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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四年,农历十月二十,依然是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日子。
随着头疾的好转,加之郭氏和严牧南的陪伴照顾,严静思心情愉悦,眼睛恢复的速度很快。
就在皇庄上下掐着手指头算着距离小雪流水席的日子时,一辆打从西北而来的马车星辰赶路,终于风尘仆仆抵达了皇庄的大门口。
看着磅礴威严的叠式门楼,娄元恒心中愈发惴惴不安,走近先一步下车的严三老爷道:“严东家,咱们这样来,是不是太过唐突了?我......”
严三老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眼下也没旁的法子了,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娄暄跟在父亲身后,同样仰望着门楼,不同于其父的惴惴,他的眼底是破釜沉舟的决然与坚定。
拜帖由严三老爷的近身随从在两日前送上,严静思这会儿听到回事太监的通传,直接吩咐将人请到前院的议事厅。
“三族公带了客人来,待谈完正事,我将他们安顿在外庄,届时你再去拜见,如何?”严静思对同在书房内练字的严牧南说道。
严牧南放下手中的笔,巴掌大的素净小脸一贯严谨自持,“正事要紧,只是姐姐你眼睛刚刚复明,还是不要太过劳累的好。”
严静思看着严牧南的脸,还有那万年挺得倍儿直的腰背,忽的生出想要挠头的冲动。才六岁的孩子,就给养出了老干部的画风,不知是喜是忧啊......
“好,我会尽快回来。”严静思将莺时留下,带着挽月和康保前往议事厅。
两相见面,一番礼数自不必说,落座后,严静思已将下座的三人仔细打量了一遍。诚如母亲郭氏所形容,这位严家三门的当家人,果真胸有山壑、内藏锦绣,从一双眼睛中就可窥见。另外的娄家父子也很有看头,尤其是这位娄大少,眼神很不错。
“本想着年后去信,请三族公您走一趟京城,顺便带着牧清兄弟俩,好与阿南好好聚上一聚,没想到日前突然就收到了您的帖子。”
严三老爷笑着掩饰心头的一丝诧异,道:“事出紧急,还请娘娘见谅。”
严静思摆了摆手,“自家人,说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我还巴不得您经常多走动走动。只是,这次来得这般匆忙,到底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严三老爷与娄元恒相视一眼后,坦言道:“娘娘,我与娄东家此行,是代表太原府十大钱庄而来,请娘娘施以援手,助我等渡过难关!”
说罢,三人起身便要行跪礼。
严静思心头一跳,忙起身拦下,“在我这里,没恁多礼数,有事好好说便是。”
待人再次落座,严静思问道:“且与我细细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也怪诞,四个多月前,府城里新开了家叫做‘广顺’的钱庄,东家是山西有名的大族孔家的家主孔行,另有山西、河南几个颇有名望的大族入股。这些年来,在太原府开办钱庄的外来人不在少数,本来我们也没甚在意,但是,广顺钱庄开业后不到半个月,就罔顾行规私自提高存银利息、降低贷银的利息,抢了市面上不少的生意,我们出面协商数次,均没什么效果,只得随他。”
严静思听严三老爷说到此处,忍不住开始蹙眉。太原府十大钱庄以诚信著称,一旦契书达成,期间不可更改利息。且,维系契约精神的仅仅是借贷双方的信用,没有实物抵押作为保障。
只是利息战,凭着十大钱庄的家底,严静思相信,并不足以动摇他们的优势,之所以出现眼下的局面,不用猜,定然是有人从贷款人一方做了手脚,导致十大钱庄出现了数额巨大的“坏账”,然后趁着流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煽-动储户,引发挤兑。太原府十大钱庄早已形成合作利益体,不用多,只要三家发生挤兑风潮,另外几家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很快就会被牵连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当初考虑引十大钱庄入股泉州船厂的时候,严静思就曾考虑过,是否要建议严三老爷考虑调整仅参考贷主信用和现有经济状况订立借贷契约的传统模式。只是,传统之所以被称为传统,就在于经历漫长岁月累筑而成的思维壁极为坚固强韧,外力很难打破。她严静思不过是个仰赖后世成果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异类”,想要朝夕改变一个行业的经营模式,只会引起行内人士的反感。
当然,难做,不代表她会不做。只是,正挠头的时候,就出现了这个喜忧参半的时机。
严静思心中苦笑,没什么比危机更能促使人反省既有模式的漏洞了,但同时,代价也是巨大的。
果然,严三老爷接下来的话一一印证了严静思的推测。
而且,情况比她料想的还要糟糕,截至目前,十大钱庄之中,已经有半数发生了挤兑风潮。
十大钱庄手里,盘活着大宁七成的民间财富,一旦崩溃,其后果不会逊于战乱。
严静思心神一颤,看向严三老爷和娄家父子时,心里不禁浮上一丝惭愧。能够聚起如此能量狙击十大钱庄,又岂是寥寥几个地方大族能做到的?始作俑者的最终目标,定然是奔着宁帝而来。十大钱庄,不过是遭受了池鱼之殃。
现下,摆在面前亟需解决的,便是挤兑风潮。
严静思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来,泉州船厂不得不提前上马了。不仅如此,新稻的消息也必须尽快广而告之,借以让郭齐两家在短期内迅速恢复财力。
“这件事,我定会协助到底,你们尽管放心。”严静思起身,吩咐康保和挽月准备,她要即刻动身回宫,然后看向严三老爷他们,正色问道:“三族公,娄东家,按最糟糕的情形估算,你们还能撑多久?”
“最多一个月。”就在严三老爷和娄东家犹豫的时候,娄暄毫不犹豫回答道。
严静思看向他,毫不掩饰眼里的赞赏。看来,这位娄大少工作做得很到位。
“好,半个月为限,我会将第一批现银送到你们手里。”严静思郑重承诺,随之补充道:“我得先行一步,回宫向皇上禀明此事,稍后你们返程,我会派两个护卫随行,你们有何事尽管告知他们转达便是。”
严三老爷三人拱手施礼,“谢娘娘援手之恩,吾等必结草衔环以报!”
严静思摆了摆手,片刻不耽搁地出了议事厅,将三人交给挽月安置。
“什么?快马急行回京!”得知严静思已经离开皇庄的消息,洛神医双眸圆瞪,眼珠子恨不得脱眶而出砸挽月一脸。
“你们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形吗?啊?!”洛神医眼睛喷火,“这才刚好,就开始折腾,是紧怕自己好得太彻底,是吗?!”
挽月本就为拦不住主子而懊恼,现下被洛神医一顿狂喷,心里更是难过,简直要哭出来了。
没想到,向来维护严静思的严牧南却在此时开口道:“先生息怒,姐姐这么做,定不是一时鲁莽,必然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缘由。姐姐她......有自己必须要担负的责任,我们也无法帮的上忙......”
洛神医眼神微动,狂野生长的怒气渐渐捋顺,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低着头的挽月和声道:“帮我备车,明日动身去京城。”
挽月忙不迭应下,迅速下去准备。
皇后娘娘这次是微服回宫,身边只有康保和左云随行,作为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她必须要留在庄内。
现下洛神医去京城,她也能放心许多。
本就为严静思心疼不已的郭氏和严牧南闻之,自然是要与洛神医同行。
另一边,严三老爷和娄家父子与吕青两人见面后,两相商量,在见过郭氏和严牧南后,未多停留,当日也踏上了归途。
“娘娘,还是先歇一会儿吧!”康保看着身披玄色大氅,整个人包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皇后娘娘,不忍心地出声劝道。
这次出来,他们一人三骑互换,简直是在于时间赛跑。
这九匹马,由蒙兀马与河曲马杂交改良而成,皇庄马场的田官校耗时七年,费尽心血,如今也才成功养大了十一匹而已,现下却被严静思一张嘴就抢走了九匹。
什么?皇后娘娘可以再带回来?
呵呵,这样的马进了京城,无异于肉包子那啥,有去无回!
皇庄农场内,田官校蹲在马圈边上翻过来覆过去地数着仅剩下的两匹宝贝马,用力狠吸了两口旱烟。
回不来就回不来了,接着杂交小马驹!
严静思捂着口鼻连打了声喷嚏,微哑着声音拒绝,“不用,接着赶路,争取赶在明日傍晚城门关闭前入京。”
康保与左云相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继续赶路。
京城,皇宫,御书房。
听罢内阁和六部臣工的奏报,宁帝将林远和符崇岳留了下来,将严静思传给他的消息告知于二人。
林远听罢神色大变,“皇上,太原府十大钱庄绝不能有闪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林远想到的是内乱,而符崇岳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边境防线。不用说别的州府,只要太原府所在的山西一处乱起来,北面的鞑靼和东西突厥就会如闻到血腥味的狼一般摸上门来,届时,内忧外患,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要被卷入灾难之中。
宁帝将手边的折子递给两人,道:“朕一接到消息,就让内库盘点了现银,加之皇庄今秋的子粒银,一并装箱封存,已经由人押送上路了。现下是想与两位卿家商议接下来的安排。你们有何想法?”
林远沉吟片刻,道:“臣粗略估算了一下,比照刚刚送出去的私库现银,国库可暂时挪用同等数额作为第二批应急银,但三个月之内,这笔银两必须要补回。”
宁帝当即批准。
“西北各卫,尤其是在山西北线的诸卫所,臣会一一督促加强戒备,京畿两营十三卫,恰好每年这个时候操练,臣会亲自前往,定保京城安全无虞!”
“有符卿家这句话,朕就可以与皇后全心处理后续事宜了。”
林远惊讶道:“皇后娘娘要回宫?”
宁帝本来稍有霁色的脸立刻又阴了回去,沉声道:“朕刚得到的消息,皇后今夜便能回宫。”
今夜?!
林远与符崇岳面面相觑,一时百感交集。
此事干系重大,皇上定不会拖延,第一批应急银昨日封箱上路,那么,极有可能,皇上是昨日或者是前日得到的消息,而皇后今晚就能回来,如何赶路,可想而知。
况且,皇后娘娘的病情,林远是知道的。从越州回来后,他一直在找机会拜见,宁帝被他纠缠得没办法,只得将严静思的病情如实告知。
故而,相较于符崇岳,林远心中的感喟更加复杂、激烈。
林远和符崇岳两人退下后,宁帝盯着眼前的奏折微微出神,片刻后回过神,对福海道:“传孟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