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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老爷是礼部尚书顾正德顾大人!”李嬷嬷的脑袋叩在雪地上,雪地立时便陷下一个圆圆的浅坑,她嘴里对那为首的锦衣卫小旗官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家大娘子,老奴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小旗官嘴角一勾,拿佩剑抠弄自己的指甲,说道:“我要你一个老婆子有什么用。不过,救你们家的大娘子也是易事,只是,兄弟们的辛苦费……”
“辛、辛……哦哦!老奴晓得!老奴晓得!只要您救出大娘子,什么都好商量。”
李嬷嬷还要叩首,却被一旁的年轻校尉扶了起来,他说:“老人家你先起来,人命关天,我们不会不管的。”眼看小旗官面露不悦,年轻校尉赶紧对他赔笑道,“头儿,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去抓人?赵仓可是督主要的人,虽然有秦大哥追上去了,但这万一让人给逃了,咱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小旗官嘿嘿冷笑几声,瞪了年轻校尉一眼,啐了一口,方对李嬷嬷道:“记住你刚刚的话!”说罢,大概也是十分忌惮东厂厂公,手一挥,率着众人闯入风雪里,没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月菱赶紧上前搀好李嬷嬷,道:“嬷嬷,这群人真的能救回大娘子吗?我怎么觉得这带头的人不怎么中用。”
李嬷嬷念着佛号,并没有回答月菱,喃喃道:“佛祖保佑大娘子平安无事……”
她嘴里念叨的顾姮此刻吃了一嘴的风雪,被那锦衣卫追杀的赵仓挟在腋下,茫无目的地往大环山深处去了,赵仓身后的锦衣卫追的很紧,甚至还迫停赵仓,几番交上手。赵仓渐渐无力,嘴里骂了一声脏,大手提起顾姮的后颈就往一旁甩开。顾姮一头埋进了雪里,结结实实吃了地上的冰雪。不管两眼迷糊,脑袋发晕,顾姮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那厢锦衣卫追上了赵仓二人,三人缠斗在一处。锦衣卫身形稍定,顾姮见他头戴赤金色圆形头盔,身穿金色罩甲,俨然是一名锦衣卫校尉。
概因她幼时,张家夫妇常来看她。有时也接了她去张家玩耍。张家伯伯彼时尚是锦衣卫百户,家中往来也有许多部下。顾姮彼时虽年岁尚小,但见的多了,也就记住了那些锦衣卫的品级与相应的着装。
她一边迅速地打量地形,他们身处大环山的一处雪谷,雪谷的出口堵着赵仓等人,她若想远离赵仓二人,只能小心翼翼地往雪谷深处躲去。一边心中又在想,即便远在苏州,深在闺阁,却也时常听人支支吾吾地提起锦衣卫。民心如此不安,只怕当今又效仿先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重开诏狱,缇绮四出。锦衣卫要抓的人许多是无辜的,但也有一些是罪大恶极的。不论这赵仓是属于哪类人,都是想要自己命的人。眼前的锦衣卫不知是好是歹,可顾姮心中祈祷的是,此人能顺利拿下赵仓二人。
雪中连跑带走地行了二三丈,顾姮的额前已冒出了涔涔冷汗。而身后的刀剑声响不断,迫使着顾姮不得不继续走下去。她只觉得走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一块巨大的结满冰霜的岩石,因拢着衣襟,悄悄躲在石头后,只探出一个脑袋看赵仓那边的情势。
但见赵仓不知何时竟与那锦衣卫比起掌力,一旁的王复便举着大刀意欲朝疤脸锦衣卫的后背砍去!顾姮发出一声惊呼,还来不及提醒这个冷冰冰的锦衣卫,便见那刀尚未落下,反而是往后连人带刀被锦衣卫一掌劈向了雪谷深处!王复落下的地方距离顾姮藏身之处并不远,顾姮见他面目狰狞,唯一的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片刻就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顾姮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发出丁点儿声响。
与此同时,忽听一阵巨大响动!正是锦衣卫与赵仓二人收了掌力,偏余力尽数击在两人身后的万仞雪壁之上,俄顷一道巨响自天际传来,轰轰烈烈直击雪谷深处而来,仿佛铁骑铮铮,千军万马。顾姮虽幼居江南,但顾太太留下的书中不乏山河水志,再联想起月菱说的“雪崩”之事,她立即就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一时也不敢大声提醒那锦衣卫,唯恐加快大雪倾塌之势,只能顾着自己拼尽全力再往雪谷深处跑去!
轰隆声方过,上空便有一阵白雾洒下,恍然如白昼!雪谷口的二人皆欲离开这危险的地方,却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想将彼此葬身雪中,一时难舍难分,锦衣卫正遏制了赵仓命门,却见大雪轰然塌下,完全阻断了出谷的路!其来势汹汹,可怕之极,锦衣卫只能先行放开那赵仓,自己脚下运足了内力,疾速往雪谷内飞来,那赵仓见状,也跟着锦衣卫往雪谷中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万马奔腾般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顾姮喘着粗气回头,那刚刚静止的白雪正挨着自己的脚后跟——再晚一步,她便要被大雪埋住。她怔怔地抬起头,眼前的雪已堆积成山,高达千仞,完全阻断了来时之路。
大雪不知是何时停的,此时东方泛白的天空月淡星疏。
白茫茫的雪谷里,仿佛只剩下脚下方寸天地。在这方寸之间,只余她一人茕茕独立。
她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雪中伸出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脚腕。
她早已虚脱,受此惊吓,立时浑身疲软,跌坐在地上。那手却丝毫不放松,力道之大,逐渐令因酷寒而失去部分知觉的顾姮吃疼。她两手撑在雪地上,抓了一把冰冷的积雪在手,然后轻轻用手抚开那人手背上的雪。积雪散开,便露出了赤金色的罩甲衣袖。
——是那个锦衣卫。
顾姮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身子一个前驱,用两手去扒覆盖在锦衣卫身上的雪。
等到锦衣卫的脑袋露在了空气之中,顾姮的双手也被冻的失去了知觉。他全部的身子埋在雪中,只抬起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的脸看向顾姮。顾姮不知是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大笑一场,于是,她冲着同样劫后余生的人露出一个不用想都知道很难看的笑。
锦衣卫的佩剑就在他身旁,同样被大雪所掩埋。见到刀柄,费了好些劲,顾姮将佩剑从雪肚里抽了出来。锦衣卫佩剑被夺,逐渐清明的眼立即警惕而深沉地看着顾姮,仿佛只要她做些许威胁到他的动作,他就要变身蓄势待发的野兽一般猛扑出来,将眼前的她准确无误地咬断脖子。
可顾姮没在意,甚至在经过了一夜的惊吓与无休无止的狂奔,她觉得眼前这个彻底看清了相貌的人,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她咬着唇,用没有知觉的手紧紧握住佩剑,去挥开压在他身上的雪。
锦衣卫静静地看着顾姮吃力的模样,看着冰天雪地里,她的额前却冒出细细的一层薄汗。
在她几乎一个不慎,握着佩剑,身子却是朝边上歪去的片刻,他大掌撑着雪地,骤然从积雪中出来。在顾姮连人带剑倒下的顷刻,一把接住了那柄泛着清光却也寻常不过的佩剑。
顾姮一脑袋栽在雪里,有了之前的数次教训,这次摔下来倒是紧紧地闭住了嘴巴。饶是如此,两眼与鼻孔都进了不少干燥的雪,转瞬又因她的温度而化为冰水,她抬手正轻轻擦拭,忽觉脸上一阵湿暖,鼻尖闻到一股血腥味。在她的身边,锦衣卫提着剑,他的对面是那个失去一只胳膊的男人。男人双目圆瞪,脑袋渐渐垂了下来,软软地挂在脖子上,相连之处只有薄到透明的一层皮肤。至于他手中的刀再无砍下的可能……
——碰。
皮肤扯断了,他的脑袋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随后身子也跟着倒下。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高大的锦衣卫校尉的一声笑。他看着尸体的模样——像是在看一件亲手打造的绝美瓷器。顾姮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寒颤,因雪谷的寒冷?因看到尸体的恶心?又或是再度苏醒的恐惧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雪中挖出了一只恶魔,或许比赵仓还可怕的恶魔。
尸体很快就让他失去了兴趣,他终于想起了将他从雪中挖出来,此刻正倒在他脚旁的顾姮。四目相对,那莫名的熟悉感再度涌上心头。不知为何,顾姮想起那年樱桃红、芭蕉绿,张家姨姨坐在紫藤椅上,将她抱在怀里教她编着雨绳,而院子里扎着马步的张家哥哥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正与她的视线对上。十岁的少年,清澈的眼底满是笑意和温暖,就像那年从樱桃树的枝桠间隙流泻下的明光,芭蕉叶上凝结的露珠。
她一定是太累了,看朱成碧。兴许也是这个只剩下她和眼前的可怕男人,或者还有一个恶徒,一具尸体的雪谷太绝望,所以那些为数不多的、珍藏在记忆深处的温暖才这般轻易浮上心头。
他看了她一眼,就别开了目光,冷着一张脸,朝雪谷更深处走去。顾姮不敢留下来独自面对那具可怕的尸体,这锦衣卫虽然手段歹毒,却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暂时对她无害的人。于是,她别开心中愁绪,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紧紧地跟了上去。
走的近了,她才发觉,锦衣卫的步伐有些奇怪,朝他罩甲下摆看去,才见到左边罩甲之下的深色布料紧紧地贴着他的膝盖。膝盖处还有一丝尚未化掉的白雪,泛着冰冷的殷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