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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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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氓裹着厚厚的被子窝在帐篷里,耳朵边是郭老的絮絮叨叨,眼睛茫然地落在不远处,英俊正围着一口黑锅熬草药,周围围了一群看热闹的藏民。

    那草药是给周氓熬的。今天中午他们去到一处胡泉,打算在水下拍摄一组照片。摄影师加上郭老也才三个人,周氓自告奋勇,扛着摄像机跟另外两个年轻的摄影师下了水。

    对于自己的水性,周氓还是比较自信的,而且他们的装备齐全,那胡泉也不深,除了有些冷,别的没什么安全隐患。更何况英俊还是裸着下水,而周氓和另外两个摄影师身上都是穿了防水保暖服的。

    水下的视线较为模糊,听力也很奇怪,耳朵边咕隆咕隆的。一道沉闷地声音响起,是英俊跳了下来。周氓扛着镜头往湖水中心移动了一些,跟另外两个摄影师形成三个方位。

    镜头里的英俊身上只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纱,随着他不断的潜入水下,搅动出一缕缕幻觉般的水波光线。他棕色的头发也在水中变得像还在一般,随着他的身姿荡漾,舒展,宛如海底旋转的精灵。

    画面是很好看的。

    周氓当时又往深处沉了些,想拍到更好的角度。这时他不小心被水草缠住了脚踝,本来是稍微就能挣脱的,但周氓那会儿不知怎么的,当水草缠上了脚踝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陡然一震,一股从骨子里溢出来的寒气迅速飙至他全身,连保持平衡都不能,整个人全然脱力。

    并且周氓在那一瞬间恐惧地感受到,有一股不容抗逆的力道,在脚踝处拉扯着他迅速向深海坠落。另外两个摄像师都只在专注着镜头里的英俊,并没有发现周氓的异常。

    那一瞬间,周氓简直要吓的窒息而亡了。

    在紧要关头,他看到英俊朝他游了过来。英俊的动作很快,像海底的鲨鱼,以一种迅猛地速度来到他身边。双手穿过周氓的肩膀下,将他整个人提起来往上游去。

    好在当时周氓虽然全身无力,但手里始终紧紧地抓着摄像机。上了岸之后英俊脱掉他脸上的氧气罩,周氓脸上全是汗,像在水里泡了几年似得,脸色水白水白的,极为骇人。他嘴一张一张的,像是出不来气,眼睛往上翻,全是眼白。

    英俊埋下头往他嘴里渡了好一会儿气,周氓才堪堪醒过来。他看着周围的高原蓝天白云,还有一旁围着的人群,一脸焦急的郭老。

    他痴呆地把目光移到近处,才看到英俊伏在他上方,正皱着眉,担忧地凝视着他。

    周氓想喊他,张了张嘴,眼睛一下就红了。

    “没事了,不怕。”英俊把他抱起来,将脸贴在他的额头上,“别怕,有我在。”

    周氓紧紧抓着英俊的手臂,一阵阵发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英俊找藏民借了一口锅,找了些草药给他熬着。此刻周氓坐在被窝里,脑子里空空的,视线却又模糊了。

    郭老在旁边说道:“瞧你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大男人,怎么又哭上了呢?”

    周氓垂下眼睛,擦了擦眼泪。

    英俊端着熬好的汤药,来到周氓面前。“来,捧着。”

    周氓捧着药碗,感觉到热度从手心直达心窝。英俊坐在他旁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风衣。周氓伸手放在英俊的手上,说:“冷。”

    英俊翻过手来把周氓的手包住,又摸了摸周氓被冻地红扑扑地小脸蛋,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我不冷。你把药喝了,我抱着你。”

    周氓乖乖低头喝了药,没等英俊把碗放到一边,他就自己钻到英俊的怀里去。也不管这周围这么多人。

    英俊把周氓衣服上的帽子拉起来给他盖住,然后轻轻拥住他。

    远处有羊群,有牧民;近处有玩耍的孩童,有看热闹的妇女,他们的脸上红扑扑的两团高原红,朝着他们这边质朴地笑着。郭老和两个助手在翻看摄像机里的内容,讨论的声音混合着远处的牛羊叫声,交织成一片。

    周氓把鼻子往英俊衣服上拱了拱,这个男人身上总有一股神奇的香味,隐隐约约地,像某种名贵的花草。他从喉咙里咕隆出一声呼唤,模糊不可闻。

    “嗯?”英俊却听到了,“怎么了?”

    周氓鼻子一酸,“英俊……别离开我……”

    别离开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祈求,但那的确是周氓内心深处最最想发出的声音。虽然他也觉得很离谱——

    冥冥之中他隐约知道,英俊迟早会离开他,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

    ——但这个想法太离谱了,也太可怕了,所以周氓从来不会去多想。

    英俊在他的额头上吻了吻,“你累了,睡一觉吧。”

    周氓闭上眼睛,两只手紧紧揪着英俊的衣服。

    许是这一路上的环境的确艰难,一个月来他们走遍了西藏的许多地方,在碧海蓝天触手可及的青藏高原,在烈日,在草原,在莽莽苍苍的雪原山巅。从最开始的对马□□酒的味道不能忍受,到后面的寡淡无味、甚至甘之如饴。周氓觉得自己废了好大的力气,走这一遭,跟死过一回一样。但死过了之后,就是脱胎换骨的重生。

    英俊倒是身体好,周氓他们都穿着羽绒服,英俊还可以全身不染丝毫的躺在雪地里。周氓最喜欢的是有一天晚上在雪山上的拍摄,那是一处断崖,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苍穹之中。英俊站在断崖边上侧对着镜头,他身上并没有多余的衣物,只腰间松松垮垮的帮着一块白色纱布。稍长的棕色头发有些凌乱地松散着,他姿态悠然地站在那里,右手随意地抬起,像是拖着月亮一般。

    后来这张照片被周氓作为写真封面。

    拍摄的最后一天郭老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了,周氓主动说不拍了回去吧。可是老头子十分坚持,说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周氓发觉郭老这个人属于灵感激发型的天才。拍摄的一堆照片中,乍一眼看去都是泛泛之辈不足为谈,然而就是有那么一两张,让人眼前一亮,甚至惊为天人。

    可是郭老说,“还不够,我要拍出真正的大片。”

    到最后周氓都有些后悔带郭老出来了,他实在没想到这老头这么固执,拼死一战的感觉。

    周氓实在不知道这老头到底要什么样的效果。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碰到一只已死亡多时尸体已被冻的有些僵硬的藏羚羊。这只藏羚羊的年龄已经很老了,多半是被饿死的。

    “啊!我想到了!”郭老振奋道,指着英俊:“快!脱衣服!”

    三天后,他们正式返回c城。郭老因此大病了一场,周氓心里特别过意不去,在医院守了两天。好歹老人家精神矍铄,老当益壮,最后是缓过来了。还非常兴奋的让周氓把洗出来的照片给他看,当看到最后拍摄的那张照片时,老人的手都是抖的。

    “是了!就是它!就是它!”郭老兴奋地对周氓说道:“把这张照片拿去参加比赛,一定能得大奖!”

    周氓接过那张照片再次细看,照片的背景是依旧是雪地,天空却是火烧连云,映着遥遥白雪,更显得红光四射。英俊不着一缕地斜躺在那只已死的藏羚羊身畔,手脚的姿势与那只藏羚羊一模一样。甚至连眼睛的颜色,碧绿和浅灰,都在镜头下清晰可辨。

    “好。”周氓微笑着将这张照片放回郭老的手中,“这个您就留着,开春之后去参加比赛。”

    而其他的照片,周氓已经以邮件的形式发给了秦淮。秦淮让他尽快返回a城。

    临走前周氓再次约了李总,就他们两个人,在一座茶园见面。

    “李叔,有件事情,我还是应该告诉您。”周氓说道,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热茶的缕缕白眼蒸蒸而上,缭绕着两人的面孔模糊不清。李总淡定了将杯中的茶饮了,轻轻搁在桌上。

    “你想说阿白的事情吧。”李总说道,颇有些云淡风轻,“我知道,他已经死了,而且还与你有关。”

    周氓怔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李总只是摇了摇头。茶壶发出轰鸣的响声,他拎起来,将桌面上浅黄的竹桶再一次淋上沸腾的热水。这个男人今年已经快要六十岁,以往周氓只觉得他就是个只知风月享乐的土豪老男人。但今日此时,周氓却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超脱感。

    “您不怪我吗?”周氓见他神色如此怡然轻松,丝毫不像是在谈论一个熟人的生死之事。而那个熟人,还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事儿怪不得谁。阿白野心大,命却薄,迟早有这一着。我早早的把他送出去,就是怕他折在我这里。”说道这里李总看了周氓一眼,叹气,“我原本以为上次你俩闹翻之后,从此就没有瓜葛。谁知你去了美国,他也跟去了美国。哎,说来也是我害了你。要怪也是怪我。”

    周氓默然良久,“可能我命里也有这么一下,终究逃不过牢狱之灾。”

    “你也别太担心。一把大火烧个精光,美国的警察都找不出证据来,更何况你们才是那次的受害人。”李总说,“而且,就算有一天警察真找上门来,你放心,我也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您不怕我吗?我可是个杀人犯啊。”周氓说道。他不觉得他跟李总的关系已经好到了对方愿意帮他隐藏杀人罪行的地步了,虽然他一直受李总的恩惠。但周氓心里一直明白,这些东西都是面子上的。李总人傻钱多仗义疏财,可不代表人家会包庇罪犯。周氓甚至已经做好了自首的准备。

    然而李总却挥挥手,“你这算什么事儿。你们现在这一代人,生活在太平盛世,一点小事就能把你们吓破胆。我跟你说,我是过来人。你别看我现在有钱有权啥享清福,我在年轻的时候被下派到农村去……”李总说道这里,摇了摇头,声音里甚至有几分奇怪的怀念:“那真是个连吃人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他抬头,一双有些灰白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周氓,那眼里的某种目光太过直白,周氓不知怎么的,有些不敢与他直视。

    “小氓,我可警告你,不准你去自首。这件事我会帮你解决,你不准东想西想。”李总严肃地沉声说道,“听到了没有?”

    不知何时,李总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小周变成了小氓。周氓低下头不说话,他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李总干嘛要对他这么好呢。相对于周氓,阿白的关系可能还跟李总要近一些吧。难道这老头看上他了?周氓心内打鼓,心里担忧这老头是不是要拿这事威胁他做点什么,如果真是那样,他还不如去自首呢。

    李总却说,“你回去好好上你的班,好好照顾你你妈,好好生活。别的事儿都不用操心,我还活着呢,总不会让人把你怎么样。”

    他越说越奇怪,周氓只好点点头,忙说:“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好意,我这儿有两万块钱,麻烦您帮我带给他的家人吧。”周氓拿出一个包裹。

    “都跟你说不要你操心了,我已经给过他们家人补助了。”李总皱起眉,“而且贸然给人送钱,反倒会引起怀疑。如果你想求个心安,还不如去庙里捐了。我跟你说了,这事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相较于你担心的牢狱之灾,我现在还比较担心你的心理状况。你要是背负着这么个事儿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可不值当的啊!你还这么年轻呢,什么事儿过不去啊!”

    周氓笑了笑,“我不会。我已经受够了厌恶自己,那太累了。”

    “你要想得通啊最好。男子汉大丈夫,经历点事儿才会长大。”李总看了看周氓,忽然说:“你那个小男朋友不错,不过你不要太依赖人家了。”

    周氓诧异地抬起头来。原来李总神通广大,连他跟英俊的关系都知道了。他以前总觉得这老头子成天就知道吃吃吃玩玩玩,没想到其实人家什么都看的清楚明白。看来李总是真心的想帮他,并没有什么企图。这么一来,周氓倒觉得自己鼠目寸光,以小人执行度君子了。

    李总说:“人啊,最好还是信仰自己。或者你可以信仰神啊佛啊上帝啊耶稣啊什么的都行,可是千万别信仰活人。因为活人,指不定哪天就会背叛你离开你。到时候你的信仰崩塌,那才是最危险的。”

    周氓定定地坐了一会儿,才道:“多谢李叔的提醒。”

    拜别李总,周氓和英俊准备回a城。飞机上英俊突然问周氓,“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周氓彼时正闭着眼睛假寐,闻言睁开眼睛,看着窗外的茫茫天空。

    “大概在你与藏羚羊一同‘死亡’的那瞬间。”周氓说,“其实早在之前我就有所预感,毕竟,我始终不记得穆泽的脸。一路西行,我就慢慢怀疑……记忆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我走着走着,它就出现了。”

    “害怕吗?”

    “……不。”周氓想了想,说道,“不知为何,当我真正去直面这个问题时,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就算有一天真的要我去坐牢,我想,我最难以接受的就是与你分离。”

    英俊握住周氓放在肚皮上的手,十指相扣,“很高兴你能勇敢面对,不过相信我,你不会有任何事的。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在刚才。”

    周氓弯了弯唇,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忽然他又睁开眼睛。

    “英俊,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我会永远与你同在。”英俊轻吻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