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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每到弈者解疑之时,大盘之下必是一阵嗡嗡议论之声,未曾想今日大堂内却异常安静,竟无人上前问询,那大堂执事心下疑窦顿生,却看见宋涛走上前去,从他衣着上看,不过一介布衣寒士,却引得众人甘心为其分出一条路来,心中疑惑更盛,正待开口,宋涛却已然走到前方,拱手朗声道,“在下不才,斗胆敢问许老,若杀白棋大龙之时,起手右上三三之位,又当如何?”
“白棋自会二路小尖,做出两气,黑棋如何杀得?”许老轻抚长须,笑着答道,此处的变化在棋室对局之时他心中已经想过,没想到大堂中也有人看到了这一步,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信手拈来,并未多想。
未想宋涛却是摇了摇头,开口道:“如何杀不得?黑棋只需从三路挖断,白棋无法渡过,而大龙两分、首尾不能兼顾,岂不是坐以待毙之局?”
“嘶...”许老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立马转身回望大盘,久久没有开口,眉头也逐渐纠结起来,显然是在思忖宋涛之言。
此时,大堂内的众人似乎醒转过来,喧嚣议论之声复起。大家都顺着宋涛所言在心中摆出刚才的棋谱,这才发现果然如其所说,若是黑棋无理挖断,白棋强行渡过,粘回上下两片棋子,黑棋竟还藏着打二还一的手段,白棋大龙必会瞬间崩溃,棋局亦到此为止。如此精妙的下法,却出自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寒士之口,如何不让在场的众人为止叹服。
良久,许老缓缓转过身来,朝宋涛拱手道:“先生棋艺高深,此等精妙手段老夫竟是视而不见,不禁惭愧。”
“许老言重了。”宋涛心知战国世风淳朴,少有后世那些虚伪之气,却也没想到这位许老先生如此坦率,漏看了一手棋也如此自谦,当下回礼答道,“在下素闻许老先生棋艺精湛,吾师曾曰:学海无涯,棋道亦是如此。宋涛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可否与许老对弈一局,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宋涛今天从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能引得大堂内的众人一阵哗然,他初入洞香春之时,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而宋涛在众人面前小露了一手之后,大家亦不过觉得这位布衣寒士只是对棋道颇有一番见解的寻常高手而已,却未曾想到这个后生居然如此狂妄的想要挑战在大梁城也算颇负盛名的棋士许老,这怎能不让人大吃一惊?
所有人都在小声议论着,大堂内的众人观点大抵两分,大多数人是在非议宋涛的不自量力,在他们眼中,宋涛不过就是侥幸看出一步精妙棋筋的后生晚辈而已,许老本已给足了他面子,没想到他却还要顺竿往上爬,这些人满心希望许老能在棋盘上给这名狂妄的寒士以迎头痛击,最好能让宋涛灰溜溜的滚出洞香春,一生不敢再踏入此地一步。
然而也有少数人在心中暗暗期待这个今天已经给众人带来无数惊喜的布衣还能大显一次身手,这种人大抵都是这大堂中最不起眼的一小撮人,平日见惯了那些锦衣玉食的士子官吏们飞扬跋扈的嘴脸,早就想看看这些人吃瘪的样子。
但不管两派人心中如何想,其实都希望许老能答应宋涛的请求,因而全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许老一人的身上。
许老并未开口,依旧轻抚着长须,眯起一双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而宋涛同样也在打量着他,他并不知道其实宋涛心中比任何人都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应战,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悄无声息的对抗着。
“哼!”一声冷哼打破了二人表面的平静,被众人晾在一边许久的子奇往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宋涛,朗声开了口,“许老先生先前已与在下对弈了一局,所耗精力甚巨,此时若再与你对弈,岂不是先手便吃了个暗亏。我观这位先生不似好贪便宜之人吧?”
宋涛将目光移到这位子奇先生脸上,只见他一脸倔傲的神色望着自己,眼底满是不屑。不禁微微一笑,开口道:“先生多虑了,在下只是请许老指教棋艺而已,绝非为求名而来。”
“哦,是么?”子奇嘴角微微上扬,转身朝许老拱手道,“既然如此,在下斗胆请许老暂歇片刻。”
那许老闻弦琴而知雅意,回礼答道:“子奇先生棋艺精湛,若愿意代老夫一战,老夫自是求之不得,只不过不知这位小友意下如何?”
宋涛还未接话,那子奇先生已然抢先开了口:“既然许老无异议,那子奇便厚颜一回,先与这位先生弈上一局,若是不敌,再请许老出手亦不迟也。”
他话说得虽然谦逊,可是任谁都可以从他那满是自信的脸上看到必胜的信心。言毕,转头斜乜了宋涛一眼,依旧是那么傲然的开口道:“只是不知须得让子搏杀?”
国梓辛闻言,脸色陡变往前几步站到宋涛身边便要开口,却被宋涛伸手扯扯了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让子乃是围棋的一种对弈制度,指持黑子的一方先在棋盘上摆上一定数目的子之后,再由执白子的一方开始下,让子的一方因为对手先放子,已在盘势上领先,因此必须尽量采取猛烈攻势,而另一方则可以倚靠盘面子力较多的优势以守住盘势。这种所谓“让子”制度大多适用于原本棋力有差距的两个对弈者,通过让子,能够拉近彼此距离,以增加趣味并有助磨练棋力,而子奇如此说,显然不是为了增加什么趣味,分明就是变相的奚落宋涛技不如人。
正因为如此,国梓辛才会如此不忿,这个子奇先生如此所说显然是看不起宋涛。宋涛也是面色铁青,不过他心知自己不过一籍籍无名之辈,而这个子奇先生已连灭三国,自视甚高也是理所应当。不只是被人在口头上如此羞辱,若还不应战的话,不仅自己心中恶气难忍,也会徒令众人耻笑,当下便冷冷答道:“既然先生愿意赐教,在下自然亦是欣喜不已。至于让子搏杀,一战若败,再让不迟。”
国梓辛回头望向大堂执事,大声开口道:“请安置大盘。”
那执事这才反应过来,兴奋的应了一声,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盘,棋室摆案。”
“二位请吧。”然后领着宋涛和那位子奇先生转向走向厅后月门往棋室走去。
两人甫一坐定,侍女便捧上美酒给二人斟起。宋涛与子奇同时举爵相向,一饮而尽。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大盘于棋枰均已安置妥当,那执事肃然站于长案三尺处,大堂中的士子们也围拢在大盘下啧啧感叹今日的奇遇。
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子奇摸出一个“魏国”,厅中顿时哗然喝彩。宋涛先是一怔,又是淡淡的一笑,随意一摸,却是出来一个“秦国”。
“秦为弱国,你请吧。”那子奇只瞥了一眼宋涛手中铜板上的字,便将装有白子的棋盅放到宋涛手边,淡淡的开口道。他之所以如此高调,个中缘由并不难以揣测。子奇自幼便从良师学棋,本身亦是天赋极高,十数年便有小成,而在今日与许老对弈之前,鲜有败绩,况且今日之局,自己全盘皆优,只是漏看了黑棋一杀招而已,算不得技不如人,如此败北,他心中自然是不甘,早有一股恶气在胸口涌动,只不过顾及脸面而没有发作而已。没想到大堂里突然冒出了个宋涛,这人不过一介布衣寒士,不仅直斥盘中不足之处,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挑战那赢了自己许老,这是将他子奇置之何处。在他心中,既然有如此不知死活的小子,若是自己漂亮的击败了他,刚才因为输棋而丢掉的面子,也能在众人面前找回来,否则以后只怕连洞香春的门槛也没脸再踏进了。所以他才如此积极的替许老应战,说到了底也不过只是为了自己的脸面而已。
“人言弱秦,安知不会在我手中变为强秦?”宋涛两只轻拈起一粒白子,嘴里喃喃自语,也不谦让,一枚白子“啪”的打到中央天元之上!
大堂执事高声报道:“秦国占天元——!”围观者一片哗然,竟一齐聚拢到棋枰四周。
金角、银边、草包腹。子奇自然亦是知晓,眼见宋涛起手不占边角,却径直点在中央天元之位,不禁心中暗自蔑笑,眼底不屑之意更盛,拾起一粒黑子点在右边三路。
双方各自运子如飞,未几多时,大盘上已经下了数十手,大堂众人凝视棋盘,这才发现黑棋边角尽占,实地大大的领先,而白棋手手高位,到头来不过只是在外围构建了几道白色的外势,所有子力皆是软绵绵的浮在空中,不说大堂中的众人,即便是换个初学者来看,也知此时黑棋已然是大优之势。
大堂中的魏人们,皆是弹冠相庆,面露喜色。而唯有国梓辛脸色焦急,却又是无可奈何。
盘面再落下一粒黑子,子奇嘴角终究忍不住开始上扬,在他心中,自己盘面至少已然领先十数子,胜利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对手棋艺之低,他也着实没有想到,行棋之余,他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看看宋涛此时脸上的表情,只怕也煞是好看吧。
未想,他这一抬头,嘴角的笑容却微微一滞。坐在对首的宋涛一脸惬意,根本看不到丝毫焦急之色,甚至眼底还是不时露出几缕精光,看得出此人很是惬意和轻松。
“白棋,右下角三三位——!”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的时间,大堂执事高声报道了宋涛弈出的下一手棋,未曾想一粒白子居然是打入了茫茫黑腹之中。
子奇见他行棋如此大胆,心头冷笑一声,随手一粒黑子靠在那点在三三之位的黑子边上,宋涛也不急,顺势长出,黑棋扳,白棋小尖,黑棋打吃,白棋再粘回。
子奇想也不想,就要长出,准备将打入的白子一举尽数歼掉。黑子将要落下之时,宋涛却抿了一口赵酒,幽幽开了口:“先生可要想清了!”
“嘶!”子奇闻言,手里的棋子几欲落下,却不自觉的依言睁大了眼睛将角里的形式再仔细看了个通透,这一看之下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原来打入黑角的几颗白子却是倚靠着边角就地成活了,若是自己要强行进行围杀,角内竟是形成一个大愚形,整只右下角的大龙反而围不住两眼来!
子奇傻了眼,未曾想到这个宋涛居然在自己本以为已经成空了的地方出了棋,白白让自己损失了一个角,自己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再补一手棋,让角内形成双活。虽然大龙暂时无忧,全盘的形势却被白棋追回了不少。
“白棋,左上角三三位——!”
子奇不禁目瞪口呆,看到另一个原本空旷的黑角里多出的一粒白子,不安之意骤然升起,无意识的在心中反问:难道他在这里又有何文章不成?
思忖良久,右手里的棋子久久不敢落下,宋涛也不催促,只是微笑着看着棋盘,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当大堂中的众人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黑棋的下一步终于传来,不过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的是,黑棋居然没有理会那颗打入黑角的白子,反而脱先到另一处行了一手棋!
白棋自然不会放过这份大礼,小尖一手,再次将左上角的黑角洗空。
哄哄嗡嗡……一瞬间大堂内整个骚动起来。魏国的吏员士子们急得连连叹息,故意以议论的口吻高声评点,以图给黑棋一点儿启示和警告,黑棋的这手无理手让他们实在是看不明白了,明明刚才已经在右下角吃了个大亏,现在又眼睁睁的看着白棋淘空了左上角,一连损失了两个大角,黑棋盘面的局势已是从大优变成了大劣,连实地也是大大的落后了。
可惜大堂离棋室隔得实在太远,子奇根本听不到众人的警告,或许此时的他也顾不上听取别人给的启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缓缓渗出他的额头,坐在不远处观战的许老心中暗自叹息一声,他自然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瞥一眼宋涛,却发现这个年轻人脸上依旧是挂着淡淡的笑容,根本看不到因为局面扭转而产生的欣喜,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的算路之中。
虽然局势已经转优,但是宋涛却丝毫没有手软,白棋转眼便开始对黑棋的实地开始了侵消,而刚才还仿佛只是在高位飘着的白子们,却纷纷发挥了作用,一时间黑棋左右支拙,却是前后难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