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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长生喜出望外,心头雀跃,手指一紧,险些将石条拗断,“在何处?”
展龙抬手一指,所指正是天孤城方向。
展长生见状立时道:“切莫耽误,此间若已事了,不如即刻出发。”
展龙立在原地不动,却转过身去,望向来时方向,“尚有一事。”
他遥望长宁州方向,面上却依旧淡漠,犹如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与你同营那些凡人,已尽数生机断绝。”
生机断绝,四字入耳,展长生一时间却不能领会其真意。
是不能领会,实则不敢领会。
展长生渐渐手足冰凉,竟是方寸大乱,只顾在原地打转,颤声道:“怎、怎会如此?”
展龙只道:“魔军入侵,长宁军全军覆没。”
长宁军素来有护国神盾之称,数十年来所向披靡,坚不可摧。如今落在夏元昭手中,朝中虽有人质疑这黄口小儿岂能服众,夏元昭却依旧固守边疆,同琼英城守望相助,连胜数战,屡挫魔军锐气。
怎的他不过离营不足一月,便生了这等惊天巨变?
展长生望向巍峨高山,只得再求助展龙道:“送我回去。”
展龙剑眉微皱,不情不愿道:“那心法……”
展长生攥住他衣襟,指尖微颤,眼圈通红,厉声道:“师兄,我求你,快些送我回去!”
展龙垂目看他,终究不再言语,只将他抱在怀中,身形一纵,如风如电,往来时的方向返回。
展长生心急如焚,但终究离得太远,行了一个多时辰,展龙忽道:“夏元昭在山中。”
他知晓展长生心意,便朝那山中降落,展长生甫一落地,便觉一股劲风袭向后心,不等他动作,已被展龙一手挡住。摊开掌心时,便露出一把捏成废铁的飞刀。
浓烈血腥味弥散在山壁下,绿草血迹点点,一路蔓延,血迹尽头处,一个灰衣灰发的男子正手握一柄利剑,冰冷指向二人,赫然便是夏元昭麾下的细作灰炎。
此时他背后负有一个包裹,呼吸间胸膛剧烈起伏,面色惨白,唯有目光灼热,衣袍泰半染红,血珠自袍角颗颗滴落。气血损了大半,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展长生惊道:“灰炎?”
灰炎见得是他,一口气泄去,剑尖垂落,颓然跪倒在地。
展长生急忙上前将他搀扶住,一叠声追问道:“灰炎,你怎会在此处?将军何在?长宁州出了何事?”
灰炎急促喘息了片刻,惨然笑道:“将军怎会临阵脱逃,自然留在长宁,与将士共存亡……我三十五万长宁军,断没有半个逃兵降将!”
他这番话语掷地有声,嘶哑决绝,展长生心中一凛,只觉全身浸在无尽寒潭之中,一味下沉、下沉、下沉,见不到天光、寻不着出路,惟余绝望。
“展长生——”灰炎一声凄绝呼唤,再将他涣散神智拉回。灰炎将背上包裹拆下时,身形摇摇欲坠,展长生才欲抱他,却被展龙挡住手腕。
展龙轻轻一提一抛,便将灰炎送至两步开外一株树下,令他斜斜依靠树干卧坐。
展长生不知展龙缘何忽出此举,只得匆匆扫一眼,见并无异常,便取出腰间皮水囊同伤药,给灰炎喂水疗伤。
灰炎只喝几口水凝聚精气,却不要他疗伤,只低沉道:“我受了重伤,能活到现在已是不易,不必浪费伤药。只有一事托付于你。”他将怀中包裹轻轻送到展长生面前,赫然竟是个包着婴儿的襁褓。
小巧棉被中,一个圆润粉嫩的小婴儿酣然沉睡,两只小拳头珍珠一般攥成团,叫人心生怜爱。
灰炎道:“九殿下的侍妾,两月前诞下一对双生子,如今城破家亡,稚子却无辜,殿下只求将这二人各自送出长宁,得一条生路。白炎护送长子逃亡,我护送次子——展长生,我命丧于此原是天定,无怨无悔,只求你救这无辜稚子一命!”
灰炎一口气道出后,便气息不继,面色惨淡犹若金纸,唯独一双苍灰双瞳散发灼热光彩,直勾勾紧盯展长生不放。
展长生轻柔接过襁褓,不知所措环抱怀中,只觉千钧重担沉沉坠手,只肃声道:“你放心。”
灰炎果然放心,顿时眼中光彩一暗,垂目低叹,“将军在天有灵,亦会感恩,若他日此子侥幸,长大成人,莫要令他知晓身世——将军只送他四字:前尘尽断。展长生,追兵将至,你快走。”
展长生起身,却仍是追问道:“长宁为何会一败涂地?”
灰炎面色渐渐灰败,双目闭合,干裂嘴唇一阵颤抖,低沉嗓音犹若气音,字字干涩,即怒不可遏,亦苦不堪言,“琼英……降了。”
琼英州四十万大军,以胡岩风为首,捧帅印献天孤魔王,不战而降。
展长生身形一晃,险些连人带襁褓跌落在地,被展龙堪堪扶住。他被这晴天霹雳惊得脑中空白,久久不能回神。
山中死寂,过了许久,方有一阵清风拂过林梢,带起叶涛声声,如泣如诉,含泪泣血。
“胡岩风……怎会……降了?”
琼英、长宁二州互为后盾,彼此守望相助,征战连年大胜。
胡岩风、夏元昭总角之交,自幼两小无猜,情谊深厚旁人难及,更是彼此全心信赖。
如今夏元昭却遭二十余年挚友背叛,唯一的血脉竟只得托付给相识不过一年的展长生。
他纵使想要追问,灰炎却寂静无声,早已亡去多时。
展龙道:“原来并非夏元昭,却是夏元昭的子嗣。凡人幼子,看来倒也鲜嫩可口。”
展长生却无力同他辩驳,只道:“此物不可入口。师兄请再稍待片刻,容我将此人安葬了。”
展龙并不答话,只松开展长生,弯腰捡起一根树枝,朝泥地上一掷,顿时泥土翻飞,露出个大坑来。
他旋即提住灰炎尸身,送入坑中,手指剑风一扫,激起大片泥土,落入坑中,将那尸身密实掩埋起来。
展长生心头稍稍一缓,低声道:“有劳师兄……”
展龙却骤然一皱眉,道:“有埋伏。”
说时迟,那时快,异变突生,他二人足下土地、山壁岩石崩裂开来,数十根叶片赤红、茎干碧绿、手腕粗的藤条哗然涌出,将他二人牢牢缠缚住。
一条青藤更自展长生怀中卷住襁褓,飞快窜向丛林。
展龙立时一挣,无数道玄金剑光在身周刺目闪烁,唰唰几次便将青藤尽数斩断。展长生方才道:“先救……”
话音未落,展龙已扑身上前,将束缚展长生的青藤一道斩断,带他跃出三丈开外。几根玄冰利箭嚓嚓嚓刺中展长生瞬息前所站之处,腾地炸裂成一蓬乳白冰雾,渐渐散落在断碎的青藤上,凝成一层白霜。
若方才展龙未曾救他,展长生此刻身上又要多出几个硕大的血洞,如今再没有常世之刃能救他,若再入冥界,以他二人同冥使的冲突,只怕落不了好。
只是这等攻击手段,狠辣利落,招招致命,全以法术驱动。展长生竟全无半点手段应对,哪怕百爪挠心,却也只得静下心来躲在展龙身后,只求不给他添麻烦。
展龙立在他身前,不必仰头只需神识一扫,便知道四围又被结界遮盖,将阳光隔绝在外。这一次结界更比上次牢固许多,若要突围,只怕要费一番功夫。
他再两手一合,数百道玄金剑光飞速射向林中,刹那间,林间红光大作,竟如一张光幕,将剑光尽数挡在幕外,反弹得犹若一阵流星急雨,四散激射。
那红光化作一柄艳红的罗伞,横向一挡后,又飘飘忽忽竖起来。朱漆伞柄上忽的显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来,虚空悬浮,撑伞迎接。
随即树林中一阵窸窣声响,便有一名身披血红披风的魁梧武将率众而出,怀中尤抱着一名婴儿。
展长生不由紧扣手指,哑声道:“胡岩风——”
胡岩风神色冷硬如岩石,正自漠然观望,身后将士中,赫然夹杂有十余名身着青色道袍的修士。
胡岩风怀抱那婴儿,目光阴沉,在展龙与展长生面上缓缓梭巡,阴沉道:“展长生,你同入侵永昌的妖魔勾结,夺人子嗣,意欲何为?”
展长生冷道:“展龙并非妖魔,更何况,与化外妖魔勾结的叛徒降将,岂非正是胡将军!”
胡岩风脸色一沉,阴骘如乌云压顶,目光火热,犹若熔岩。原本俊朗的堂堂男子,此时竟有些扭曲狰狞之色。
展长生却一时恨极,不顾展龙遮挡,跨步出去厉声道:“我听闻胡将军襟怀坦荡,提了帅印,降了敌军。琼英州威风堂堂的将士不去保家卫国,却只顾忍辱偷生,果真四十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齐齐色变,胡岩风身后的众侍卫兵士,便露出即悲愤又屈辱的神色,双目通红含泪,愤恨瞪向展长生。
胡岩风却渐渐冷笑起来,目光冰冷,令得四周一派冰寒,竟陡生出一股迫人杀意,“好,很好,好一个四十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那人怀抱婴儿,本应无限温情,却又嗓音冰冷,一字一句,犹若一拳一锤,重重击在展长生胸口,令他胸膛一闷,气血翻腾,险些涌出咽喉。
展长生方才察觉他杀气厉害,就被展龙再度揽至身后,又道:“闲话休提,这人寻了厉害帮手,凝脉期的修士,以我如今之力恐怕……”
他话音未落,那十余名修士人人手执各色法宝利剑,符纹晶光闪闪,如临大敌,快速步出,踏罡步、捏剑诀,飞快围成了北斗七星的阵势。
为首的男子三十出头,国字脸,身材魁梧,双目神光内蕴,自怀里取出一枚古朴无华的令牌,其上刻有青、赤、紫、黄、玄五色云纹,扬声道:“吾等乃大莽坤山香贤圣宫门下,奉宫主之名,前来讨伐妖魔,有青铜令为证,天地以鉴!”
那修士话音一落,便掐个指诀,两指并起在青铜令上一划,刹那间五色灵光闪烁,直冲展龙二人而来。
展龙抱起展长生腾身再跃,半空里灵光碰撞炸裂,震耳欲聋,风声呼啸,展长生只觉气闷得难以喘息,又听展龙郁郁道:“唯今只有一计。”
展长生顶住气流乱旋问道:“何计?”
展龙道:“逃。”
话音才落,展长生眼前又是一花,那魁梧男子重新现了原形,枪身四周一团玄金光芒将展长生妥善包裹。
比起先前烧火棍一般颓丧模样,眼下枪身倒是多了些许暗淡金光,质地亦是愈加坚固紧密。前端一柄细长枪刃,寒光闪闪,触目生寒。展龙弃了人身,化了原形,催动全部灵力,风驰电掣一般冲向结界天顶之处。
一冲之下竟未能刺开,那众修士纷纷喝道:“竟如是斩龙枪?魔枪休走!”各自施展神通飞身追来。
展长生不敢回头,只紧紧抱住枪身,低伏其上。
斩龙枪冷嗤道:“你叫我不走,我偏要走。”
那黑枪退了丈余,身后冰箭火球纷至沓来,通通击中在展长生背上。
随即穿透虚像,往地面落去。
斩龙枪骤然猛冲,犹若流星击破长空,硬生生将结界再度撕开裂痕,往天际逃去。
展长生被他剑气护住,倒也不觉如何激荡,只得勉力跪在枪身上,朝四周望去。身后成串青衣修士追来,一时间浩浩荡荡,竟摆脱不开。
展长生心头焦急,偏偏此刻那白玉塔又不能用,他自己却半点忙也帮不上,只得暗恨咬牙。
行了约莫半盏茶功夫,长枪骤然一降,朝地面直直冲去。展长生只见一片苍茫大地迎面扑来,犹若山岳倒倾,有灭顶之势,不由抓紧枪杆,摒息瞪眼。
展龙却道:“师弟,那也是夏元昭的子嗣。”
展长生忙定睛看去,便见一人一马倒在草丛中,身上中了无数箭,周围尸横遍野,不知经历了怎样一番激斗。
那人发色如雪,早已死去多时,怀中亦是抱着个同样的襁褓,用布条牢牢固定住。只怕此人就是灰炎的同袍白炎,想不到……也未曾逃脱。
展长生忙取了一枚匕首,两腿勾住斩龙枪,一个倒挂金钩悬在枪下,待展龙减慢速度,靠近地面时,飞快隔断布条,将襁褓抄在怀中。
待他重新伏在枪上,展龙又道:“抓稳。”
旋即一口气提速,化作一道黑光,风驰电掣不见踪影。
那紧追而来的修士终究跟丢了魔枪踪迹,垂头丧气折返复命。
为首的国字脸修士沉声道:“三世无常斩龙枪何等凶悍,以你等微末修为,追不上也是自然。只是这魔枪竟再度现世,只怕天下又要生一场浩劫。容贫道先行告退,回山禀报宫主。”
胡岩风眉宇间尽是郁色,只任那群修士道别而去。他垂目看向怀里婴孩,低声道:“魔枪现世,生灵涂炭,你可当真生不逢时……往后,便赐名胡不归。”
那婴儿因被灌了药,半点不知颠簸,仍是粉粉嫩嫩,在襁褓中安睡,似是察觉到胡岩风怀里杀气,略略皱皱粉团脸蛋,扭动几下。
胡岩风稍稍改换姿势,将他抱得更舒适些。
夕阳西下,天边云霞璀璨,山中却一点一点暗沉。
胡岩风立了许久,暮色四合,山下却不见炊烟,不闻牧歌。他低声下令道:“回去罢。”
侍卫牵来爱马,胡岩风单手搂着襁褓,轻松一跃而上。风声在耳畔划过,隐约似那人低吟浅唱。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胡岩风一时怅然,再凝神听时,却只有战马鼻息,蛉虫低鸣。
那昔日为他助酒抚琴,慷慨而歌之人,如今已然生死茫茫,再不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