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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杼小心地替她重新涂上药。
他上药很吃力——他脸色很差,手上也没力气,却要很当心地不去触痛苍郁的伤口,却专注且执着,不许苍郁阻拦。
花了很久上完药,他才召唤阿忆,叫她取干净的纱布来。这回他是叫阿忆替她包扎的,因为他实在没有气力了。
阿忆埋怨地瞪了苍郁一眼,不满她竟纵容才刚刚醒来的皇帝陛下如此任性。
苍郁没有辩解,无心辩解。
可姬杼听了阿忆的话,却当着她的面对苍郁郑重许下承诺:“便只为着这些伤口,朕今生必不负阿郁。”
若是换作出宫之前,苍郁大概还能笑容满面地接受。
可此时,这个承诺却重若千钧。
身旁的阿忆、外面的天刑乃至宫里的赵常侍,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得到这样一句话,她都觉得无话可说,他们为姬杼一定付出了许多。
可她做了什么呢?
长久以来的利用和虚情假意,以及依托他的信任而下在饭菜里的牵机。
她只是为自己所做的事,给了他一个交代罢了。
可这些他并不知道;因而被他发现真相的后果才更令她恐惧。他是个理智远超过感性的男人,不能容忍欺瞒,必定也不能容忍她。
何况她犯下的乃是弑君之罪。
“我先回去叫张氏准备些你能吃的。——暂时没有办法亲自做饭了。”她歉疚地笑道。
“阿郁是为了朕才会这样,为何要感到抱歉?”姬杼觉得自己才是更应该歉疚的那一个:“你也别回去了,叫阿忆回去就好。”
“阿忆昨天一宿没睡,叫她陪我回去已经很过分了,不能叫她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苍郁解释:“何况还要给你取些换洗的衣物来,这些东西不好经旁人的手。”
贴身的衣物,叫一个未婚的姑娘怎么拿?张氏派人去取就更不合适了,毕竟不是宫里经常服侍他的人,若是错了什么,他又难免膈应。
姬杼想想觉得也是,只好怨自己不济,在这种时候竟倒下了,这才肯放苍郁回去,却还千叮咛万嘱咐,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要被吹乱最好。
皇帝陛下俨然化身为唠叨的老嬷嬷,连阿忆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牵机一定不能藏在身上,得想办法拿到厨房去烧掉。
如今她不能下厨,如何不着痕迹地将牵机带去厨房又不被发现地烧掉,得好好琢磨一番。一路上苍郁都在思虑这件事,幸好阿忆一贯安静,令她能集中注意力去思考。
到了州牧府邸,苍郁先去了自己的居室,借着取内袍的理由将藏在衣橱深处的牵机取了出来,掖在衣袖里。
张氏一直候在门外——苍郁一夜未归,她心里也知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担心随时用得到自己。她自是一番好意,对苍郁却是麻烦,原本她还想打发阿忆去寻张氏,借此空隙将牵机毁尸灭迹。
“孤手不方便,不好给陛下做饭,你与孤一道去厨房帮帮孤吧。”苍郁对张氏说道。张氏是个憨实的人,只要阿忆不在厨房,她就不怎么担心。
不过阿忆一贯不待在厨房里,应当不会坏事。
灶火已有下人烧起来了。张氏坚持亲自改刀,苍郁拦不住,只好由着她去。因涉及刀具,阿忆不愿离开,但除了苍郁,州牧府上没有不怕阿忆的,连张氏都在她的盯视之下险些切到手。
阿忆用刀或剑打斗没问题,改刀就难了,最后在苍郁的极力担保之下,勉为其难地出去了。
苍郁很小心地注意着门缝和窗纸,确定阿忆并没有在可以看得见她的地方,这才放心地取出藏在袖子里的牵机,趁着张氏转身的机会,往灶火里一掷。
剩余的半包牵机本该顺利落入火中,慢慢燃尽,然而并没有,它被截了下来。
手腕的袖子扎得紧紧的,鲜有女孩子会这样穿;衣服颜色很深,也不是寻常女孩子喜欢的颜色。
不用看脸便知是阿忆,无论她是怎样产生了疑心,苍郁知道这一次难以侥幸脱逃了。
“麻烦你先出去一下。”阿忆对张氏冷冰冰地说道。张氏怕她,却不敢只听她的,怯怯地看了看苍郁。
苍郁微微颔首:“劳烦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有些话要同她说。”
张氏便逃也似的出去了,并且很知趣地走到了比较远的地方。
阖上门,阿忆便举着那方小纸包质问苍郁:“这是什么?事先声明,我会拿去叫人验一验,所以娘娘最好不要撒谎。”
完了。
苍郁满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不过既然抱着侥幸的心态做了这件事,就该坦然承受后果。
“是毒药牵机,陛下昨日会昏迷,便是因为每天的饭菜里都下了毒。”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坦白了一切。
阿忆倒没想到,这么大的事,她竟这样平淡地说了出来。
“但陛下的饭菜,娘娘都亲口尝试,你……”阿忆很聪明,联想到昨夜苍郁奇怪的“祭血”,立即明白了一切:“你不惧毒,你的血可解毒?”
苍郁只是垂下眼眸,默认她的猜测。
只听一丝轻微的细响,不过短短一瞬,阿忆将张氏放在砧板上的刀子,横在了她的脖颈上。
“是苍氏余孽令你谋害陛下?”阿忆冷声道,声音隐隐发抖。
苍郁知道她气坏了,可还忍着怒火,没有伤到自己。
“没有人命令孤,是孤当腻了玩物,想试一试陛下坐的位置。”她为了复仇和谋害姬杼已经撒了许多谎,已经够累了,不想再说出任何一个谎言。
“你……”阿忆对她简直不能容忍:“是个人都能看出陛下对你有多爱护,你竟认为陛下只当你是玩物?”
“你不是孤,亦不是陛下。”苍郁不欲多解释。
不愿意,亦无法对阿忆解释清楚。
“你究竟觉得陛下哪里对你不好?”阿忆却较了真。
这个女孩……苍郁不禁想叹气,她对姬杼早已情根深种了罢?否则在这种时候,为何纠结这样的问题?
“孤最珍视亲人,陛下很清楚,而孤唯一的亲人被陛下送到了凶险的战场上。”她本不该说这么多,可比起引颈就戮,她还是想赌一赌女人与生俱来的柔软。
她能放过姬杼,阿忆为什么就没有可能放过她呢?
“你是说朝议郎?”苍森的底细阿忆最清楚不过:“你一定是误会陛下了,你这位仅剩的亲人,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竟然为了苍森这种人而想害陛下?
提起苍森,她十分轻蔑,足以令苍郁无法克制愤怒。
“住口,不许你这么说他!”她怒道。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苍森两手清白,他一个寄养在伯父家的孤儿,从小就被主家的孩子们排斥,能从容地走到今日,清白的人如何能做到?
可那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待她最真心的人。
若是平时,阿忆一定懒得提起苍森,她对与自己伯母纠缠不清的男人一点好感也无。苍氏所为之恶,他未必不曾参与其中,然而在苍崔氏被流放以后,他却毫无愧疚地接受了苍氏之主的位置,并且并没有去看望她。
阿忆憎恶这种无情无义的人。
然而苍郁却为了这种人毒害姬杼,她不能忍,若不能叫苍郁知晓真相而深深悔恨,她一口气便放不下。
“若娘娘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替代苍萝,被苍氏送入宫中,只怕就不会这样护着他了。”姬杼瞒了苍郁许久的事,被阿忆轻易说了出来:“朝议郎与苍崔氏有染,却又打着皇后娘娘的主意,自他知晓皇后娘娘有心上人以后便嫉恨得很,这才撺掇苍崔氏将苍萝换成了娘娘。娘娘以为他是真心对你好么?怕只是为了去看娘娘的凄凉境况罢了。”
阿忆的话仿佛平地一声惊雷,令苍郁懵了许久。
待她回过神来,便是歇斯底里的反驳:“你胡说!”
苍森与她是兄妹啊!便是关系再远,也是兄妹,苍森怎会有那种心思?
若是像阿忆说的那样,这一世的苍森为何听说长信宫出事便匆匆赶回来,还冒着惹怒姬杼和苍瑁的危险,执意舍掉赏赐?
若是只想看她的笑话,他又何必那般与她相处,每回进宫,都费心费力地挑了新鲜的礼物来?
哪怕知道阿忆不是个随意说话的人,她亦不会因旁人的话轻易怀疑苍森。
“苍崔氏亲口承认的,你若不信,我将她提回京城你自己问她便是。”阿忆没想到苍郁会这样信任苍森,连实话也听不进:“朝议郎曾私底下去过桐水巷一处废弃多年的宅子,那个地方娘娘也去过,因娘娘在那里失神落魄,陛下特意叫我查过那座宅子——若我未猜错,那里应当是娘娘从前同心上人幽会的地点吧?说起来,当初苍崔氏会揭发朝议郎,起因可笑得很,只是因为她在娘娘送给朝议郎的平安符里发现了一根女人的头发。娘娘总该不会以为,朝议郎这种人会蠢到将别的女人的头发放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