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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从小的经历,苍森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敏感于常人。
譬如此时守候在门外的人中,仅有他察觉到四周微妙的不同。
苍郁临时起意要来此处,一应防卫安排亦是临时所为,匆忙之下难免有疏漏,但玄甲军却一点纰漏也未有。
若非玄甲军军纪严厉得可怕,便是某些人事前曾有所准备。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皇帝陛下。
七娘子的墓在城郊,今日要过去上香并不现实——一来沿途并未经过勘查,也未有任何防卫安排,即使提出也必定会招致所有人的反对。
贸贸然回家一趟对他们来说已是意外状况了。
苍郁在姬杼怀里哭够了,并未提起上香之事,便回到了苍府。
此时已是午膳时分。宴席摆在了苍府后花园的石山之上,此处景致最好,园中各处风光尽收眼底;另有一个戏台子,用以进行各类表演。
宴席上的人并不多,仅有大宗和小宗嫡系的十多位老爷。当介绍到苍柏时,苍郁突然记起这两个人正是苍萝的父亲。
苍柏是苍氏小宗之中最有威信的人,曾令苍瑁难堪。这话是苍森告诉她的,在省亲之前,二人商量今日如何安排时,苍森无意间提起了这一点。
也难怪苍柏敢有野心——比起自恃三朝老臣而处处在姬杼面前端着架子的苍瑁,苍柏低调和气得多,对姬杼是真心实意的恭敬。
姬杼不喜苍氏之人,看出这点对苍郁并不难,他若不喜欢谁,必定面露虚假却仿佛全心全意在听他们说话的笑容和表情,正如他现在展露在人前的一般。
倒是难为了他肯陪自己走这一趟。
苍郁看得出来不对,是上一世积了半辈子的怨愤;苍氏之人就看不出来了,尤其是小宗众人,平日里面见天颜的机会就少,难得有此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机会,说得根本停不下来。
苍郁则一个人吃吃喝喝,一会儿抬头瞄瞄天上飞过的麻雀,一会儿凝神看看面前飘飞的舞袖。
席间没有命妇,只有各家男主人,是以除了偶尔有人奉承她几句,大多数时候她是不受打扰的。
但是这样子吃饭当真难受——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吃一顿极其无聊的饭,又要时时刻刻端着,苍郁很快就腻烦了。
于是她打断了某位正滔滔不绝显摆自己口才的苍氏小宗,夹起一筷子菜送到姬杼嘴边:“陛下别只顾听,也要吃几口呀,菜都凉了还怎么吃呢?”
除了早已不爽的苍瑁和眼露喜色的姬杼,其余人等俱是目瞪口呆。
姬杼“哦”了一声,就着她的筷子吃了下去。
然后他得寸进尺地瞅了桌上的酒杯一眼。
苍郁不得不又将他的酒杯送上,姬杼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
帝后这样旁若无人地秀恩爱,但凡有点眼色的人都知道该干嘛了,纷纷闷头吃菜喝酒看表演。
一连看了几支舞后,上来了一个衣着精致的少女弹奏琴曲。
少女生得很美——美得婉柔,叫女人也难生出敌意。只从其衣饰的规格便知,她是正经的苍氏小姐,并非伶人。
看来就是苍森说的那个“漂亮的傻瓜”。
少女琴技不错,苍氏的安排也很大胆,直令她弹奏《溪山琴况》。姬杼对这首曲子十分喜欢,当曲子响起,他便立即看了过去。
“她叫苍澜,是苍氏打算送进宫的女子。”苍郁在他耳边低语。
姬杼本在欣赏曲子,闻言立时转过头来看着苍郁:“你几时知道的?已应许苍崔氏了么?”那语气隐隐不善。
“臣妾也是今日才知道,先前一直没有机会告诉陛下。”苍郁当然不会告诉他事情真相,要是他早知苍氏的安排,说不得就不肯来了。
姬杼便未再质疑。经苍郁这样一打岔,他对苍澜正在弹奏的琴曲也不甚上心了,便只顾着同苍郁低声说话。
“冢宰大人正看着臣妾呢,一定是怪臣妾霸占了陛下,不许陛下看苍澜。”苍瑁怨毒的目光实在太过明显,苍郁不得不提醒姬杼:“陛下专心吃东西吧。”
“吃饱了。”姬杼不干。
“那喝喝小酒,寻别人说会儿话吧。”苍郁命身旁的宫人斟了一杯酒,送到他面前。
“自私鬼。”姬杼不满,但仍是饮了酒,转过头去同苍瑁交谈起来。
苍瑁简直气得五窍生烟——他根本没想到姬杼会这样不给他面子。
他三番五次想将话题往苍澜身上引,但都被姬杼抢先挡了回去,抑或将苍氏小宗的人扯进话题里。
苍氏小宗的人一看便知苍瑁是什么心思,他们原就站在苍柏那边,属意苍萝,自然不会叫苍瑁顺意,瞬间就扯远了,叫苍瑁根本拉不回来。
只可怜了苍澜,一曲奏完,陛下压根没看她几眼不说,演奏完了也无人注意到。
便是不喜欢,也没有这样无理的,她一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的大小姐,顿时委屈得捂着脸就跑了。
苍郁心里暗笑,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只是殷勤地递酒。正在他们讨论得激烈之时,忽地瞧见了一个面熟的小厮。
那是常年跟在苍森身边的人,她同苍森约好,一旦此人出现,便是后续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于是她对姬杼说道:“臣妾有些倦了,先去歇息片刻,稍后再来寻陛下。”
姬杼却道:“朕多喝了几杯,头晕,也同梓童一道去歇会儿。”
苍郁是假话,姬杼却是真的。方才苍郁一杯接一杯地喂他,他也没留意,一不留神就喝多了。
苍氏众人只好送他们去事先安排好的院子歇着。
院子就在园中,即可避开内眷,又不必令帝后房间相隔太远。苍郁令苍府下人端来了解酒茶,亲自服侍姬杼饮下,这才起身离开。
姬杼房间里服侍的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人;苍郁则不一样,她只带了香识与何恢,大夫人崔怜替她另外安排了两个侍婢,以防意外。
两个侍婢俱低着头,苍郁便也没细看,与香识一同进了房间里去。不一会儿何恢在外面求见,说大夫人有急事寻她,才要歇下的苍郁不得不重新收拾打扮,带着香识从侧门出去,避开了赵常侍的耳目。
来替大夫人传话的人是个年轻小厮,并不多话,引着苍郁走进一片林子。林子里却没有的大夫人,只有一个年轻男子。
“苍森?”苍郁讶道。
苍森拱手:“请娘娘恕罪,实非大夫人欲见娘娘,而是臣下有要事禀告,为避人眼目,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说着,瞥了香识一眼。
苍郁会意,便对香识说道:“你去前面看着,若瞧见有人经过,立时进来告诉孤。”
香识应下,立时去了别处;苍森的小厮也退下了,只剩他们两个。
苍郁轻舒了一口气:“真麻烦。”
“你那宫女不可信?”苍森问她。
原来这一切都是两人商量好的,包括方才苍郁假装不知苍森在这里。
“只是不想让她牵涉太多。”苍郁淡淡道。
“那碗解酒茶,他可饮下了?”苍森便转了话题。
“一滴不剩。”苍郁颔首:“茶里果真下了药么?我还怕立时有效果,匆匆喂完就跑了,可看着他好像没事人似的。”
“药效没有那么快。”苍森解释道:“总不会喝下就立即有作用的,须得稍待片刻,不过应当也快发作了。你确定房间里没有旁的女人么?”
“他在宫里都只肯叫寺人服侍,不叫宫女沾边,大可放心。”苍郁眼底一片精明:“我故意只带了香识一个宫女,待他药效发了,能找到的便只有伪装成侍婢的苍萝了。但我看见有两个侍婢,另一个是你安排的人么?会不会坏事?”
“放心,那是苍萝的侍婢,她不敢坏苍萝的事。”苍森说道,令她安心:“现在只需等了。以苍氏的地位,陛下将不得不迎苍萝入宫。”
姓苍又敢这般算计胁迫于姬杼,便是进宫了,也不过被冷落至老死一途。以苍萝的性子,一定会想办法翻身,到那时,如今铺垫的一切才会真正开始。
“苍氏小宗那边,你可想办法联系了?苍萝入宫后必定需要依仗,我可不想她投靠元贵妃。”苍郁追问。
“本少爷办事,有你担心的份?”苍森不满得很。
“森少爷,这么大的人了,怎地忘记长脸皮呢。”苍郁毫不客气地鄙薄他。
“呿!”苍森嗤道。
房间是暂时不能回去了,省得打扰了某些人的好事,苍森便提议陪她在园中四处走走,反正有宫人陪着,不怕人说闲话。
苍郁欣然应下。
苍森在苍府长大,对园中各处都非常熟悉,说得也妙趣横生;只是苍郁颇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忧心苍萝能否成事。
赵常侍守在门外,时刻留意着时辰。皇帝与皇后须得在天黑之前回到宫里,因此歇息的时间不能很长,他须得卡好时间将两人唤醒。
只剩一刻钟了,他默默地在心里数着。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赵常侍惊讶地转过身去,却见到皇帝红着一双眼,衣衫与发髻未整。皇帝从不会这样出现在人前,他正欲问发生了什么,只听皇帝嘶哑着说道:“去唤皇后过来。”
聪明如赵常侍立即想到了什么,即刻去寻苍郁——但她门前的侍婢却说皇后被人叫走了,并不在房中。
想着姬杼的脸色,赵常侍心凉了一半。他来不及去找苍郁了,只打量了一下那名侍婢,见她容颜甚为娇美,身段也不错,便说道:“你,随我过来。”
那侍婢正是苍萝。
她怕赵常侍去大夫人处寻人,故意没说苍郁是被谁叫走的,所幸赵常侍心急,也并未问她。
苍萝心中大喜,面上却做出惶恐不安的模样,被赵常侍推进了皇帝歇着的房间。
赵常侍是个聪明的,自己压根不进去,也不解释。反正陛下要泻火,找谁泻火都一样,总不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门在身后关上了,像是怕她跑掉似的。
苍萝一抬头,便看见男人年轻而威严的脸庞——即使他发髻散乱,即使并没有穿着那身彰显其身份的龙袍,也绝不会叫人忽略他身上异于常人的气度。
和从不关心姬杼的苍郁不同,苍萝深深地知道这个男人经历过些什么。年幼登基,除了虚有其表的王权,没有任何人可以仰仗。朝中大权尽在苍氏及其他老臣之手,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朝臣们都只会否定他,说他错。宫中近侍也早已被人收买,一言一行尽在人掌握之中。
仿佛随意动弹一下,都会招致覆亡。
他偏不认命。玄甲军本只是不受重视的护城军中的一支,被他提拔为自己的亲卫队;苍氏见他每日只是领着他们四处打猎游玩,且人数不多,便未放在心上。
直到某天夜里,这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兵分两路,一队夜闯皇宫,将宫中六位得势的常侍一一斩首;另一队突袭了几位朝臣家里,极快地完成了另一场谋杀。
那一夜吓破了许多人的胆。
但在朝臣以及皇帝本人的有意遮掩之下,这件事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而这些人绝不会令这件事外传。
并非没有人想过要收拾这位不听话的皇帝,只是当蠢蠢欲动的人们发现皇帝的亲兵并不止他们所看到的那一支,而是遍布于京城各个防卫队时,不得不暂且压下了撤换他的打算。
包括苍氏。
令先前不受重视的世族得到高位,提拔寒微之士,彻底更换长庆宫宫人,他迅速地完成了这一切,那些试图控制他的人连阻止也来不及。
一年之前,听大夫人说将送自己入宫时,苍萝欣喜若狂。可随后他们放弃了她,选了名不见经传的苍郁——那个除了长得像苍芸,几乎一无是处的贫家女。
“陛下……”为了这一刻,苍萝对着镜子练习了不知多少次,只为让男人看到自己最完美的样子。
药效很厉害,姬杼神智已然有些模糊。
他只记得自己让赵常侍去寻苍郁来,然后来了一个女人,他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也没有想到会是其他人。
他很急切,又怕吓坏了苍郁——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心知此时的自己一定比平日粗鲁万分,很努力地令自己温柔一些。
所幸苍郁并未被他吓到。
褪尽衣衫,他拥着她倒在床上,滚烫的手抚过她娇嫩的皮肤——
然后顿住。
“她”的手臂十分光滑,没有一颗痣,而苍郁臂上有一颗梅花般的痣,她曾骗他说那是守宫砂。
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神智瞬间清晰了起来,姬杼一把掐住那人脖子,冷声道:“你是谁?皇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