去,你莫不如跟我去一起游历喽。”
“老子去个锤子,几哈些滚球!”沈逢君弹了他一脑壳,亲手帮他把人皮面具贴好,才挥袖道别:“乖娃,只顺着江水走,到金陵便回转,切记,不许擅用第七重功法,莫在外人面前露了底。”
颜如玉满口答应着,其实早就心猿意马,年少而轻狂的心飞出去老远,充满了对未知红尘的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便将天地踩在脚下。
起先,颜如玉还能按照师父的叮嘱,老老实实地顺着江水一路向东,每日只在船上活动,和那些船把式们天南海北地胡扯闲聊,或随意逗弄逗弄负责给他们做饭的那个小船娘。
然而他好奇心重,玩性又大,不出两日,这些人和江上的风光,便不能满足第一次走出芙蓉城的颜如玉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了。
到了江陵府以后,颜如玉干脆提前跟船家结了路费,改上岸去走陆路。
楚地的风情与巴蜀不尽相同,剽悍却也活络,就是好斗凶,大街上走着走着就能吵起来,嗓门子又大,比起芙蓉城里变着花样拉长尾音的骂架来,犀利干脆许多。
颜如玉最喜欢看热闹,在教中的时候,别人吵不起来他怂恿,吵起来他跟着起哄,吵到动手他帮忙递刀子。
这回到了楚地,他可算知道什么叫做鸷鸟投林、如鱼得水。
颜如玉索性在江陵府最热闹的地界寻了家客栈住了下来,每天早早起床吃一碗面,再叫上一壶上好的玉露茶,就坐在二楼的雅间里巴望着一楼大堂等热闹看。
楼下倒也真不负所望,几乎三个时辰一小吵,五个时辰一大吵,每天吵不够还会动手,每次一动手,就能听到掌柜的不停地大声嚷嚷:“个巴马!搞么斯!要打出克打!出克打!”
那天又来了两个走江湖的大汉,看面相就知道是不好惹的,一个比一个腰圆膀大、目露凶光。
颜如玉从他们进门开始,就一直紧盯着不放,思索着这俩人什么时候能杠起来,杠不起来的话,他该怎么制造点机会让他们杠起来。
江陵府是走南闯北必经之渡口,南来北往的江湖子本来就多,这会儿又正赶上中午饭口,大堂里坐满了打尖儿的客人。
两个大汉前后脚进门,小二迎上来给安排座儿,好巧不巧的,大堂只剩下了一张空桌,两人都赶了半天路正饿着,谁也不想让,争着争着就动了肝火,可把楼上看着的颜如玉给美坏了。
他竖起耳朵擦亮眼睛,认认真真地看起热闹,就听带刀的大汉嚷:“你要么昂?是老子先进门滴!”
提棒的大汉不干了,把棒子往地上一戳,骂道:“信喽你滴邪!小二先问的老子!”
带刀大汉眼睛一瞪,刮向店小二。
小二一看不好,矛头竟然被甩到自己这来了,赶紧用眼神向掌柜的求助。
掌柜的脾气更火爆,直接喊:“搞邪喽!一张桌子又不是坐不哈俩人,几大的屁股?要么哪位楼上雅间克!”
雅间贵得很,俩人看起来都不宽绰,恐怕这会儿又饿极了不想再换地儿,只好听了掌柜的安排,忍气吞声地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两头,对望着吹胡子瞪眼。
小二去传菜,边走边嘟囔:“凶妈比,酸菜鬼。”
颜如玉乐得直拍桌,都快从椅子上掉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见两个大汉蒙头吃饭没了动静,心有不甘,还想继续看热闹,就用筷子从盘子里拈出一粒花生米来,比划了两下,往提棒大汉的面门上扔了过去。
颜如玉内力非凡,招式高明,那颗花生米射出的速度极快,在空中划成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虚影,及至大汉近前也半点力道没落下。
大汉根本没觉察到这颗裹着真气的花生,眼看就要中招,却见忽然从旁边一桌伸出一双筷子开,微微一抖,便将花生米凌空夹住,纹丝不动。
好俊的功夫!颜如玉大惊,倏地转头向两位大汉邻桌看去。
那是大堂中可容人最多的一张长桌,围着桌子坐了一圈身着白色外袍的男男女女,其中有一半袖口领口和腰带为缃色,另一半的袖口领口和腰带为黛青。
颜如玉冷眼细观,见缃色腰带的都身负铜制长箫,大约三尺有余;黛青腰带的则手戴秘银半指掌套。
这些人显然是一个门派的,并且行事高调,全然不避讳身份暴露。
颜如玉被沈逢君常年养在芙蓉城,对江湖门派可谓一无所知,搜肠刮肚半天,才总算连蒙带猜地将这一路人的身份给认了出来——是青州琅琊府,沧崖派。
跟着有一道清亮疏朗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打断了颜如玉的沉思:“这位小兄弟,我观阁下不似奸徒,此等暗中挑拨之举,行事是否有些不妥?”
颜如玉垂目看去,就见沧崖派中间,有一着缃色衣领,高大俊美、气如清风朗月的青年男子,眉宇间满是浩然,正抱拳而立,仰面看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