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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静思又被参了。
罪名还不是一条。
宁帝歪在东暖阁的软榻上,伸手指了指案几一角,“这都是今儿刚递上来的!”
严静思大感意外,好奇地盯着足有半臂高的一摞奏折,啧啧称奇:“都是弹劾我的?”
宁帝起身凑到近前,随手翻开几本指给她看,“这本是参奏你在其位不谋其政,疏忽宫务,纵容宁妃和各宫嫔妃投机钻营,有伤大宁后宫风仪......这本是弹劾你结商营私,收受富商贿赂,为他们谋取减税便利,哦,着重提了泉州的那四家,还有山西的钱庄!还有这本......”
严静思也跟着随手翻了几本,基本上不是不满她纵容宁妃将宫务分配给各宫协办,就是悲愤于她与商家巨贾多有接触大赚特赚了好几笔。
严静思纳闷,不解道:“怎么没人参我牝鸡司晨?”
宁帝瞪大眼睛深深打量了她一眼,抽出被压在最底下的那本奏折塞到她手里,“还真有一本,参你的还不是外人!”
“竟是严郎中,还真是大义灭亲不徇私情啊!”严静思细细瞧了一遍,叹息道:“文采不错,可惜辞藻堆砌、意少词多,白白浪费了凿凿实情,可惜啊!”
严静思一抬头正对上宁帝哀其没心没肺的目光,忙补充道:“每日里忙着看这样的奏折,皇上着实辛苦了!”
宁帝的眼神更哀怨了。
得,这是正戳到痛处了!
后宫各处呈送到严静思案头的述事折子宁帝不是没瞧过,就是因为瞧过,再看到自己案头上那些洋洋洒洒却言之无物的奏折时才愈发唏嘘自怜。
看来,文采贫瘠也不是没好处。
论调-教臣属,他还真是自愧不如啊。
“梓童之才,不为朕分忧着实可惜!”
严静思非常不想承认,她越来越能敏锐捕捉到宁帝的意图了。譬如现在,他多看严通的奏折一眼,就是想让自己帮他培训满朝臣工们写奏折。
这是绝对不能跳的大坑!
“皇上,臣妾借给户部银子都要被弹劾牝鸡司晨,若真如您所想,恐怕过不了几日您就得废后了!”
宁帝冷哼一声,歪回榻上,“去年的俸禄大半都是内库垫发的,放眼满朝文武,也就一个严通不知情识趣,严阁老果真教子有方!”
以徐家父子为首的徐党一派垮台后,朝中看似严党一家独大,实则并非如此。之前各部司吏位补缺,严通上蹿下跳折腾了一番,私下里银子收了不少,结果正式的擢补文书发下来,承诺的实权职位半个没有,只勉强在清水衙门里安排了几个闲差。经此一事,有心人便觉察出了几分别样风向。
可笑的是严通却尚不自知,严阁老几番提点也未有成效,这回更是自以为捉到了皇后和户部尚书林远的铁证,密会了数位关系密切的同僚作势狠狠参弹一本。
“严郎中恐怕现在还不知晓,最后上本弹劾本宫与林尚书的只有他一人。”严静思摇了摇头,喟叹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严通?”
经过除夕宫变一役,成王与徐党的势力被剪除,虽及时擢补吏位,但在人心造成的动荡却不得不正视,如果此时明着动严家,委实是一步险棋。
“皇上虽通过定远侯府与羌狄王私下达成协议,默许他扶立母妃同为羌狄人的三皇子为太子,换取两国边境十年无战事,但之前为了震慑四国,一番兵马调动也险些伤了咱们自己的元气,眼下没什么比朝纲稳定、休养生息更重要的了......”
严静思能在此时毫无芥蒂地说出这番话,宁帝心中十分欢喜,并且也不若往常那般压抑着不显露在面上,如实地舒展着眉眼说道:“党派之争乃弱国之毒瘤,严党现下看似龟息,其实是被剪除徐党的雷霆之势暂时震慑住而已,待时间将威慑力逐渐消磨,他们便会故态萌发,甚至更加无所忌惮。届时,恐怕就没有眼下的优势了。”
“确是如此。”严静思颔首,严党虽多为各部司堂上官,但品级皆在侍郎以下,之所以能与徐党抗衡,靠的是人数上的优势。可当对手消失后,人数多可就不一定就是优势了。
“皇上可是已经有了对策?”
“朕也是在赌。”
严静思微微一愣,头一回觉得对面这人有些不太靠谱,“赌什么?”
“赌严阁老对我大宁朝的情分。”
严静思心绪翻腾,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默默看着宁帝将福海唤进来,让他差人将严通的奏折原封不动送到严府严阁老手上。
“严家的小辈里,严照初确是个不错的。”宁帝将案几上那半臂高的弹劾奏折扫进一旁的回收桶里,云淡风轻道。
严静思挑眉看着他的举动,起身下榻给他倒了盏茶递过去,“臣妾也听齐先生赞过他几次,应当是错不了。”
“那个廖仲亭也很是不错,听说对侯府和小国舅甚是敬重,年节不落地备礼登门。”
严静思:“......”
这是醋了?
宁帝哼了一声,垂眸翻开眼前的奏折。
严静思:“......”
这都哪儿和哪儿啊!
“皇上,您这听说可能是听得不全,那廖仲亭的确是个不错的,也对侯府很是敬重,对我母亲更为敬重,原因嘛,一来是感激侯府对他的周济之情,二来嘛,是因为相中了我母亲身边的大丫头浣云,我母亲正筹划着给他们保媒呢。”
“太夫人调-教出来的丫头定然不会差!”宁帝拿起茶盏呷了一口,面色欣然问道:“可过了文定?”
严静思真的快要扶额了,叹道:“哪会这么快,前几日刚换了庚谱,若年庚八字相合,春忙前应该就会过文定。浣云自小跟在我母亲身边,年岁也不算大,母亲和廖家早就商量过了,过了文定之后再留她两年,也好让廖仲亭安心下场考试。”
“甚好,若他能高中,可是双喜临门,届时朕也去讨杯喜酒喝。”
严静思很想说您还是在宫里老老实实待着吧,你若去了,那婚礼现场还不得翻了天?
说起大婚,宁帝眼神闪了闪,沉吟片刻后道:“再有两个月便是你的生辰了,朕想准备一份特别的贺礼给你。”
严静思眼神一亮,“皇上日理万机,为了臣妾小小生辰费心便是臣妾的罪过了。”
还费什么心思啊,直接赏银子就很好啊,当然,如果是金子就更好了!
宁帝无视严静思再直白不过的眼神示意,固执己见,“朕定会让你满意。”
严静思辗转反侧想了一宿,仍无法参透宁帝最后那别有深意的一笑,只祈求他千万别来虚的,送礼嘛最重要的是实在!
康保早值来向皇后娘娘请安,见她神色间有些微倦怠,想到刚刚听来的消息,宽慰道:“娘娘不必如此忧心,属下适才听早朝上当值的小内侍说,皇上在大殿上发了话,说是内宫的事务如何安置是皇后娘娘您的权力,虽说天家无家事,但前朝后宫还是分开些的好,不该伸的手就别伸。”
失眠是真,但原因真不是担心被弹劾。对宁帝的这点信任,严静思还是有的。可惦记人家的生日礼物惦记到睡不着觉,这种真相要怎么说,在亲信面前一直维持的高大上形象会崩塌的好吧?!所以,就让它是个美丽的误会吧。
“严阁老今日可上了早朝?”
康保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刚听到早朝上的风声他就跑过来,正是为了此事。
“娘娘,阁老刚刚在大殿上上书致仕,皇上允了全俸归养。”
“哦?”严静思倒不是很意外,“皇上没有挽留?”
“皇上再三挽留,但严阁老去意已决,皇后最后只得准了。”康保见皇后娘娘没有丝毫难色,彻底放了心,“另,严郎中昨夜突发急症,严阁老代他告了长假,看情形怕是要将养许久。”
“不愧是阁老。”严静思从书案一侧抽出一张底色素淡的帖子,提笔书写一番后递与康保,“差人送到严府,就说本宫请阁老入宫一叙。”
康保接过帖子应声退下。
这两日正值临音寺的春祭,宫中风波初定,宁帝政务繁忙不得脱身,严静思打算代替皇上出席,求祈福禳灾,国泰民安。
临音寺为大宁十大名寺之首,坐落于京郊的西山,受几代皇帝封赏所积累,整个西山及山脚下的良田都是临音寺的赐田,加之香火鼎盛,故而临音寺的财力也是名寺榜首。
单从这宽敞雅致的客院就能领略到临音寺的经济实力了。
临音寺的春祭活动繁多,严静思代宁帝出席,最重要的便是在祭礼上露个面,余下时间便可随着兴致行动。
严静思素来不喜嘈杂,只在祭礼当日午后听了场圆慧法师的讲经,其余时间便窝在客院里躲清静。
一壶清茶,一本禅经,和着四时悠远的钟声,便是波澜不惊的一日。
如是生活,平淡,奢侈,而短暂。
赶在严阁老入宫的前一日,严静思返回了宫中。
放下了尊荣与重负,这次一见,严阁老的气色明显霁朗了许多,祖孙二人之间也多了几分随性与自然。
“观你神色,想来今日和严阁老谈得不错。”晚膳后,宁帝陪着严静思到花房散步。
这处温室花房是去年入冬时新建的,里面培育的大部分是严静思最爱的百合,现下虽然花期未至,但林立成群的挺直茎叶看在眼里也格外喜人。
“确是不错。祖父迈出这一步虽不易,但也是最正确的一步。既保全了整个严家的全身而退,又没辜负皇上所望,算得双全之法了。”严静思伸手轻拂眼前那株百合的叶子,对宁帝道:“皇上可知臣妾为何最喜欢这百合花?”
“花姿雅致,出尘高洁。”
严静思扬了扬嘴角,“论花姿之雅,它不如兰;论高洁之名,它不如荷。但臣妾独爱它,是因为它最通适时蛰伏之道。每年果期过后便舍弃茎干甚至根须,或继续埋身于泥土之下,或被挖出来置于空气中,都不妨事,待来年春来,便又是新生。”
严静思抬眼看向宁帝,眼中满是笑意,“在严阁老心里,他的高位也好,朝中经营的人脉也罢,于严家来说都不过是百合的茎干、根须而已,严照初,不,或许还要算上牧南,他们这样的严氏子弟才是百合的球根。而皇恩,便是春风。”
“知严阁老者,莫若梓童!”宁帝笑声沉沉,蓦地上前一步,严静思条件反射地后退,竟一时忘了身后便是花盘,身体瞬间失衡。宁帝伸手将人圈住,将人稳稳扣在臂弯中,压低声线在她耳边道:“如此说来,梓童便是朕的春风了。”
温热的呼吸扑在半面脸颊上,严静思僵硬着身体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心脏在片刻偷停后剧烈地跳动起来。
人常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严静思这一刻觉得,自己可能是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