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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姑娘在中途便离开了,等到屋子里只剩戏班的学徒们时,班主挨个凑耳边提点:“一会儿若是见了个穿着古朴的女人,切勿低看,切勿轻心,那八成是明家大小姐。”
班主走着走着,提点到了南怀慕边上,刚说出了一个字来,瞧见了南怀慕脸上的妆,瞬时吓了一跳:“你这脸怎么回事?”
南怀慕侧脸照了照,又摆正脑袋看着正脸,觉得自己这白脸小花旦真是美到了极致。
她脸上共黑白红三色,均匀分布,红唇烈焰且面目白净,只是她技术稍有不熟练,白色涂料扑的惨烈了些,看着像是一张只剩红眼圈与血盆口的鬼神恶煞。
班主觉得心肝儿颤,想赶忙将这张脸重新描画一下,外头毫无预兆的放起了烟花。
管家走过来请众位上场,说是大小姐嫌公馆有些冷清了,想听戏。
班主应了一声,轰着众人出房间,只是眼角又不经意地瞥见了南怀慕的白脸,整个人都微微地颤了起来。
明家大楼是有歌舞台的,就在招待人的客厅里头。
米色瓷砖上头摆了几张圆桌和沙发,落地玻璃窗上嵌了红色闪光的宝石,窗帘从二楼垂到一楼,一层是白纱,一层是厚重的绒布,需要两三人一道拉扯才能严丝合缝地弄拢。
沙发边坐了不少人,之前见过的两位洋裙姑娘就在那儿,蓝裙姑娘坐在单人沙发里,黄裙子的则坐在那张沙发的扶手上,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有改变过,时不时地捧肚大笑,另一个姑娘稍矜持些,若是笑了,定会拿块手帕低头捂嘴。
长沙发上做了几名金发蓝眼的外国人,喝着汽水可乐,抓了把桌上的盐花生塞进嘴里,畅谈着最近报纸上刊登的热门消息。
黄裙姑娘见到戏班的人来了,便拍了拍手,让朋友们安静的听听他们天|朝的戏文。
然后整个客厅变得有些安静。
负责奏乐的老师傅在幕布后面摆上了工具,南怀慕在一旁站着。
明亮的阳光射进窗户,照在了舞台的一角上。她忽的觉得心头有些发热,像是灌入了一杯甜甜的热水,痒痒的,没多久就浑身焦躁。
这反应真是再熟悉不过。
她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朝着幕布外头走了两步,看向沙发的正中央。
那沙发里头,正软软地靠着个双腿交叠的年轻女子,窗外的光斜照在她的身上,在她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两道投影。她穿了件明黄色的旗袍,旗袍长至脚踝,在侧边开了叉,一路露到了大腿下头。长发梳成中分模样,服帖地聚拢在后脑勺。
年轻姑娘本是闭着眼的,睫毛被太阳光照射金光闪烁的模样,大约是注意到了南怀慕的视线,便懒散地睁了眼,朝着南怀慕这儿漫不经心地瞥来。
南怀慕和那年轻女人对上了视线,内心瞬间如打鼓一般,怎么都停不下来。她瞬间确认了这人的身份,便朝着那儿露出一口白牙的微笑。
这笑容绽放在烈焰红唇之中,实在是有些恐怖,幸而明千承受能力强,而南怀慕又不自知,这事没有引起什么轰动。
伴着二胡月琴和春香的一句“添眉翠,摇佩珠,绣屏中生成士女图”,南怀慕被拉上了台。
她那一身红白至膝的夸张行头立即引了洋人的注目,纷纷询问着这台上的是谁,戏文叫什么名字,讲了什么内容。
黄裙姑娘立即将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谈到杜丽娘生平的时候,南怀慕在台上提了嗓,往上走着调。她的第一嗓是假嗓,唱出一声“丫头”,戏班主点了点头,晃着脑袋想,仍是马马虎虎难登大雅,却好歹不至于要了人命。
可不曾想到的是,南怀慕能唱到的,来来回回全是假嗓,尖锐过了头,成了干涩,到了中间,甚至所有的调都跑到了大洋彼岸去,不知怎么的,还发出了一句老生老旦的圆润音来,听着倒是不错,可惜串了角儿。
班主在下头听,越听越是将身子皮肉绷紧实了,觉得南怀慕这出戏果真是要命的戏,他脑子里头一时全是骂王老旦和南怀慕的话,只能奢想着明家的人听不懂戏文。
但实际上,明家的三位小姐从小陪着老太太听戏,耳朵各个都是尖的。
穿着黄裙的明宫听了第一句时,便批判道:“这不是个好角儿,唱的一般。”听到第二句的时候接上,“不是一般,是差劲。”听了三句之后,她就凑过去找了明千,偷偷问道,“大姐姐,这真是春喜班?你别不是被骗了,今天来的可都是住租借地的人。”
明千闭着眼,懒懒地应了一声。
她对戏文没什么兴趣,今日听戏,只是因为工作太闲了,出来放个风。好在这一趟出来,还是有些收货的。
明千整了整自己旗袍中间的褶皱,换了双腿交叠的位置,双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听着明宫和几位大使馆的人闲聊。
那个英租地来的,和明宫说:“你们这戏文,没有我们那的歌剧好。”
明宫有些不服气:“是这个唱的人没唱好。”
“你先前还说这是北平最厉害的班子。”
明宫想了想说:“那是我记错了,最厉害的班子应当是梅先生下头的。”
“那怎么不请梅先生来唱?”
“他人还在上海呢。”
英租地的大使哈哈大笑,说道:“我也不与你争,但你们这戏文,的确没我们那里的好。”
明宫笑着说:“好吧好吧,你说是就是了,我也是相当热爱贵国的康桥的。”
此时戏文又进行了几句,剩下的几名使节也凑了过来,都说着太难听了听不下去。
明宫听见好几人这样说了以后,觉得自己里外丢了面子,堵着气回到了单人沙发那,抬头看那杜丽娘,盯着瞧了会儿。
她想到了刚才在二楼小房间里,这人怎么给自己冷脸瞧的,觉得更加生气,忽的无法忍耐,站起身来爆发了:“别唱了!”
明宫的这一嗓子,比南怀慕还像个唱戏的。
台上的敲锣打鼓唱念做打全部停了下来,齐齐的望向明宫。
明宫走过去站在台下,说道:“你这是故意的吗?唱成什么样子了,明家请你们唱戏,不是听你们鬼哭狼嚎的。”她气不顺,别人也别想气顺,她将春喜班的一干人全部骂了进去,又拐着用英文俄语的劣性单词说了通。
唱丫鬟春香的是个瘦小的姑娘,衣服里头塞了几坨破掉的麻布来撑身架,听到明宫的骂话以后,吓得浑身发抖,竟当着众人的面,将里头灰褐色的破麻布给抖在了地上。
明宫瞧见了灰糊糊的一团,吓了一跳,猛地向后大退着叫道:“啊——那是什么?怎么还有死老鼠?怎么会有人往肚子里头塞老鼠啊?!”
唱春香的小姑娘赶忙说道:“不是老鼠,是、是我——”
“我管你是什么!”明宫犯了脾气,朝着右边的小楼梯走去,似乎像是要站上台子来,她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嘀咕着,“唱什么还魂记,这都是什么样子,反了反了,一群穷酸儒生般的玩意儿,我定要让你们见识见识新女性的风采。”
她走上了台子,对着几人说道:“你们别唱了,唱的还不如我的诗朗诵,都下去下去。”
春香有些怔楞,想到自己抖出了破衣裳来,害怕回去被师父打,害怕地扑通地跪到地上,求着小小姐放一马,让她唱完这出戏。
明宫没想和她闹,上台也只是为了展现一下自己前些日子准备的《仲夏夜》,那里头的英文绕口无比,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念得通顺,背下来更是花了一番功夫,于是她没理春香,挥了手,让台前台后的赶紧退散。
春香却是真的吓傻了,抓着明宫的手,不分卑贱地哭求乞怜,明宫嫌她闹腾,猛地抽着手。
两人一抓一挥之间,明宫忽然一手下重了,春香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摔到台下去。
沙发上的人都看见了,可依旧笑闹着,商议着几万大洋的交易,唯有明千维持这一张平淡如水的面容,睁了眼,看向台子,指间动了动,可没有起身。
千钧一发之际,南怀慕大步移到了台子边缘,伸出手来将春香捞上台子。
明家公关总算没有染上鲜血。
明宫站在台上,刚刚亲眼见着一个活生生的姑娘要摔下去,也是吓得不清,脸色煞白,暗中偷偷拍了胸脯,庆幸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
她也不敢再念叨着什么洋文歌剧,抓着裙子急匆匆地跑了下去,重新坐回了沙发里。
几名洋人和她说话,她扯了半天,扯出一个惊甫未定的惨淡笑容来,应付着。
春香在台上和南怀慕道谢,想到刚刚被抓住获救时,那令人心安的臂膀和胸腹,面上犯了红,低下头,看见了地上的破布条,赶紧拾了起来。
班主走过去问明千:“大小姐,这会儿,还要继续唱吗?”
明千收回了看着舞台的目光,淡淡说了句:“太难听了。”
班主瞬间觉得万雷轰顶不过如此,膝盖发软,强撑着笑脸说:“那我们……便回去了。”
明千没同意,也没留人,只是垂下眼,露出了右眼皮上一颗朱红色的痣,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长得还行。”
班主发软的膝盖又硬朗了,他浑水摸鱼了几十年,怎能听不出明大小姐的话中话来,赶忙弯着腰往后退,从后台抓了正准备擦脸的南怀慕,拎着她一路小跑到了明千面前。
南怀慕见了明千,自是喜笑颜开,就差没扑上去。
结果明千抬头瞧了一眼,淡淡地说道:“怎么抓了个最丑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