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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泉咂摸着嘴唇,瞧着三爷将春晓姑娘抱着上了马车,那副恨不得疼到骨子里的样子哪有半点要惩戒的意思,说些小话哄一哄还差不多。正好笑,就见三爷回头瞅了一眼,忙端正神色,点点头,转身去办事。
春晓伏在龚炎则怀里闷声哭了一阵,渐渐醒过神来,偷眼就见男人硬朗的下巴,心想自己怎么不管不顾的扑过来了?一时慌的岔住气,边抽搭边打起了饱嗝,背上立时被只宽厚温暖的手轻抚,听他轻声哄着自己:“莫怕莫怕,爷在呢。”越听他这样说,她越发将头低的不能再低,脸颊滚烫的似要着火
龚炎则觉察到她并不再哭,伸手托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细看,一张灰蒙蒙的小脸被泪水冲的阡陌纵横,哪还有往日一分风华?倒是轻颤的长睫毛似一对蝶翅呼扇的惹人流连,他用手轻拍了拍春晓的脸蛋,笑道:“不哭了?可不是你自找的,若是乖乖的回府去,哪里受这样的委屈去?”
见春晓如梦初醒,身子慢慢与他疏远,龚炎则眸光一沉,就听她呐呐道:“爷,能救救乡下那一家子人么?婢妾是得过她们相帮的,她们不是坏人,并不曾偷官银。”
龚炎则一听了然,手上松开春晓,向后靠着车壁,斜睨着小燕儿似的人儿,语气极淡的道:“爷凭什么救他们?”
“凭……凭……”春晓咬着唇,头上冒了汗,难不成说:凭她们帮我逃到姚仙镇?这样说岂不越发叫龚炎则生恼?
“说不出来了?”龚炎则闲闲的闭了眼睛,道:“爷自京城回来,不曾回府就往上云庵去迎你们,却是月盈慌了慌张的说自家姑娘不见了,爷连夜追到这来,如今得不到一句热乎话,却是帮的哪门子鬼的忙!偿”
春晓知道这是秋后算账来了,止不住的冒冷汗,明知道该说些软话,哄男人高兴,救什么人都救得。龚三爷的本事至今她还不曾怀疑过,只不论心里想的多明白,嘴就跟上了锁似的张不开。
龚炎则掀了条眼缝,见春晓那木呆的样儿就是一噎,也知她是个什么性子,听她哄着自己说些软言软语只怕天上要下红雨了。只这回不可轻易抬手放过去,不叫她知道厉害今后还不定敢干出什么事来。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车厢里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春晓只搭个边坐着,此时半天身子都僵住,随时都有起身逃离的冲动,可也如同上了锁的嘴巴一样,一下也动不得。
正僵持着,就听车外头嚓嚓的传来脚步声,春晓分了下神,福泉隔着帘子道:“三爷,都说明白了,没姑娘什么事,可以走了。”
“嗯。”龚炎则淡淡应了声。
福泉道:“晌午了,爷要不要先寻个酒楼吃了饭再赶路,回去怎么也得三个多时辰,还要备些糕点茶果路上垫肚子,还有姑娘身上穿的,是不是也得换一套?”
闻言,龚炎则睁开眼睛,似才发现春晓穿的道袍,不屑的嗤笑了一声,与福泉道:“既是想的如此周到,就这么办吧。”
福泉应声,春晓就觉得车动了起来,正朝旁边调头,再忍不住,伸手拽住龚炎则的袖子,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望着他。
“还是没话说?”龚炎则看她紧紧抿着唇的那股子倔劲儿便是又气又心疼,说句软话能死啊?想了想,长腿伸过去,把车帘子用脚尖挑了挑,外头的街景慢慢向后退着。
春晓余光里瞥见,再含不住泪,簌簌的往下掉,手上揪的龚炎则的袖子蜷成了团,当马车要拐过街角往别处去时,她心如裂锦,松开袖子,端身跪下,朝着龚炎则磕头:“三爷,三爷,大慈大悲,救救她们吧!三爷大慈大悲救救她们吧,大慈大悲……”
龚炎则的火气腾的就冲了上来,一把拉起春晓,恨不得一口咬死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明知道说一句‘我错了’便是再大的事他也能不计较,偏她提也不提,只凭着卑微的磕头来求他慈悲,他龚三儿是缺人磕头的么?
“爷没那么好的耐心,晓儿,你知道爷想听的不是什么慈悲不慈悲。”龚炎则将人拽到自己面颊旁,贴着耳朵恶狠狠的道。
春晓嘴唇再次咬的渗出血珠子来,脸畔是男人粗喘的气息,一下一下喷在她耳廓左近,即便不看男人的神色,也知道必是气的不轻,可要她承认逃走是错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违心,不逃走,难道要一辈子做他的依附物么?
高兴了哄孩子似的怕碰怕磕怕受委屈,生气时却是要打要杀犹如仇敌。
这样的日子,她一时一刻也不想要。
龚炎则看她又成了这副风吹不动雨打不透的死样子,也真是气的没辙,想自己曾掐的她快断气,也曾罚她受过苦,可就是磨不掉她这不识抬举的臭脾气,倒恨起自己没法舍手,真舍了手管她死活!最后将人松开,坐直了身子深吸气道:“沥镇县衙丢官银是真,两万两整,数目说大不大。然朱县令年底便要回京述职,新调任来的县令势必要与他交接核实账务,这缺的银两怎么说?倘来的是个名不转经传的小人物接下这笔烂账也不是稀罕事,只朱县令得到消息,来接任的恰是新城郡主仪宾(郡主的丈夫),明晃晃的糊弄宗室这事儿是个有脑子的都不会做,如今朱县令正是要揪住不放的时候,绝不肯轻易放人的。”
“那,那是救不得了?”春晓怔住,三爷虽财权在手,却不是个为官的,涉及官员甚至宗室,只怕想管也要费许多心思,不由两面为难。
龚炎则拍了拍身边的坐椅,让她坐自己跟前,从袖子里抖出方桃红的帕子,伸过来在她眼睛上沾了沾:“除了在爷跟前哭,跟爷对着干,也没别的本事了。”
春晓却是被这方帕子引去了目光,粉嫩的颜色晃的她眼花,不由伸手接过来,佯装沾过眼角后,放在手边细细看,帕子是棉绫面料,四角压的工工整整,针脚做的极细致。
但见一角罕见绣的西洋花瓶,不曾有花枝,瓶子配的白蓝色,挑了金线在上头,雅俗得趣,不知是谁的手艺,却绝不是出自鸢露苑,甚至太师府里头的女孩儿绣的大多是花儿叶儿的,哪里有这样细巧的心思?
龚炎则却没发现春晓在看帕子,道:“这事处理起来虽麻烦,但也不是没法儿,倒是你,总想着往外跑,也不知被什么勾着,跟爷说说,你怎么来姚仙镇了?”
说到被什么勾着时,忽地想起一事,自春晓离魂开始,便知道她身上有古怪,峡谷那晚又见她冷静的不似个真人儿,事后发现死的两个人都是箭伤所致,在场的几个女人证实是春晓所为,射的准又敢杀人,哪里还是深宅女人做的出的?更不像春晓所为!
再有之前崇清观徐道长的一席话在,就怕她来姚仙镇正是身不由己。
这么一想龚炎则坐不住了,伸手往春晓衣领伸,想要看看那放置小叶钉的坠子是否安好。
把专心看帕子的春晓吓了一跳,大手伸过来她忙闪躲,却是正好偏着身子叫那只大手抓到了一团柔软上,大手还未察觉,张着手指抓了抓,可把春晓羞的成了烤虾子,两只手用力按住龚炎则的手腕往外扯。
龚炎则无心插柳,却顾不得享受温香软玉,只惦记她的安危,几下将她制住,拿了坠子看,春晓这才怔住不动。
“还不算把脑子都丢了,知道把安身立命的东西戴好。”又细细看了两眼,龚炎则松了手,春晓立时把坠子揣回去,整理好领子。
“藏什么,你身上哪一块爷没看过。”说完龚炎则眯了眯眼睛,心道:若春晓不是身不由己,那她来姚仙镇大抵是要逃走的了,未曾想逃过一回还要逃,也不知自己哪里就入不得她的眼,叫她这样难以忍受!
顿时一阵烦闷,但见春晓又咬住唇,实在看不下眼,把人扯过来捏住下巴道:“你有劲儿没处使了,把个好好的嘴角全咬烂了,看一会儿吃饭疼不疼。”
春晓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气的圆鼓鼓的瞪着眼。
春晓的这双眸子清泠潋滟,不经意间总有艳色流转,这样一瞪,没个狠劲儿在里头不说,还有点勾人儿的意味,龚炎则被勾的心尖一动,忽地冷笑:“爷也懒的问你往姚仙镇来做什么,你且记住了,有本事你还继续跑,爷就是舍下这条命也要把你追回来。”
春晓惊的越发瞪圆了眼睛,全猜不透他心里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揉来捻去,只一个念头,他认定的女人,要么欲仙欲死在他身下,要么死在他手里,活着放生,绝无可能。
春晓不知道他怎么想,却见他目光幽暗阴冷,吓的一哆嗦。龚炎则随后敛了冷色,漫不经心的调侃道:“你若非得咬嘴角才开怀,不如咬爷的,爷给你随便咬。”说完吧嗒在她嘴上亲了下,也不管春晓呆怔痴傻的模样,只扬声与车外的福泉说:“随便找一家就得了,你们姑娘嘴疼,吃不下什么好东西,还是尽早家去吧。”
说是说,福泉还是将车赶到姚仙镇最好的酒楼才停下,请两位主子稍等片刻,一时送来簇新的衣裙给春晓替换,还妥帖的买来个帷帽,等春晓穿戴好了才掀开车帘子请二人下车。
进了酒楼,福泉又张罗饭食,还真是一人顶三人,事事周全。
有伙计端来清水,春晓当着龚炎则的面,拧了帕子把脸擦干净,转过来就见龚炎则抖落着袖子,只得乖乖侍候他净面洗手,两人方坐下,伙计便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一道道上的醉酒鸭、熏鹌鹑、酱香牛肉、水晶蹄膀、红烧鲫鱼等等尽是油腻的荤菜。
春晓只一眼就觉恶心,不由往旁边偏了偏头,福泉溜神看着,忙道:“还有清淡的。”随后换了个伙计来,端上的是蒜蓉银丝木耳、麻油红果包菜、清炒藕片并一盅什锦烩汤。
龚炎则显见是饿了,举起筷子便吃。
春晓偷眼看,他穿的织锦袍子宝石腰带,头发束冠,发丝有些毛躁,衣裳前襟有些褶皱,袍摆还粘着一根儿干草,再往他脚上看,粉白的皂靴边儿全被黄泥裹住。再一想他说日夜不停的赶路寻她,便知他说的全是真的,上一回也是如此,遇河过河遇山爬山,硬生生省去许多时间追到江南救她。
方才他说,就是舍下这条命也要把她追回来,想必是不肯将她丢手了,不禁在心里又是烦躁又是酸软,竟怀疑起自己这辈子能不能逃的掉了。
“先喝点汤暖暖胃。”她正愁眉不展,眼皮底下多了碗汤水。抬头就见福泉上前亲手侍候撤走一盘子鸡骨架,龚炎则竟是在她胡思乱想的功夫去了三盘熟食。
这时福泉端了粳米饭来,龚炎则一口喝干净什锦烩汤,接过饭碗慢悠悠的捡些清淡的菜吃。
春晓知他是吃的半分饱了,便也拿起筷子随着吃了两口。
待春晓吃下半碗饭,龚炎则夹了一箸鲫鱼放到她食碟里,“爷记着你爱吃鱼,当日在船上你吃的香甜,尝尝这里的鲫鱼,是招牌菜。”
春晓确实爱这口,只今儿这鱼肉才放到嘴里就一阵干呕,福泉忙捧上痰盂,春晓忍不住呕了两回,稍稍忍的住时便要起身避出去,却听龚炎则道:“上哪去,在这老实呆着,叫福泉找个郎中来瞧瞧,兴许是路上受凉了。”
春晓想说并无大碍,才要开口又一阵泛酸,捧着痰盂大吐起来。
福泉早迈步出去了,龚炎则拍着她的后背,饭自然也用不下去了,嘴里道:“就这样的弱体格还总想离了爷去,才走了几里地的路就成了这样子,可说你什么好,如何了?哪不舒服?”
春晓摇摇头,忽地小腹抽痛,这样的疼法好久之前就有,抽冷子,一会儿就过去,只今儿疼的比往日久,很快冷汗滴答下来。
龚炎则见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急了,抱起人就朝外去,绷紧了下颌道:“你忍住,爷带你回府。”这里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好郎中,还是尽快回去请孔郎中才行。
抱起春晓才出门要下楼,春晓突然抓住龚炎则的手腕:“爷,婢妾不疼了。”
龚炎则停下脚,细细端详她,道:“真的?”
春晓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爷先放婢妾下来。”待两脚站到地上,又静静的等了一阵,道:“果真不疼了。”
“爷,郎中请来了。”福泉急匆匆的跑上来,身后跟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站在下面楼梯间仰头就看见春晓,顿时惊为天人,便痴痴傻傻的迈不动步子。
福泉感受到三爷瞬间冷沉了脸,忙跟着瞥了楼梯间一眼,马上咳嗽了一声,不见郎中回神,福泉也皱了眉,加重语气唤道:“这位先生!”
郎中定神的眼珠子可算是动了动,看向福泉,似情不自禁的问:“这位女眷是……”
“爷,婢妾无碍了,先行告退。”被人一瞬不瞬的盯着看,任谁也不自在,何况那郎中明明回神了却还上下打量,叫人厌腥,春晓正要退回雅间,就在这时,又有人从楼梯间上来,只闻踩踏声有节奏的传来并不见其人,却高声说话:“准是三爷领着小嫂子在此,天下间能配得上国色天姿四个字的除了小嫂子再没旁人,让爷猜猜说的可对?”
楼梯间人影一晃,一人脸上带笑的走了上来,春晓只瞥一眼就毫不迟疑的转身将门关上了。
来人脚步一僵,随即照旧故作风度的走到龚炎则近前,拱手施礼:“三爷,未曾想在姚仙镇这么个小地方碰上,咱们兄弟真是有缘。”
龚炎则似也有些意外,却是转瞬微微笑道:“真是巧了,你来这会儿我正要家去,只能回去再相邀了。”转身背对卢正宁,与一门之隔的春晓道:“收拾妥了就出来。”
卢正宁被噎的面皮发青,却不敢发作,大周朝有多少人靠龚三爷的脸色吃饭,他卢正宁没那个本事反过来给龚三爷落脸面。只心里不爽,不就是个比唐丢儿美几分的女人么,何至于护的这样严实。正想再说点什么,就见门开,春晓身段娇娜的款款走出,穿的秋香色衣裳配的六幅兰草湘裙,朦朦胧胧的被一层白纱罩住,竟是戴着帷帽出来的。
卢正宁先是一愣,随即冷笑,歹毒想: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宝贝了,看爷早晚扒了你的衣裳,溜溜的在爷面前晃个够。
方才卢正宁与龚炎则说话的功夫,福泉强势的请郎中回去了,那郎中竟还不死心的打听春晓,福泉一声不吭,直将人送到酒楼外叫了个脚力把人往上一推,送走完事。
很快龚炎则与春晓也下得楼来,福泉忙叫小伙计把马车牵过来,主仆三人这便赶车回沥镇。
楼上窗子卢正宁扶着窗子向下看,直到没了影子才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帽儿山这帮子没用的,竟连劫个女人都劫不来,爷看还是趁早给旁人倒山头干净。”与自己的心腹随从道:“你去与那帮子山匪说,事没办成,要么叫他们再想辙给爷把人掳回来,要么把报酬吐出来,不然小心爷弄死那俩蠢货。”
随从上前低声道:“那俩人死在小云山的峡谷里了,帽儿山的二当家的还说要找大爷您要人呢。”
“什么时候的事?”卢正宁眉头一立,听随从回说才收到的飞鸽传书,恨的使劲捶了窗框,阴冷的笑道:“不用管他说什么,把爷惹急了,叫朝廷一锅端了他们这帮王八羔子,怕是他们忘了,官银的事正麻烦呢。”
……
再说春晓有了龚炎则救乡下那三个人的承诺,便放心的与他回了太师府,方一进府就见月盈守在二门上,巴巴的望着她。
春晓身后的门依次关合,如今她又站在了四四方方的宅门里,与月盈对望了一眼,扯出个苦笑来。
龚炎则怎么也不肯她再去老太太那住,把人拉回了下院,月盈也只得跟过去,一院子的丫头婆子见主子回来了,奔走相告,夕秋、思岚等大丫头在门外两侧站好,福下身子齐声道:“请三爷、姑娘大安,三爷、姑娘千秋。”
待三爷颔首,春晓忙叫众人起身,一时间下院热闹非常,一阵阵笑语传遍角落,竟似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