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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家国

作者:月神的野鬼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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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韩非找上门来的时候,余子式是有些略微诧异的。

    夜色中,高冠广袖的男人立在阶下,月色如水,公子无双。他身后站了个青色衣裳的女子,素净的脸,芙蓉如面柳如眉。两人之间隔了不近不远的一段距离,昏暗的长街上,两人连影子都是恰到好处的不曾粘连。

    “赵大人,我想了想,觉得这大秦可信之人,也只剩下你一人了。”韩非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平静靠在门上的余子式。

    余子式扫了眼韩非身后的女子,出乎他意外,他见过那女子,在掖庭给他递水的女婢,月光朦胧下那张脸越发清丽,看得余子式都有些晃神。半晌他收回视线,看向面前的韩非,“我记得,我同韩大人,并不是很熟络吧?”

    “说来也是一大憾事。”

    “韩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我等微末小吏高攀不起呐。”余子式手肘撑着大门,望了眼天色,“这明日一大早便是早朝,大人倒是好兴致还来夜访我赵高。”

    “有一事相求。”韩非迎着余子式的略显轻浮的视线,从容道。

    你倒是不客气?余子式瞅着韩非那脸,这说的还挺理所应当?他心里也差不多是明白了,韩非是打算要去做大事儿了,临走前求自己收留这孤苦无依的女子。他倒是放心把这么一个美人送自己手上,瞧女子那样貌,余子式都有些不放心自己。

    “这怕是不成。”既然韩非都不客气,他也不客气了。谁都知道,这女子是个什么身份,这烫手山芋他不想接,多漂亮的山芋也不想接。

    “大人说笑了。”

    余子式嘴角一抽,他这像是说笑的样子?看着这位病弱的韩公子脸上有如回光返照的精神气,余子式很是诚恳地给他指了条明路,“韩非,带她走吧,这人我没法留,我也怕死。趁着你还有口气,出了这咸阳,这天下便没了韩非也没了大韩公主,好好过日子去吧。”

    韩非轻笑出声,他低低叹道,“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啊。”风轻轻卷起韩非的衣裳,他笔直地立着,瘦得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

    挺有意思的人。余子式心里暗暗想,可惜活不长了。他斜斜瞥了眼那女子,对着韩非道:“这样好了,你若是能给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就留下她。”

    长夜的风声萧瑟而寂寥,那位来自异国的贵族公子温和地笑着,他说:“沿途听了句话,说吕氏门人是大秦最后的文士风骨,吕不韦是天下读书人最后的知己。吕相死后,这天下的书生士子,尽是帝王家的戏子弄臣了啊。蜀地千人哭吕相,赵大人,你说是他们是哭那半抔黄土,还是是哭天下读书人塌掉的脊梁?”

    “你什么意思?”余子式的眼神一瞬间锐利了起来,眼中似有霜雪起。

    “吕氏春秋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千万人之天下也。这话说的是真好,我从未见过这么猖狂的读书人,文臣乱世不是句空话啊。李斯想让天下一决于法,法却是决于帝王,这天下从此就是帝王的天下了,你们,真的同意吗?”男人定定望着余子式,这位后世以法家学说名垂青史的男人一字一句问余子式。

    你们,真的同意吗?

    许久,长夜里响起清脆的两声拍掌声,余子式抚掌而笑,“真是无言以对啊。”

    果然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斯学说最致命的点。李斯的法,压文臣压士子压武将压黎民,却唯独忘了帝王,他的天下不是法的天下,而是帝王的天下了。

    他余子式同意,坛子里的吕不韦也不同意啊。于是他问那男人,“不同意,又能如何?”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次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韩非轻轻又念了一遍,“来,吾导夫先路。”

    看着夜色中那双明亮的眼,余子式有些心悦诚服的意思,他伸手推开了大门,“进来吧。”

    韩非终于回头看向那女子,那女子缓缓拾阶而上。她没有看一眼韩非,韩非也未曾抬头。终于,女子站在了长阶之上,在迈过大门的前一刻停了下来,她回头。

    韩非扶膝而跪,“微臣韩非,拜别公主殿下。”

    “起来吧。”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淡淡道。

    韩非起身,两人隔了十几阶台阶,两相无言,等他似乎是鼓起多大勇气般终于抬头。那女子却已经回头走了,他站在原地端袖而立,注视着那道青色背影渐行渐远。

    那年春。

    “我听说宫人说,你有话同我说?”

    “殿下,殿下……”

    “……你莫不是真有卷舌之症吧?”

    “殿下,听说,你又被拒婚了。”

    “……”

    “若是殿下不嫌弃,韩非愿,愿娶殿下为妻。”

    “嫌弃。”

    “殿下,臣,臣……”

    “……但其实吧,你可以强迫我的。”

    那些旧时的记忆一幕幕远去,一幕幕消散。那年的桃花,那年的春风,还有那年的你我。韩非眼前忽然有些模糊,那道青色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线尽头。

    史书上的乱世总是有昏君佳人,一遍遍传唱不息,韩非想起那年镐京城头上的周幽王,想起那场戏了诸侯的烽火。幸而他不是帝王,否则他定将在战场栽上八百里桃花,将将士手中的兵戈换成桃枝新芽。那该是多可笑的帝王,该是多可笑的家国?

    余子式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次怕不是离别,是诀别了。而这对自始至终都恪守着君臣之礼的人啊,甚至都未曾好好道一句珍重。

    大抵乱世如此,人情难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