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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耳鼻喉脑,冰冷而腐朽的气流在空中打转,外面的世界是明是暗是黑是白令人毫无概念,隔着厚重的高墙,生与死,在这里变得轻如鸿毛,轻而易举。
随着信明道长师徒二人的尸首在地上拖出两条长长的暗红色的直线,莫盈的视线有一刹那的模糊,忽然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这一切匪夷所思的让人忍无可忍的噩梦。
“紫衣哥哥,我来是要跟你说一件事,之前我去了洋行。。。”莫盈甫一开口,白静江蓦地抬起头来,他的额角还在渗血,颧骨处留有淤青,苍白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显然是在发热,但一双眼睛却极亮,黑漆如曜石的眸子目不转睛地凝着莫盈,似带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使得莫盈不由自主地吞下了未说完的话。
“你问我后不后悔——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只是一瞬间,白静江眼风一扫,看向紫衣,仍是那副不疾不徐地口吻:“姜敏琪的脖子上有一圈乌青——像莫盈一般的花拳绣腿,如何能做到提着人的衣领就将人扔下楼去?很显然,唯有经验丰富的专业杀手,才可能具备这样的功力,这一点,我清楚,姜厅长,也很清楚。你未免把你的对手们都想得太蠢笨了。”紫衣鼻底一哼,白静江继续说下去:“至于白帮——我家老爷子创立白帮以来,帮内一直纷争不断,所谓利字头上一把刀,为了利益,何人何曾停止过尔虞我诈?今天就算不是你们陷害我,改日,也总有别人伺机抓我的小辫子。白家在道上这么些年,好处吃尽便宜占尽,不知惹红了多少人的眼,我家老爷子虽打着‘择能不择亲’的口号,到头来还不是扶持自己的儿子继位,企图独揽大权称霸南北。。。有道是树大招风盛极必衰,哪怕我们不是斋藤一族,白家的风光也迟早到头,这又关一个女人什么事?”白静江的唇畔浮起一丝微笑:“只有懦弱无能的男人才会把自己遭遇的挫折困苦不如意怪作女人的错,白静江虽不才,倒还尚未低劣至此。”
紫衣拍拍手,瞟一眼莫盈,半是讽刺半是玩笑道:“白公子果然懂得讨女人欢心,我虽是男人,却也忍不住要被你感动了。”
“其他女人或许会感动,但她不会。”白静江说这话的时候,冷冽的目光从莫盈的脸上一掠而过:“在她心里,从来只有她自己,她自己永远是第一位,无论对方待她如何掏心挖肺,于她都不过是为她所用的一块踏脚石、一件维护她自身利益的武器。”
莫盈不动声色地听着,双手藏在袖子管里,指甲在掌心留下红痕,黏糊糊的。
紫衣始终观察着莫盈的反应,此刻不免噙了一抹笑意,幽幽道:“如此说来,你并不爱她,而是恨她咯?”
“她已是穆世勋的女人。”白静江淡淡道:“别的男人的女人,既轮不到我爱,也轮不到我恨。。。这个问题,你又问错人了。”
紫衣仰头大笑,对莫盈道:“湄湄,你看,我们斋藤一族的男人,就是这样骄傲薄情——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莫盈含笑道:“我以为紫衣哥哥是不同的”紫衣伸手握住莫盈的下巴,道:“我自然不同,我和这些男人最大的不同,是我没有在你不情愿的情况下强要你,因为你是我的湄湄,我尊重你,我想给你更高的荣誉,我要你名正言顺地成为我的妻子。。。湄湄,你懂么?”莫盈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偏还要强笑:“我就知道,紫衣哥哥待我是最好的了。”
“那是自然!”紫衣昂首道:“你杀了金芙蓉,我可以不怪你。我既是首领,便有这个能耐把你惹得祸盖过去!至于白静江么——”说着语气一顿,问道:“湄湄,我若是杀了白静江,你可会怪我?”
莫盈默默地看了白静江一眼,白静江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就那么静静地在那儿,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怎么,湄湄舍不得?”见莫盈不答,紫衣眯起了眼,哼道:“他毕竟是与你共枕过的男人,待你又这般情深义重,你若真舍不得,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要不这样吧,若是他肯向我俯首称臣,受我差遣,看在你的份上,或许我会考虑饶他一命。”
莫盈内心冷笑。紫衣明明恨不能将白静江千刀万剐,却还装模做样说大话,无非就是激她服软并借机羞辱白静江。
白静江不是穆世棠,她压根不信白静江会轻易落到紫衣的手上,而既然白静江能来到这儿,自然已备妥后招,如今她只需拖延时间,等待接应。
她要自保,也要救白静江——此时此刻,她若是表现出一丁点儿不舍得,白静江定命丧当场;但她若是表现得完全不在乎,紫衣则更有了杀白静江的理由。
届时,就像绘里说得,紫衣绝不会原谅她的背叛,尤其是她。
所以,无论多么步步为营、步步惊心,如何与紫衣周旋,是她不得不攻克的难题。
“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紫衣哥哥说笑了。”莫盈拢了拢长发,笑得泰然自若:“我只是在想——即便谩骂漫天,墙倒众人推,然而白家毕竟根基深厚人脉甚广,受过白家父子恩惠的忠仆亦非少数,否则白静江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地逃过三堂会审,再从医院突围吧?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铁,紫衣哥哥若是贸然杀了白静江,岂非失去一个掏空白家的绝好机会?”
“如今世道,人情薄如纸,白老爷子一死,白帮最后一点儿凝聚力便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这会儿那伙元老们都四分五裂各自为政了,势力一旦被打散便不足为惧,待我找到宝藏,白家的钱我也就不稀罕了。”
莫盈闻言心中一沉,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地:“那么紫衣哥哥又打算如何处置二少呢?”
“穆世棠这辈子最男人的行为便是偷渡到日本,混进天皇指派给我的武士队里,企图行刺我了。只可惜,光凭这点匹夫之勇尚不够格让我见血!”紫衣的语气极为不屑:“他姓穆是他命好,我暂且留他一口气,用来对付穆世勋。”莫盈舒出一口气,微笑道:“既然紫衣哥哥都谋划好了,那我也没什么可为你担心的了,一切就按紫衣哥哥说得办吧。”
“哦?”紫衣有些不置信:“若是我现在要杀了白静江,你也不反对么?”
“倘若紫衣哥哥杀了白静江并无后顾之忧,试问我还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呢?”莫盈话音刚落,白静江蓦地开口道:“且慢。”
紫衣、莫盈齐齐看向白静江。紫衣挑眉道:“哟,白公子,你该不会想求饶吧?”白静江讪笑:“我就是求饶你也不会放过我,我又何必费那力气。”紫衣哼道:“算你有自知之明,那么说罢,你还有什么临终遗言?”
“背叛白家的人,究竟是谁?与你里应外合勾结之人,是肖大公、福伯、蒋老爹,还是邱叔”白静江盯着紫衣,缓缓道:“哪怕是死,我也得做个明白鬼。”
“你猜猜看?”紫衣眯眯眼:“起初我与那人约定的是,只要取你一条命,他便是白帮帮主,接盘你白家在道上的地位,可惜中间出了点差错——心高气傲的白公子居然连三堂会审也不敢参加,否则,那天晚上你一旦进了堂口,便插翅难飞。后来他们改道在医院狙击你,仍被你逃脱,却是在我意料之中,我早跟那人说过,必得让你死在三堂会审上,否则一旦让你逃出白帮,想再抓你可不容易。。。当然,若是我亲自出马,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白静江沉声道:“那人可是蒋老爹?”紫衣不答反问:“你怎知是他?”
“在医院伏击我的那些人都是生面孔,个个高大猛健身手灵活,他们若是帮里的兄弟,我不会没留意到,所以,他们不是帮里招纳的,依我看,他们倒像是山上寨子里来的,而山寨子,正是蒋老爹发家的根据地。”白静江回忆道:“再有,老爷子住院,是我暗中安排,事先并无走漏过风声,唯一可能知情的,只有我把老爷子送往医院的当晚,突然到访白府的蒋老爹,虽然我及时把他挡了回去,也没露出什么破绽,但凭蒋老爹的城府,未必瞧不出端倪,或者,他早已瞧出了端倪,是以才故意挑那时候来找老爷子叙旧,其目的就是为了确定我是否会参加三堂会审。。。最后一点,蒋老爹相较其余几个,更有做枭雄的潜质。”
“我就说嘛,白公子聪明绝顶,什么都瞒不过你。”紫衣忍不住赞道:“蒋老爹只道你年轻气盛清高自傲,殊不知论枭雄潜质,你白静江能屈能伸比他有的是资本。”
“聪明有什么用,还不是中了你的美人计?”白静江淡淡道:“枭雄又有什么好当,世道上奉行的,乃是像穆世勋那样的‘民族英雄’。”紫衣含笑:“听白公子的口气,似乎对穆世勋颇有妒意”见白静江冷着脸不做声,紫衣又道:“敢问白公子指的美人,是金芙蓉呢?还是湄湄呢?”
“被吊着说了那么久的话,实在累得慌。”白静江转头看一眼身旁的穆世棠,微微一笑:“你敢不敢放我们下来,我便解释给你听。”
紫衣双臂一摊:“这里全是我的人,不管你玩什么花样都寡不敌众,有何不可?来人,给白公子和二少松绑!”
一名武士走到墙边,按下铁链机关,白静江手腕处的镣铐登时打开,还有穆世棠的镣铐也是,两人齐齐跌落在地,只是白静江身手敏捷,就地一滚,安稳着地,而穆世棠正昏着,一头栽到地上,溅出几滴血来,倒是醒了。
“小盈。。。”穆世棠先是呆滞一瞬,在看到莫盈之后陡然变了脸色,瞪着紫衣的眼睛几乎充血:“你这个侩子手!快放了她!”紫衣立马皱眉,正要发话,莫盈抢先道:“二少,我是自愿留下的,请你别这么激动,紫衣哥哥待我很礼遇周到,我并未有吃过半分苦楚,你就放宽心,只管照顾好你自己吧。”穆世棠一听,眼睛更红了,伸手就去抓莫盈的袖子,一旁的武士见状,抽刀便砍向穆世棠,被紫衣喝止:“留人!”武士立马后退一步,穆世棠趁机扯住莫盈的袖子,紫衣挥手将穆世棠的脸打向一边,穆世棠大怒,松开莫盈的同时死命抱住紫衣的胳膊,嘴里叫道:“斋藤一刀,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欠我们穆家的血仇,我今天就要你血偿!”紫衣生气,令道:“混账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再不撒手,我就砍断你的双手双脚再把你还给穆宗淳!”
正当紫衣分神的瞬间,白静江突然飞身上前,一伸手,抓住莫盈的胳膊,将莫盈从紫衣的怀里猛一下拽过来。
“白静江,你这是做什么?!”紫衣不料白静江受刑之后还有余力发难,不由绷紧脸,厉声道:“把湄湄还给我!否则我把你们全杀了!”说罢一掌将穆世棠劈倒在地,穆世棠‘哇’地吐出一口血,登时脸白如纸。
“等会火一烧起来,你就赶快走。”白静江抱着莫盈,一边连退数步,退到墙角,在莫盈耳畔低咛:“算算时候,穆世勋该循着我留的记号找到这里了,小楼会在外接应穆世勋,你跟穆世勋出去!千万别回头!还有,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发现的秘密,尤其不能让斋藤一族知道,还有穆世勋。。。盈盈,切记,从今往后,忘掉你知道的,只相信你自己。”
莫盈忍不住泪盈于睫,她本是想用宝藏的秘密换取白静江的安全,但白静江方才使眼色阻止了她,显然白静江早已知道她掌握了宝藏的秘密,回想那天在咖啡厅,被她买通的侍者、还有替她打钥匙的铁匠,很可能都是白静江的人。
原来,白静江一直关注着她,即便她去到了穆世勋的身边,她的所作所为,从不曾逃离白静江的眼睛,而以白静江的聪明,不会猜不出她复制那几把钥匙的用意。
那一刻,她便明白过来,白静江是为了救她才佯装不敌被擒,他不让她说出宝藏的秘密,便表示他已经安排好一切,救她出去。
他叫她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个任何人也许还包括他自己,他深知人心难测,而在金钱和权力面前,人性更是经不起考验。
她不是没有想到,以他目前的状况,所能求助的、且有能力协助他救她出去的盟友,除了穆世勋没有旁人,她只是很难相信,他竟肯与穆世勋合作。。。他明明是那样骄傲的人,他明明说过,他妒恨穆世勋,甚至想要杀了穆世勋,但到最后,为了救她,他却甘愿放下身段,与穆世勋结盟。
“你叫我不要相信穆世勋,你自己又如何信了他?”她忍不住道:“万一他不来呢?”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那就是穆世勋恨极日寇,白静江的身份既已公开,穆世勋岂会与半个日本人合作?
“我并不相信穆世勋。”白静江放倒一个朝他们扑来的武士,夺过一把武士刀,雪亮的刀锋印着他苍白的面容,隽秀而憔悴:“但他不会放弃向斋藤一刀复仇的机会,所以他一定会来。”话音未落,墙头忽然一阵松动,碎石从天花板上纷纷而落,水门汀的地面摇晃起来,白静江大喝一声,身手迅捷,快刀如行云流水,转眼连杀三个武士,护着莫盈往门口冲去。
“白静江!你引了穆军来炸我的本营!”紫衣恍然大悟,顿时怒极:“来人!把他给我拿下!格杀勿论!”
“穆世勋的兵马已到,你现在还不走,是打算与我们同归于尽么?”白静江带着莫盈,被四个武士团团包围,一边对峙一边笑道:“那敢情好,我与穆世勋约定,炮弹响后一个小时之内不见我出去,就将此处炸毁,夷为平地。”
“你会让她跟你一起死在这儿?你不过是想骗我出去!我不会再上当了!”紫衣咬牙道:“湄湄,过来!到我身边来!”
莫盈靠在白静江身后,闻言一动不动。紫衣冷笑:“你果然一直都在骗我!你心里只有他!湄湄,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话音未落,紫衣已抽出一把长刀,刀尖直送莫盈心口。
白静江的刀刃与紫衣的刀刃隔空相交,只听得哐当一声,两把武士刀均一断为二。
“看来白老爷子把我们一族的刀术精髓都传给你了。”紫衣换了一把武士刀,冲白静江冷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遇着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白静江,今天你我之中,只有一个人能走出这间屋子,旁人都退下!”围着白静江和莫盈的武士们立马后退,腾出一块空地留给紫衣和白静江。白静江没有回头,只以指腹轻按莫盈的掌心,纵是忐忑不安,莫盈只得松手,静静退到一边,从背后看着白静江。
他的衣摆略宽,整个人又清减了一圈,以前的他绝不会穿不合身的衣服,但后来的遭遇显然已令他顾不上这些,此时此刻,他的白衬衫渐渐被鲜血浸没,有他的血,也有敌人的血,红红白白十分刺目,他被紫衣用了刑,受伤不轻,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但他的背脊始终挺拔笔直,就像他手中握着的断刀,坚韧而锋利,他站在原地,面对紫衣嗜血的眼神不动如山,语气仍是一贯的轻松惬意:
“我杀人一直用枪,很少用刀,虽然无人知道,其实我的刀法比我的枪法更好。。。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说过,总有一日我会用得上这套刀术,如今想来,他老人家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