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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四年,仲秋的头一天,例行大朝会。
偌大的奉和殿上,文武朝臣分列两侧,人头攒攒,却鸦雀无声。
福海站在御座前的跸阶上,眼神淡淡扫了眼纷纷低头执笏而立的大臣们,拔高声音唱道:
“有事禀报,无事退朝——!”
尖锐的声音在穹顶笼扩下在朝臣们的头顶上盘旋萦绕,勾动着人心最深处的惶恐和不安。
“臣,户部江浙清吏司郎中曹可染,有事启奏!”
曹可染迈步出列,执笏跪礼,朗声道:“臣要代广昌县知县蔡广仁上书,奏户部左侍郎、现任越州赈灾钦差徐彻,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罪!”
曹可染此言一出,举朝沸腾,工部尚书徐劼当即就成了众人的焦点。
徐劼神色肃穆地跨出列,放开嗓门高呼道:“皇上明鉴!钦差到越州不过短短半月,广昌、广平两县的灾民就发生了暴乱,分明就是当地官员管制不力,为逃避失职之罪,蓄意将罪责都推诿到了钦差的头上!请皇上明察!”
福海:“肃静!”
大殿内再度恢复鸦雀无声,然空气中却隐隐浮动着暴风雨将至的躁动。
宁帝看着跪在跸阶下的两人,神色肃穆地开口道:“曹郎中,你口口声声称代广昌县知县告发徐彻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可有证据?”
曹可染无畏身侧徐尚书如刀似剑的目光,郑重地从衣襟中取出奏本及一块叠着的痕迹斑驳不见本色的粗布,双手托过头顶,谨而慎之,仿若托着的是广昌广平两县数十万灾民的性命和未来。
福海走下跸阶,双手接过,呈送到宁帝的面前。
徐劼眼睁睁看着东西送到皇上手里,心尖猛地一缩。之前暗忖徐彻不至于愚蠢到下手如此明显,如今看来,怕是大难要临头!
“徐彻一到越州便于当地的粮商和乡绅勾结,赈灾粮半数被克扣下来高价私卖给了粮商,余下的半数,发放时掺了一半的沙石充数。更是与当地乡绅勾结,逼迫农户低价抵押田地换取粮食的手段兼并大量良田。短短半月,广昌广平的灾民饿死者就近千人!”
曹可染稳了稳发颤的嗓音,压下眼底的辛辣,继续禀道:“徐彻更是联手江浙布政使张继,将广昌、广平两县上递的奏折统统拦了下来,并对两县地方官威胁恫吓,妄图混淆圣听,掩盖真相!臣与广昌县知县蔡广仁乃同科进士,君子之交,幸得他信任,将陈情的奏折和这份万民诉冤血书送达天听!臣,恳请陛下,为越州,为广昌广平数十万灾民主持公道!”
曹可染俯身,以额头触地,铿锵之声响在大殿里,如同砸在众人的心头。
宁帝将福海呈上来的奏本和万民血书托着放到自己的腿上,双掌握拳抵在其上,修长的骨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之色。
“着令,都察院左都御史、越州平乱安抚使祁杭,替任赈灾钦差之职,徐彻、张继即刻押解回京,待祁杭回京后,会同刑部、大理寺共审此案。退朝!”
宁帝不待朝臣们跪礼,先一步起身离去,将满殿惶惶然的臣工们抛在脑后。
奉先殿内,门窗紧闭。福海守在殿门口,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雕漆殿门,眼底涌动着浓浓的焦虑和担心。
皇上自从下了早朝过来,已经把自己关在里面快两个时辰了,言明任何人不得打扰。
后殿的正堂内,宁帝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大宁朝的列祖列宗,膝前是血迹斑斑的万民诉冤血书。
“父皇,您曾评价儿子,宽仁有余,果决不足,非天子之良选。”宁帝似轻诉,又似喃喃自语,唇边扯出一抹自嘲,“儿子上辈子心有不服,自以为行的是‘仁’治天下,可笑啊,参不透何为'大仁',何为'小义',更是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活该自己落得那般下场!儿子罪有应得,恨意不平的是连累了无辜的百姓惨遭涂炭之苦。如今再世为人,即便是悠悠大梦一场也好,黄粱一梦也罢,儿子活一日,便不会再重蹈覆辙!”
宁帝以额头触地,八叩之后,额头竟渗出了血丝。
最后一叩首,宁帝稍稍偏了偏身体,将额头抵在了那块折叠整齐的万民血书上,任凭额头上渗出的血浸染其上。
血债,终要血来偿。
奉先殿的大门总算在福海的翘首企盼中被推开,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宁帝,福海险些腿软瘫倒在地。
幸而太医来得及时,一番查看下来并无大碍,福海这颗老心才又揣回了肚子里。自从上次皇上从床上摔下来险遭大难后,他就特别害怕皇上再磕着碰着脑袋。
要说今年也是邪乎,皇上和皇后都伤了头,还一个比一个严重,回头真得让钦天监好好算算,是不是冲了什么煞气。
午膳一过,宁帝就顶着缠着布条的脑袋在御书房召见了内阁阁臣。徐劼因为徐彻的缘故,被暂停了所有职务,因而并不在召见之列。
陈寿一番往日的积极,格外沉默。
“这是皇后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诸位卿家先过过目,商讨一下是否可行。”宁帝示意福海将皇后的折子递给严阁老等人。
严阁老看完后默默传给了身侧的户部尚书林远。此时的他,内心里有多赞叹,就有多懊悔。
常言道:字如其人。
想到折子上徒留些微熟悉痕迹的字体,严阁老就忍不住地在心里叹气。
下一刻,耳边就传来林远的惊喜声。
“皇上,皇后娘娘此法若成,那越州的百姓可就有了活路了!”
林远捏着折子不松手,双眼冒光地看向御案后的宁帝,难掩激动道。
符崇岳伸手将折子从林远手里夺了过去,并借由侧身的遮挡狠狠在他腰眼上捅了一指头。
什么叫皇后娘娘的法子成了,越州的百姓就有活路了?!
这不明摆着给皇后娘娘招闲话吗!
林远险些被符崇岳这个军汉头子一指头戳倒了,虽堪堪稳住了身体,但腰上那一点火辣辣地疼,铁定是被戳青了!
不过,反省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的确欠妥,忙解释道:“皇上恕罪,臣方才一时激动,失言了。”
“无妨。”宁帝无所谓地笑了笑,“朕看完皇后的折子时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符崇岳看完后将折子传给陈寿,沉思片刻,道:“皇上,皇后娘娘此法虽好,但只一点,这宿根再生的法子,自来没人试过,就怕百姓们舍不得在这个时候将尚未完全成熟的稻谷收割了。”
宁帝但笑不语,复又从桌案的信封里抽出了另一本折子递了过来。
林远心急,和严阁老告了个歉,不等福海转递,自己三两步上前从宁帝手中接了过来,立即翻开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妙啊!”林远赞了一声,将折子送到严阁老手里,眉眼舒展带着喜意看向宁帝,“皇上,臣自荐,亲赴越州督办此事,定保证万无一失!”
林远虽素行耿直,但也心中有度,今日竟如此决断,符崇岳着实有些意外。可待看完传到他手里的折子后,心里的那点顾虑也消散了。
若如皇后娘娘所说,能将此时收割的未完全成熟的稻谷制成“今夏米”,借由泉州郭家和齐家的人力和商行高价转卖到未受灾的州府,换购回平价的稻谷反哺回越州,那么,国库的压力将会大大降低。而宿根再生的稻谷虽然会减产,但只要管理得当,朝廷再免了税赋,适当补贴,那么熬到明年麦收也问题不大。尤其是在折子末尾,皇后娘娘还提到,新稻种的试播,就选在越州,可保证一年两熟!
符崇岳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边关的屯田。
好吧,素来稳重自持的符尚书,有点激动了。
宁帝看着眼神闪闪发亮的阁臣,轻咳两声开了开嗓子,善意提醒道:“这个新稻种,虽然目前还在培植阶段,但据皇后传过来的消息,基本上没有意外。但是,皇后早先已经与郭齐两家签下了契书,新稻种的繁育和售卖,均属郭齐两家所有,即便是朝廷要用,也要照样依价花银子去买。”
这......晴天霹雳啊!
林远和符崇岳是想到一处的。
除了屯田,还有官田,这要是依行价购买,那得多大一笔银子啊!
林远眼珠子转了转,腆着脸笑盈盈道:“皇上,这新稻种......想必皇庄上也不会少种吧?您看是不是能——”
宁帝抬手打断他,特别干脆道:“林卿有所不知,皇庄的管事权,朕已全权交予皇后。而且,朕心已定,新稻种收归入库后,真就会颁布明旨,将皇庄半数划入皇后名下,归为她私有。”
宁帝此话一出,几位阁臣顿时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