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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天楚主动提出要送一个武林大会擂台折桂的名额给颜玖师徒。
颜玖看着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好像生怕自己不肯接受似的,心里其实早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还要强行装出为难的样子,犹豫道:“洪门主一番好意,我若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只是我们已经先应了长水帮柳帮主的邀请,你看这……”
洪天楚忙道:“王贤弟,不是愚兄为留人而闲言诳语不择手段,实在因你常年待在蜀中,大概有所不知,那长水帮可并非善地,帮众龙蛇混杂,多狼贪鼠窃之辈,像王贤弟和高徒这等光明磊落之人,怎堪其中蝇营狗苟的烦扰?”
颜玖故作沉吟片刻,点头称是:“洪门主此话在理,我还好说,只是我这徒儿天性憨直,长水帮的风气我也略有耳闻,只怕他到了那儿以后……唉,不提也罢!”
洪天楚瞧颜玖有所动摇,忙见风使舵,不遗余力地劝他留下。
颜玖见好就收,假意推辞了几句,便应了下来:“如此,小弟只好敬谢不敏了。”
他当着洪天楚的面,有模有样地修书一封给柳无枝,并用小隼载着送了出去,算是给对方吃下一颗定心丸。
其实洪天楚哪里知道,信压根就不会送到长水帮手中,小隼被归元教驯化多年,代代相传,早已有了灵性,它按颜玖的指示向东飞了没多远,就调头回来了。
颜玖与寒川留在天刀门代其出战擂台折桂的决定一经宣布,可以说是皆大欢喜,唯一感到不甘心的就只有那被冯飞一脚踢下擂台的天刀门弟子。
原本稳稳到手的擂台折桂名额被寒川横插一脚生生夺走,他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养了几天伤以后,便私自寻上门来叫战,非要与寒川正儿八经的打一场以示公平。
正赶上颜玖不在,寒川没有师父的允许本不欲理他,可那少年却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拔刀相向,一刀劈过来,给他新换的苍绿色门派衣衫上划了道口子。
于是寒川不得不出手,把对方打了个心服口服才作罢。
破掉的衣服是为了代表天刀门参加武林大会新做的,洪天楚不好让客人捡别人剩下的穿,只好把又把裁缝和绣娘请上门,让给寒川重新再做两套。
来人正是和颜玖他们一起乘船从渝州到江陵的那位绣娘,再见面免不了又是一番打趣笑闹,她一边给寒川量尺寸,一边啧啧称赞道:“小公子瞧着年纪不大,咋生得这般高撒?功夫又俊,那一剑把山崖都劈开了,吓死个人哦!”
到了江陵以后,颜玖有意让寒川藏拙,甚至把渐离也用油布裹了起来,他生怕绣娘口没遮拦说漏了嘴,就赶紧转移她的注意,佯装懊恼地叹气道:“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瞧瞧如今,姑娘们的眼睛只有他喽。”
绣娘脸一红,连看都不敢正眼看向颜玖,只把余光偷偷瞄着,啐了一口,娇声嗔道:“大公子好没羞,哪有跟自己徒弟争风吃醋的?”
颜玖夸张地抽了抽鼻子,绕着空地儿嗅了一圈,笑嘻嘻道:“什么醋?哪里酸?劳烦姑娘指给在下闻闻。”
绣娘低头不语,抿着嘴唇匆匆量好了尺寸,把记录用的花笺揉成一团,往颜玖胸口上一摔,转身就往门外走。
颜玖见已经把寒川在江上斩落巨石的事儿遮了过去,就收起轻浮,好心提醒道:“姑娘再急着走,怎么把尺寸也丢了?仔细做出来的不合身,又要返工。”
那绣娘身影已转至门外,只匆匆丢下一句:“大公子且留着吧,我都记在心里了。”
颜玖刚想动身把花笺扔回去,就被寒川从后面拽住了手腕,回过头,只见徒弟正面色沉沉地盯着他,目光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深处暗潮汹涌。
“要返工,不正是师父希望的吗?”寒川冷声发问,五指越收越紧,像要把颜玖的手腕掐断似的。
颜玖甩了甩胳膊,没挣开,只得端起长辈的架子,板着脸道:“放手。”
寒川睫毛微颤,最后用力攥了一把,一点点放松了力道,手指顺着颜玖的手腕缓缓滑落,垂在身侧,指尖徒自轻轻抖动,看起来像在隐忍不发,又有点被排斥后的可怜兮兮。
“你啊,可真是……”颜玖无奈地叹了口气,揪了揪寒川的耳朵,问道:“不是说要出去逛逛,还去不去?”
寒川见师父没有继续责怪,还主动提起出门游玩的事儿,这才重新打起精神,抬起眼睛看向颜玖,眸底闪着亮光,连连点头道:“自然要的。”
颜玖心道:他这样子看起来和老头儿以前养的那只小狗也没啥区别。
他们在天刀门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洪天楚为人虽然气量不足,但出手还算大方,对门中客卿招待精心礼数周全,对颜玖师徒更是极尽慷慨。
颜玖每日只管拿着送上门来的吃穿用度肆意浪掷、来者不拒,除了偶尔随洪天楚、赫连煊到演武场参观门内弟子修炼,再随口不疼不痒的指点一二,其他时候不是在吃吃睡睡,就是硬拉着寒川陪他出门闲逛,走街窜巷玩乐观赏,把江陵附近值得一观的景致风光游了个遍。
那天两人逛至东城门的古城墙,颜玖攀登到城楼的马道上,弯着腰从一端往另一端慢悠悠地走,左顾右盼地扫视着砌城墙的青砖。
寒川跟在后面,嘀咕道:“师父若无要紧事,不如我们回去罢。”
颜玖停在一块城砖前,蹲下身子仰起脸问他:“回去作甚?哪有在外面玩好。”
他是在山上憋了十年憋坏了,下山以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部署打入天刀门、争擂台折桂名额的事宜,到这会儿才能略微喘口气,于是本着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教旨,打算趁出发前这阵子先玩个够本。
可寒川陪着他闹了这些日,委实耽误了不少练功的时间,闻言忍不住气道:“师父不是还等着徒儿为你诛尽琅琊府么,徒儿以为云济沧那厮中原武林第一的名号,可并非是靠逛城墙玩出来的。”
“嘶——啧啧啧,”颜玖听儿子骂老子听得是又惭愧又舒爽,唆唆牙花子,道:“你修为在那里,也不差这几日,小小年纪别总张嘴闭嘴就打打杀杀,小心变成关子敬第二,可没有更多像江烟那样的傻姑娘愿意嫁给你。”
寒川张嘴就想反驳,话还没说出口却被堵了回去,就见颜玖指着城墙砖,献宝似的招呼他道:“你快过来,看这上面的字,嘿嘿。”
江陵古城墙的青砖上都刻有文字,记载了操办城砖的官府、官员和时间,城砖并非仅产自楚地,还有来自其他州郡,共八府四十余县,最远的产地距离江陵甚至有千余里。
这文字砖算江陵府的一大风景,并非什么稀奇事,寒川不懂颜玖为何特意让自己看,但还是乖乖凑了过去,疑惑道:“有何不妥?”
“你看仔细点呀,这可是我……”颜玖正待说明,一偏头,却见赫连煊不知何时也来了,他只身一人未带随从,正从马道那端向他们这里走过来。
颜玖把后面的话猝然一收,站起身来见礼道:“林兄。可是今日得空来闲游?”
赫连煊大步流星,到了近前,目光定在颜玖脸上,笑道:“哪里,听绿腊姑娘说你今日往城东游逛,我是特意来寻九弟的。”
颜玖听到赫连煊对自己的称呼,不禁又是一阵牙酸,虽然被他执意这样叫了半月,但颜玖无论如何还是习惯不了,总感觉自己像在被一头心怀不善的猎狼紧盯不放。
“来寻我?有何事相商么?”颜玖问。
赫连煊摆手道:“并无,偷得浮生半日闲,想与九弟一同走走罢了。九弟刚刚在看什么?我听到你说,那可是你……如何的?”
颜玖本来还想越过不谈,可既然赫连煊问起,他不好过多掩饰,只得引他去看方才那块青砖,道:“哦,也没什么,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林兄请看。”
赫连煊弯腰去看,颜玖与寒川则背着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青砖上刻着颜玖早年初次游历江陵府时随手乱涂的打油诗和署名,他本来想追忆往昔顺带逗徒弟玩玩,怎知会被赫连煊碰见。
赫连煊看完,起身叹道:“原来是他……颜如玉这人,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颜玖敷衍地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却听寒川忽然开口问道:“林前辈何出此言?晚辈一向对此人颇感兴趣,只恨生不逢时不能得见。我观前辈似乎对他有所了解,不知能否赏光赐教一二?”
颜玖闻言吓了一跳,偷偷瞪向寒川,示意他快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心中骂道:“这小混蛋向来君子正派,什么时候学会的睁着眼睛说瞎话?难道真近墨者黑被我给拐带坏了?感兴趣的话私下来问我啊,问别人作甚!”
赫连煊也不推辞,向寒川娓娓道来:“不能得见未尝不是好事,殊不知见过颜如玉的人,十有*都死在了他的生烟剑下。寒川小兄弟若感兴趣,趁天色还早,不如我们现在就到他十年前屠戮灵雾山近百人的江陵水寨去走走?”
寒川转向颜玖,目光灼灼,一脸心向神往。
颜玖一直把屠戮江陵寨当做自己年少轻狂、铸成大错的人生污点,这些天在江陵周边东走西逛游山玩水,偏偏有意绕过那里,绝口不提。
他不提,寒川也就只好忍着。
赫连煊见颜玖面露犹豫之色,便疑惑道:“九弟不愿去?可是有什么难处?”
“林兄哪的话,”颜玖哈哈一笑,决定还是遂了徒弟的愿,道:“近乡情怯罢了,毕竟我……颜如玉乃我教中人人传颂、百年不遇的璞真诀大成之人。既然要去,咱们这便动身吧。”
江陵水寨如今是天刀门把持长江水路的一个据点,每日往来船只无数,前几年修建了渡口以后,就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水上集市。
赫连煊带着颜玖师徒出了城门,朝堤坝方向走。刚过了铁牛矶,远远就能瞧见渡口两侧熙熙攘攘临水设摊的商贩,有江船行至此处歇脚,船夫们和岸上的人隔着江水做起了生意,楚地特有、听起来凶巴巴的讨价还价吆喝声不绝于耳。
颜玖停在铁牛矶旁,信手拍了两下,想起当年自己骑在上面以生烟拦住沧崖派众人的去路,和他们争论沈逢君闭城不纳的做法是否有违道义的情形,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威风凛凛,单论气势,只怕比战场上横刀立马一夫当关的将军元帅也不遑多让。
他的身体底子被合欢蛊败坏以后,其实很少抚今怀昔,生怕由物是人非徒生烦恼,而如今故地重游,心中那点殊深轸念竟有些要抑制不住。
赫连煊觉察到颜玖的异样,也停下脚步,回身唤道:“九弟?”
颜玖被打断思绪,纵身跃到铁牛矶背上,晃了晃腿,笑道:“林兄莫怪,我见这牛儿憨态可掬,十分有趣,想上来坐坐。”
赫连煊朗声笑道:“九弟真童心未泯。”
颜玖笑笑没再言语,垂着双目居高临下地看向寒川,端详半晌,心道,不看长相单论身形,这孩子可越来越有云济沧当年的风姿了。
他从牛背上跳下来,拍了拍寒川的肩膀,继续跟着赫连煊往堤坝那头的水寨走。
到了渡口,颜玖让寒川在集市上给自己买了一包梅子,往十年前曾藏过身的那棵大柳树上一靠,对另外两人道:“惭愧惭愧,我这身子太娇气,在外逛了半日,眼下甚觉疲乏,况且对那小魔头颜如玉也并无兴趣,烦请林兄带寒川到水寨中转一转开开眼,我就不跟去扫你们的兴致了。”
赫连煊刚想开口劝,寒川便抢道:“不必进去了,师……师伯不是只在寨门瞭望台动过手?”
“正是,”赫连煊点头道:“小兄弟说的没错,颜如玉当年从江上踏寨门上瞭望台,于方寸之间大杀四方,相传从台上跌落的尸体几乎能把江水隔断。”
颜玖闻言眉角一抽,赶忙捻起一颗梅子塞进口中,把溜到嘴边儿地话强行咽了回去,心中腹诽不已:“个仙人板板的,是哪个王八蛋放屁不打草稿?胡诌什么堵塞江水,那他娘得杀多少人?想累死老子么?”
他低着头骂得正欢,就感到面前一道黑影闪过,抬头看去,只见寒川在岸上纵起轻功,窜到江面上踏水而行,几步掠至水寨大门下方,又借着行船的篷顶再一发力,身形如同飞燕,倏忽间便攀上了寨门上方的瞭望台。
集市中的行人商贩和江船上的人们都被眼前这一幕所震惊,四周静了片刻,继而炸了锅一般,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寒川!”颜玖失声惊呼,沿着江岸跑到距离水寨最近的地方,抬头叫道:“你这是作甚,快给我下来!”
赫连煊堪堪反应过来,他紧跟在颜玖身后,眯起眼睛仰望着站在高处的少年,目光深沉复杂,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颜玖无心理会,他有些焦急的看着瞭望台,见水寨的岗哨此时已经围了上去,似乎想拉住寒川询问,却被他震得向后跌去。
“诸位且莫动手,”赫连煊见状,高声喊道:“那位是天刀门中的客人。”
岗哨的头领认得赫连煊,闻言便带着人散开了,寒川在狭小的瞭望台上转了一圈,飞身跃下,转眼间又回到了颜玖面前。
颜玖扬起手就想给他一巴掌,可动作到半路却猝然一拐,只打在了徒弟的胳膊上,他厉色责备道:“怎么又胡闹,让林兄看着成什么样子!”
寒川低着头不说话,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拒不认错的固执劲儿。
其实颜玖也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于激动了,徒弟不过是上去看了看,又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到不至于得被他打骂。
赫连煊忙在一旁劝道:“哎,九弟哪里话,太见外了。寒川小兄弟少年心性而已,你我像他这般年纪时,还不是一样调皮。”
颜玖心说,你知道什么,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仅往瞭望台上飞,还在瞭望台上杀人呢,正因为有了惨痛的前车之鉴,才不能让下一代重蹈覆辙。
三个人我批评你沉默他劝说地在江边待了一会,等颜玖气儿消得差不多,刚打算原路返回,就见从堤坝上跑来一匹快马,马上载着一抹熟悉的苍绿色。
来人在集市前翻身落地,拨开人群疾走到他们面前,俯身道:“属下见过林公子、王公子、寒川公子,武林大会上要给朝廷的贡品已经备齐了,洪门主请三位即刻回门中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这么快就备齐了?”赫连煊挑眉道:“我们这便回去瞧瞧,只怕出发之日也快要到了。”说着,便与来报信的天刀门弟子率先动身往回走。
师徒二人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亦步亦趋,颜玖压低声音问:“川川,你上去作甚?还嫌不够高调,非要让天刀门中的小辈儿们人人恨你才好?”
寒川闷不做声,半天才含含糊糊地嘟囔道:“我就是想看看你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