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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节,清漪园姹紫嫣红,十分好看。苍郁时常带着宫人前去,摘下用得着的花,洗净晒干了泡茶喝或是做成点心。
苍萝住在长信宫漪澜殿,时常免不了要同她打照面。一开始她并不怎么看得上苍郁,也甚少同她说话,直到她发现苍郁几乎每天都要往长庆宫里去——通常若是皇帝宠信某位妃子,会去妃子所在的宫室;而妃子可以随意出入长庆宫的,自姬杼登基以来不过三人而已。
入宫这些时日了,姬杼尚未诏见过她,也未临幸漪澜殿,苍萝开始慌张起来。
她原以为以自己的资质,男人见了都该过目不忘,宠冠后宫是轻而易举的事,哪知皇帝陛下竟连正眼也没有给过她。反倒是这个看不出有哪一点出挑的苍郁,似乎比元贵妃还受宠。
苍萝惯是有主意的,她开始绞尽脑汁与苍郁套近乎。
每天她都会去宣华殿给苍郁请个安,若是苍郁不在,便会一直等到她回来,除非用膳时间到了。苍郁如果去清漪园或者其他的园子,她会想办法跟上去,同她搭几句话。带进宫的一些稀罕玩意,她也会拿去孝敬苍郁。
对苍萝来说,做到这些并不容易——她虽生于小宗,却是被父母捧在手掌心里呵护长大的,苍柏夫妻对她的溺爱并不下于崔怜对苍芸。若是苍芸,绝不会肯低头;可她能。
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苍郁总是不冷不热地拒她于千里之外,叫她气急不已。苍郁的出身同她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唯一可仰仗的不过是皇帝的宠爱,还不知那恩宠能延续到几时;在她看来,自己肯低声下气地讨好苍郁已是恩赐,哪知道苍郁这般不晓事理。
苍萝几将银牙咬碎。
近来苍郁极喜欢邀左美人一同去各处园子里游玩。
左氏也是大周百年世族之一,一门上下全是史官;这类世家出来的人自带一股书香气。书香气若是刚刚好,会令人一看便知极有学识;若是过了,便会显得有些呆憨。
左美人恰好是后者。
她同苍郁一起逛园子,若是看到熟识的花木,会开心地从它们的种子说起,一直唠嗑到开花结果,连其药效功用也一并细细数来。
关键是她一说得兴起,就会全然不顾身边的人想听不想听,有没有在听。
譬如此时,她站在一株垂丝海棠前,已说了整整半个时辰。苍郁面带微笑,静静听她说完,不时惊讶的“啊”一声,或是惊喜地回应一句“原来这样神奇”。
又过了一刻钟,她才终于说完了,眸子里满是感动地望着苍郁:“皇后娘娘真好,别的人都不爱听呢,每回嫔妾一开口,她们就说有事先走了。娘娘也喜欢这些么?不觉得无趣么?”
苍郁正轻轻扯下一片花瓣放入口中,闻言略微嚼了几下便咽下去。
“垂丝海棠的花瓣不好吃的,秋海棠才好吃……”左美人想要出言阻止,可她说话太慢,已然晚了。
“对孤来说,它们都可以是很可口的食物,所以,大概算是喜欢吧。”她满不在乎地笑着对左美人说:“你说得很好,都是孤从前并不知道的,很有意思,怎么会无趣呢?”
“娘娘喜欢就好。”左美人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又小心翼翼地说道:“若是娘娘不爱听,可一定要同嫔妾说哦,嫔妾不大看得懂别人脸色。”
“在宫里,不会看人脸色可不是什么好事。”苍郁皱了皱眉:“看不懂人的脸色,便不知陛下喜怒,也不知旁人算计,要出事的。你家里怎地放心将你送进宫里来?”
左美人咧嘴一笑,看着憨实可爱:“阿爹阿娘本不肯,是我自己要进宫的。因为阿爹说宫里藏书殿有许多外面看不到的珍本,可我是女子,不能像阿爹一样做史官,随意出入藏书殿,只有出此下策了。”
苍郁是真的惊讶得险些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她能理解爱书之人的心,却没想到会有人为了看市面上见不到的书,而欢天喜地地往这龙潭虎穴里跳。
她阿爹阿娘竟然还未坚持到底,不许她入宫。
前一世左美人也进了宫,但她低调得一点声息也无,每回宫宴俱被安排在仔细看亦未必能找得着的角落,是以苍郁对前世的左美人的了解仅限于她从未在元贵妃身边出现过。
这样的人,说她傻吧,还真是傻得可爱。
“左美人没有想过要嫁人生子么?做陛下的女人可不比嫁个寻常世家子弟,即使可以读到许多你想看的书,却有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陛下一次宠信,一生孤寂。”
是问询,也是试探。苍郁上辈子被假相蒙蔽得太多,此生便极为谨慎。
“其实嫔妾不懂为何女子一定要嫁人生子。”左美人的回答仍旧惊世骇俗,丝毫未在苍郁意料之内:“嫔妾只要可以看自己想看的书便觉满足,至于陛下愿不愿意宠信嫔妾,并不重要。若是陛下一辈子都不理嫔妾才好呢,嫔妾没有时间应付他。”
书呆子!苍郁险些脱口而出。若是姬杼知道自己有多遭嫌弃,还不知那张脸会气成怎样呢。
想着想着,苍郁忍不住面带笑意。
“娘娘也觉得嫔妾的想法很幼稚么?”左美人会错意,以为她在笑自己,颇不好意思地抱着手低下头去:“阿爹阿娘老说嫔妾孩子心性,还未长大,可嫔妾并不是因为不懂才说这种话,嫔妾是当真没有那样的想法。”
“不,孤并未笑你。”苍郁见她误会了,解释道:“孤只是在想,若是陛下听到了,脸上一定五颜六色很好看。”
“娘娘可千万别说给陛下听!”左美人连忙冲她摆手:“若是陛下听了不高兴,不许嫔妾进藏书殿可怎么好?”
连担忧也与皇帝陛下一点关系都无,姬杼当真是被嫌弃得彻底啊,苍郁无言。
“左美人当真有意思,若是臣妾有这样一个女儿,一定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入宫,必须给她找一个老实并且也爱书的男人,护她一辈子。”
姬杼正在看折子,苍郁一边替他捶肩,一边笑着说起左美人的种种事迹。
苍郁自从进了一回文华殿,便时不时带着茶点过去陪姬杼熬夜。若他忙着,她便不打扰他,只替他端茶递水、添香磨墨,或是为他按捏一下肩背;若他有空歇息片刻,便拉着他一起聊从《海国图志》上看来的新鲜事,或是自己见过的有趣的事情。
“朕的女儿,绝不会养成这种呆子。”姬杼很不以为然,头也未回地说道:“她喜欢谁便叫她嫁谁,无需我们来挑,若那人胆敢欺负他,看朕不剥了他的皮。”
“陛下一定当不成严父。”苍郁抱怨:“再乖的孩子也要叫陛下宠坏,汤圆给陛下养了些日子,变得很有些不听话呢,臣妾好容易才教会它一些规矩,到陛下这里就全忘了。”
“皇后待它太苛刻了,才多大一点,该调皮就让它调皮。”姬杼在这点上很是不认同苍郁。
“那咬坏陛下的鞋子也是应该的?”苍郁反问。
汤圆喜欢咬鞋子,被苍郁教训了几次才安生;结果到了姬杼这里故病重犯,咬坏了他好几双鞋子。宫人清早起来准备他的朝服时看到,吓得腿都抖成了筛糠。
“好吧,除了咬鞋子。”姬杼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一丢丢输。
“那上桌偷吃陛下的饭菜呢?”苍郁提起另一桩。
苍郁是不叫汤圆上桌的,老太傅的儿子说最好不要让它吃到盐;结果到了姬杼这里,菜盘子才放到桌上,一团雪球就先蹿过去了。
姬杼心虚了些:“嗯,这个是该好好教一教。”
“夜里挤上床?”苍郁挑眉。某天夜里两人才流完汗,苍郁伸手去摸白縠衫子,却摸到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吓得险些尖叫出声,当即缩回了姬杼怀里。姬杼一边好言好语地哄着她,一边推开了床屏令灯光透进来,却无语地发现汤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光溜溜的他们。
就算只是只小犬,终归是不宜为外人见的闺房场面,姬杼愈发心虚:“唔,有时候它是略淘气了些。”
“总之若是有了孩子,一定不可以让陛下来教规矩。”苍郁总结陈词。
这回姬杼不吭气了。
在宫里,几乎没什么是可以瞒得住的。某日苍郁从文华殿出来,恰被一言官看到,言官当即就冲进了正殿,对姬杼痛心疾首地规谏:“陛下怎可令后妃出入文华殿?”
姬杼坦荡得很:“皇后并未干政。”
“即使并未干政,也与先王礼法不合。”言官不依不饶。
姬杼很是强硬:“先王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5】一句话辩得言官无言以对。
当然,明面上是姬杼赢了,从此苍郁仍旧畅通无阻地出入于长庆宫;可那言官回家后就把这笔账算在了苍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