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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极必反,慧极必伤,这几个字在周耀燃过往的人生里可谓演绎得淋漓尽至。
教授父亲,医生母亲,他成长在一个严苛的家庭,天资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不爱这个家庭,他的童年灰暗,只是这些他还不愿同莫瑶分享。
他想告诉她的是关于离开家之后的故事。他上学连连跳级,成年时拿到了国内顶尖大学的本科文凭,去美国继续念书。他在国内被管得极严,只身赴美。全新的环境,更重要的是,自由的无人看管的环境,于他而言是个太大的诱惑,那个年纪的他完全无法抵挡。
烟、酒、女人,没日没夜的狂欢。他在那里学习了最多的科技,也看到了人本性最堕落的那一面。他获得过巨大的赞誉,他在白人的世界里依然挑眼。荣誉掌声他都接到,谩骂嘲笑也不少,酒精灌下去,他只当他们是屁。他在美国的六年,从天才生到创业者,他在圈子里声名鹊起又臭名昭著。他有狂傲的资本,他不在乎,金钱为他解决几乎所有烦恼。
他对家里没感情,或者说,他那时候对什么都没太多感情。他会留在美国,因为他如鱼得水,有一大票行业顶尖的年轻人和他一起奋斗一起玩乐,他感觉人生根本没有重要的事,醉生梦死挺好的,放纵挺好的。他有那个资本,何不享受?
他有过女人,却没真正投入过感情。她们说他“没有心”,他不反对,也不生气,开一张支票,她们收下也好撕掉也罢,他不在乎。两厢情愿,来去是她们的自由,分开也是他的自由。爱情太虚,他没见过,也懒得管它存在不存在。
周耀燃回想那段时间,他不全然后悔。这爆发式的自我放纵是他幼年被压抑过久的必然结果,年少无知有时无法避免,他说到底也只是个凡人。他真正后悔的,是让酒精完全凌驾于他,让一时的冲动和乐趣控制了他的大脑,导致了不可挽回的事。
“你问我,为什么不喝酒、不抽烟、不享受当下,我不是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是我因此付出过惨痛的代价。不是物质上的,是心理上的。
我相信科学,清楚知道人不可能穿越回到过去,知道世界上没后悔药。可是,我无数次地祈祷我可以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不会让那件事发生。
那年我二十四岁,公司在美国已经崭露头角,投资人排着队要见我,求着要给我钱,因为我能让他们的投资获得成倍的回报。我的财富几何倍数地增长,和现在虽然没法比,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获得超越父辈所拥有的财富是件相当令人自豪的甚至能飘飘然的事。
你能想象的所有疯狂的醉生梦死我那时候全尝试过,什么样刺激的都想去体验。我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目中无人,只顾自己活得开心。乐极生悲,我为此付出代价。
意外来的毫无征兆,甚至我们以为那只是很平常的一天。我和朋友们晚上在酒吧卡座喝酒抽烟,我们谈论生意、女人和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到后半夜,好几个shots下肚,东西南北没人分得清,加上抽了加料的烟,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我忘了什么原因,我和人吵了起来,大概是我走出去的时候撞到了对方,对方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酒精让我们每个人都很激动,我们互相谩骂,对方骂着骂着就动手了,我和我的朋友们也不甘示弱,场面顿时乱成一团。我根本记不清我打了谁,谁打了我。如果不看监控录像,我根本不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等保安过来把我们所有人都分开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地上躺着我的一个朋友,他倒在血泊里。后来看监控录像才知道,对方有人推到了他,他的后脑勺正好扎在地上的碎玻璃上。
那一晚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躺着的样子。我脑子里一片嗡嗡声,心跳快得要爆炸。他比我还要小两岁,那么年轻,人生的版图刚刚开始。他很会看市场方向,很聪明,将来大有前途。可他躺在地上,脑袋下头一滩血,越流越多,他看着我,脸色白得没有生机,他用最后的力气牢牢地看着我。嘴巴张着像是要说话,可他就这么张着,人抽搐了几下,瞳孔就散了。
他的眼神让我自此再也没办法安然睡着,我只要闭上眼,他的眼睛就会出现在我脑子里。他最后想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每天他都会在夜里告诉我,是我害死他的。
他的家人后来把我们在场的人都告上了法庭,我们请得起最好的律师,最后对方推了他的那个人担了主要责任入了刑,我们剩下的人赔了些钱了事。我给他家里寄了一张大额支票,被退了回来,于是我一次次寄,他们一次次退。至今如此。
我卖掉在美国的公司回国,实际上因为我害怕了。那是个多可怕的地方,承载着我噩梦一样的过去,并且,那并不是梦,是残忍的现实。即使逃离美国,我用再多的钱去做公益,我禁酒禁烟,这段历史还是跟着我。因为他的死改变了一切,扣动扳机的不是我,但枪是我的。
你看,你认为的错还与你无关,我犯的错是我没法回避的。我可以不拿出那些加料的烟让大家抽,我可以不灌我的朋友酒,我可以无视过路人的挑衅,我可以不动手,所有可能实现一样,他就不会死。
我被这些无意义的念头困扰,没找到原谅自己的方式。直到我遇见你。
你与众不同,但最重要的是,你与我相同。
告诉你这个故事,因为我知道你在害怕。
你害怕了,所以你走。你害怕我也因为你出事,这让你想到过去。莫瑶,没事的。你可以放下过去,因为你没有错。
如果你的心一时半会儿放不下,也没事。
来看看我,我想你亲眼看见,我没死。”
最后几段,莫瑶看得模模糊糊,她的眼眶早就充斥着泪水。她用颤抖的手艰难地抹自己的脸。这个人原来是懂她的,可她却又要害死这样一个懂她的人。信从手里飘落到地上,她终于失声痛哭。
她不该让他留下,也不该说那些伤他的话,她不该逃走…
莫母冲她说的那句话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你就是个祸害!
对,她是个祸害?可为什么呢?她做错了什么要无亲无故,要痛失初恋,要在战火纷飞里去找她的救赎?
莫航进门,小白不在,只听见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他太熟悉,梦里听见太多回。她的低吼太过痛苦,让他的心紧缩。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里,她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她看起来糟糕透了。莫航扔下自己的拐杖,艰难地蹲下去,将她抱住。
她或许并不知道这是谁的怀抱,她靠在他臂弯里,艰难地呼吸,泪流进他的毛衣里。他抚着她的背,想她上一次这样崩溃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他出车祸的时候?她曾经也应该为他流过许多泪,这样地痛哭过,然而他都不曾看到,不曾有机会安慰她,抱一抱她,告诉她他会为了她活下去,只要他活着他就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她不要害怕,不要担心,他会给她一个家,给她所有他的一切。
可现在,他抱着她,她在为另一个人哭泣。莫航注视着地上展开的信,那个叫周耀燃的落款。他刚觉有人狠狠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小白告诉他莫瑶在利比亚的时候,这个周耀燃的男人在她身边。不只是周耀燃,这些年在莫瑶身边出现过的男人他都知道。这让他痛苦,也是他的无能为力。他忙着复建,忙着搭建自己的势力,他太清楚,没有权势,他就算让莫瑶回心转意也无济于事,那找她回来受苦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随着他越来越有能力,她的心却越走越远。她说她有了理想,可那理想却是会要了她的命的。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忽然,莫瑶抬起脸看他,手捧着他的脸颊,她的声音破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的呼吸极其不稳,莫航按住她的肩膀,说:“深呼吸,不然你喘不上气。”他让她跟着自己的节奏呼吸,许久,她才终于平静下来。
莫航的腿没力气,时间一久就开始痛,他坐下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即使这个姿势对他的腿很不好。
“我一直想告诉你。车祸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没能力照顾你,让你一个人抵挡所有压力。”他亲吻她的额头,“不要再走了。我们重新开始,你要的我现在都给得了。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莫瑶其实并没有听见有人同她说话,她的脑袋里一片混沌,周遭的画面都扭曲旋转,黑暗吧她一点点向下拖拽,她浑身都痛,都在颤,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慢慢失去意识。
如果可以忘记,她会选择,忘记所有的一切。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