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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日照时间短,余子式与李斯聊了不过一阵子天就黑了。两人站在树下,望着夜色中对方略显模糊的脸,听着对方不疾不徐的声音,心思各诡。
其实余子式反倒觉得这气氛挺好,瞧不见李斯眼中的情绪,也不必去费力气猜廷尉大人的心思,想说什么就说了,他甚至连说两句客套话都免了。“李大人,”他抱起手臂看向李斯,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今晚找我不会真的只是想同我闲谈吧?你我都清楚如今这已经是什么时候了,闲碎的事不如放到以后再谈如何?”
“赵大人是个痛快的人。”李斯的语气很缓,似乎还低低笑了声。
余子式不想费太多时间精力同李斯在这儿耗,他心中莫名地有些乱,他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望了眼帝王车驾的方向,他深吸了口气回头看向李斯,“廷尉大人,你还真沉得住气,要我说,你有空在这儿同我聊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将来的事儿。”
“将来的事儿?”廷尉极轻地挑了下眉,说话依旧是不急不缓。
“比如趁早想想,不久后皇长子殿下继位廷尉大人你同你那一家老小该何去何从。”余子式扫了眼李斯,“凡事最好还是未雨绸缪不是?还有李大人手底下那些个政令律法,该砍的就趁早砍了,皇长子殿下是仁君之器,儒孝治天下,怕是看不惯这些酷吏作风。”
李斯轻笑出声,“儒孝治天下。”他念了一遍这五个字,声音低沉而缓慢,那样子落在余子式的眼中,有股说不出的锐气。
终于,余子式从李斯的身上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抱起手臂轻轻倚在树上,他望着帝王的车驾缓缓道:“李斯,你我把话摊开说吧,你想做什么?怎么做?说清楚了。”他这话问得清清冷冷,透出一两分倨傲的意思,看了眼李斯,余子式眼底扫过淡漠。
李斯轻咳了一声,笑了声,随即敛了笑意淡淡道:“赵高,你是内廷的官员,在朝野文臣中仪信不足,多年来虽然地位高,但是官阶品位甚至连摆上台面的资格都不够,即便是我现在让你低头给我行一礼,你也得低头给我行礼,懂吗?”说完话,他脸上笑意丝毫未减。
余子式闻声终于看向李斯,不得不承认,李斯这话的确一针见血,他的品阶的确是低的摆不上台面,不过这事儿多年来没人敢当着他面提罢了。上一个这么说的人,那还是昌平君熊启。
赵高的符玺监事算是什么职位呢?通俗点说,这就是皇帝的最高级贴身秘书,代天子掌玉玺与兵符,权力很大,但论品阶地位的确远远比不上这些朝堂上这些上卿大夫与公侯。
余子式看了李斯许久,终于淡漠地开口道:“李斯,说些大家都知道的吧。
陛下自来心属皇长子扶苏,而长公子殿下向来亲近蒙氏一族,□□不离十,陛下遗诏上的继承人会是长公子殿下,而等长公子殿下从边境赶回咸阳登基过后,蒙氏一族必然统率朝堂,上卿蒙毅掌文官,将军蒙恬掌武官,到时候你李斯的位置又在哪儿?
蒙氏与你的过节这些年大秦的朝臣全都看在眼里心照不宣,新帝上位之后,朝野诸人的风向又会偏向谁?”余子式望着李斯淡淡道:“李斯,你真当我看不出来这趟出巡你把蒙毅留在咸阳镇守是什么意思?李大人,你的心思昭然若揭啊。”
李斯望着夜幕下余子式的脸,忽然觉得这位素来面上温吞的赵大人其实摊开来说话还是相当刻薄的。燕丹与方士一事,这人算是被他狠狠阴了一把,而如今还能站这儿和自己谈天聊事儿,说句实话,一般人还真没这人的气量。不过转念一想,没这么点气量的人走不上这位置。
余子式对于李斯阴他的事儿相当想得开,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回来后该喝的酒还是得喝,该赴的宴会还是要赴,该说的客套话也一句都不会落,哪天说不定两人还得站在同一立场上做朋友,这些事儿该忍就忍,该忘就忘,只要心里有数就行了。敌人与朋友的的界限太分明,在这大秦的朝堂上走不远。
李斯望了余子式很久,终于缓缓开口问道:“胡亥继位,如何?”
余子式被这廷尉大人难得简洁明了的六个字说的微微一愣,他以为依着廷尉大人的性子他还得和自己绕上好一会儿。看样子廷尉大人真的痛快起来还是能相当痛快的,余子式打量了一会儿李斯的面色,昏暗的夜色下也打量不出什么东西,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极轻地点了下头。
“行。”
按下对李斯的忌惮先不提,余子式说句实话,他的确是不看好长公子扶苏。
州郡上的乱事正多,始皇帝一死怕更是无数乱子涌上来,这种情况下需要的是一位手腕铁血的帝王,而不是太平盛世的守成之君。扶苏的确是仁义之君,但他不适合这个烽火刚平的年代,在这时候不知死活地推行儒孝治天下,推行仁义,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要知道即便是刘邦的大汉朝,那也是局势稳下来后才推行的儒孝治天下。
余子式不看好长公子扶苏,但他对胡亥其实也没什么底,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如果胡亥继位,他与李斯至少能先稳住局势,现阶段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这是他自己的想法,然而实际上些想法全都没有意义,这路已经摆在他面前了,有也只有一条,该怎么走实际上真的由不得他选。
论私心,他相当矛盾,一方面觉得胡亥兴许可以做个帝王,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不希望他走这条路。自古以来,帝王自称寡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望向远处帝王的车驾,夜色昏暗,那一瞬间余子式的心情真是复杂莫名。
不知过了多久,李斯的身形忽然动了一下,余子式一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车驾的帘子似乎往外掀起了一条缝,片刻后忽然又没了动静。
两个人的心一瞬间就吊了起来,盯着那车驾谁也没有说话。如果今晚始皇帝真的驾崩,所有动静必须得压到最低,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消息泄露出去。
帝王在外驾崩,皇长子扶苏远在遥远的西北边境,中朝无人坐镇,继承人为定,消息一旦传出去简直是一场不可估量的灾难,甚至有可能会动摇秦朝的国祚根基。余子式与李斯相视而望,很明显地在对方脸上看出了一样的心思。
即便是始皇帝真的死了,也必须死死封锁消息,秘不发丧。
过了一会儿,那车驾上忽然下来一个青衣的年轻侍者,低着头浑身轻颤地朝着余子式与李斯两人小跑过来,忽然,他扑通一声跪在了两人面前。
“大人。”他伏地而跪,头抵着手,手抵着地,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样浑身颤抖不止。
那压抑着哭腔的声音一响起,余子式与李斯均是一震,两人抬腿就朝着那车驾走去。
那车驾的侍卫认识余子式,没拦住他,眼见着李斯跟的近,一失神犹豫了会儿就看着李斯也走近了帝王的车驾。
上车进去刷一下掀开里头的帘子,只看了一眼,余子式就狠狠攥紧了那车驾上的帷帐。
昏暗的车厢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胡亥坐在嬴政身边,抬手替他轻轻合上了眼。听见动静,他回头看向余子式,两人视线凌空对上的那一瞬间,余子式心头忽然就狠狠一跳。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初见胡亥的那个夜晚,盯着胡亥的一双眼心中情绪翻涌不息。
“先生。”胡亥开口轻轻喊了他一声。
余子式觉得那一瞬间胡亥望向他的那一眼,他毕生难忘。
李斯也掀开帘子上了车,宽敞的帝王车驾里一眼望去只有四个人,李斯的视线扫过胡亥与嬴政,在帝王的身上停了一瞬,最后落在角落里的一人身上。那是一位年迈的灰衣宫侍,李斯看了他两眼,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后抬头看向胡亥。
“有留下遗诏或是口谕吗?”
余子式闻声也看向胡亥,见胡亥沉默,他回头看向李斯,“应该没有来得及……”
“有。”
那苍老的声音一响起,所有人的视线都猛地投向了一处。
一直安静地跪在车厢角落的灰衣的侍者抬头看了眼李斯与余子式,缓缓从袖中掏出一份封好的诏书从一旁递了过来。
李斯离得近,伸手就接了过来,拆封之后抖开看了一眼,脸上霎时忽然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猛地抬头看向车厢中央的胡亥,年轻的皇子就坐在帝王的手边,一身肃然的玄黑长衣,袖口是熟悉的大秦皇族赤云纹,殷红一片。
余子式见李斯那副神色,一瞬间不知道什么情况,“怎么了?上面写了什么?”他伸手就从李斯手中夺了那诏书,随即听见耳边响起一道平静而熟悉的声音。
“微臣李斯,参加陛下。”
李斯拂袖,恭敬地低身长跪,面朝着年轻的大秦皇子,低头叩地。
余子式还未来得及看一眼那诏书,闻声手忽然狠狠抖了一瞬,那份诏书就这么从他手中脱落,啪一声砸在了地上。
余子式回头望去,胡亥立在宽敞的车厢中,烛火下一双漆黑深邃的眼正静静望着他。
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