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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华峰下锁雕梁,此去瑶池地共长。”华山古道上,隐隐传来一人歌声。其时正值严冬,华山又地处偏北,正是风号雪舞,天凝地闭,那道声音却空灵飘渺,回响于百岭千峰间,不知其所自,亦不知其所往。朔风怒号,飞絮狂舞,亦未能掩盖其分毫,只听那人又唱道:“好为麻姑到东海,劝栽黄竹莫栽桑。”这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一首七律。李商隐其人因处于牛李党争夹缝之中,一生很不得志。本诗便是其暗讽朝堂腐败,君王痴迷仙道而不问朝政。全诗意为讥讽世人求仙之虚妄,诗上半阕言西王母祠独居莲华峰下,距瑶池万重山水,与穆王相会已是无期;下半阙则道沧海桑田,纵是神仙亦不可长久。
那人吟罢诗句,又是一声大笑。笑声远远传出,在这群山万壑间回荡,竟将风雪声也掩盖了。其虽是在发笑,笑声中却殊无多少喜意。此七律自其口中唱出,非但无多少嘲讽意味,反倒有对那仙道神通之无限向往,及对自身不能久驻人间满是惋惜。
红日渐升,太华山的这场雪历时数日,终于北风停止,铅云消散,有放晴之意。万谷千岩,尽披厚厚白装,缀晶莹琉璃,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太华山为天下之险,冰雪封原,山道湿滑,一不小心便有坠入深渊,粉骨碎身之险。华山虽居五岳之西,因这绝险,平日本就人迹罕至,冬日里更是飞鸟难觅。莲花峰顶,摘星石上,却有一道人影立在那里。那人一身青衣,在这雪地里格外显眼。他在那石上驻足南望,面上无半分喜色。口中发出一缕极轻极轻的叹息,喃喃道:“庄周梦蝶。周之梦为蝶与?蝶之梦为周与?”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若一座石雕,不知许久,方长舒一口气道:“这大千世界,诸般物相,与那前世一般无二,又那里是镜中花,水中月?”似含有一丝解脱,更多的却仍是茫然。
既来之,则安之。他念头一起,心中稍定,不再纠结前世今生,登莲花石极目远眺,只见四周群山起伏,云霞四披,若入仙乡神府,万种愁绪,一扫而空。他心道:“这华山我前世也曾来过几次,怎地没有如今之感受?”他略一沉思,便醒悟道:“是了,‘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天地雄奇秀丽者何其多也,观景之心不同,感受也自不同了。我前世沉迷仙道,又那里有欣赏美景之心?道法自然。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岂是一朝一夕可成?便是要保持一颗平常之心,难怪我前世总有不能圆转如意之感。”他漫步峰顶,不时驻足而观,心中执着仿也突然消散,多了几分闲适。他笑了笑道:“既来了这里,不领略一番天地万物之美,岂不可惜?”仿若是面向这眼前华山雪景,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他的闲适被突然而来的一阵呼声打断,那呼声自东南处传来,传到此处已声如蚊蝇,若有若无。声中满是悲切,仿佛痛失亲人般。他露出一丝诧异,实在不知这奇险之地除了自己怎会还有他人?他凝神细听,那声音仿佛是在落雁峰上,听其音色,像个男子,只是声音已弱,不辨年龄。他不由露出一丝好奇,这人是谁?为何在这里?遭遇了何事?他心道:“相见便是有缘,既然碰上了,便过去看看,也好了解这是那里。”他虽好奇,心下却不急迫,转而向南,过南岭,一步一步地向落雁峰而去,更多的仍是欣赏沿途景色。琼瑶遍山,水晶匝地,阳光映照白雪,瑰美无伦;白云点缀群山,上下一色。
他转过一处弯角,见前面山道越行越险,紧窄处一人通过也不大容易。两旁更是云缭雾绕,不见其底。那道声音却是越发清晰了,似是个少年,内容也清晰可辨,是在呼喊甚么“爸爸”与“老前辈”。他耳闻少年呼声,心道:“是了,山势奇险,少年孤身一人又怎能攀登而上?定是与其爸爸与老前辈一齐而来,只是那二人不知为何遇到了甚么危险,只是此时太华山天封地闭,他们又做些什么?”他眉头微皱,片刻便即舒展,既然想不明白,徒耗心神又有何用?去看看也就是了。
他行在其间,穿岭过涧,不觉间便已来到落雁峰顶。此处为华山觉顶,迁客骚人多以能登临此地为荣。北宋名相寇准也曾有“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之句。他登临于此,只见红日在顶,青云在握,而白云却在其下,比西峰更有不同。西北方有一少年跪伏在两个老人身前,痛苦流涕,口中不住大叫:“老前辈、老前辈”,又叫:“爸爸、爸爸”,其声音悲切凄凉。那少年服饰普通,却颇为合身,两个老人平躺在地上,左侧处一人国字脸,粗手大脚,另一侧人却是一身白衣,高眉深目,少年背对着他,看不真切,只是年纪不大,约二十岁,那两老者却均已须发尽白。二人躺在地上,任凭少年如何呼喊,却不见回应。他打量着那二老一少,迈步向他们走去。那少年似是悲痛已极,他走到丈外,方才被发现。少年拾起地上树枝,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转身望着来人,神色间满是戒备,见他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似并无敌意,方放下戒备道:“这位大哥,我叫杨过,不知你是谁?”“杨过?你便是杨过?”那人心头一惊,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那两个老者,半晌方道:“那他们便是西毒与北丐了?”话中满是惊诧,似是和少年语,又似在自语。
杨过道:“大哥认识我爸爸与老前辈?”他打量着来人,见他面相约二十五六岁,身着青色道袍,却并非全真服饰。身形并不魁梧,面貌虽不甚俊俏,看上去却颇有飘逸之态。他知那人能在此时登临华山绝顶,定是身手不弱,他竭力思索,却无此人印象。那人走上前去,观二人面色、又探其鼻息、摸其心跳,点了点头,哈哈笑道:“他们精神耗损过巨,才会神思涣散,索性时日不长,可救、可救。”杨过听他此言,心中一惊,不由道:“你说甚么?他们真的有救?”那道人并不回答,自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两枚碧绿色丹药,递给杨过道:“喂他们服下。”他环顾四周,伸手遥遥指某处道:“将他们两首相对,摆放在那里。”杨过见丹药通体浑圆,约指甲盖大小,又见那道人脸上露出不舍之色,心知这定是极为珍贵的丹药。他心中虽诸多疑惑,却未多问。
那道人自怀中取出两块玉佩,放在二人心口。缓缓抽出腰中所悬长剑,剑尖指天,口中念念有词。念毕,手中长剑舞动,脚踏七星,围绕二人疾走。那道人手中长剑不时发出一道金光,没入二人身体。他步伐渐渐加快,初始时身形动作皆清晰可见,到后来已不能分辨,只能望见一圈青影与金光。天空也渐起了风,不一会儿,便飞沙走石,狂风大作。太阳渐渐被乌云遮蔽,天空中乌云滚滚,电闪雷鸣,仿佛顷刻间便有暴雨将要落下。杨过见此,不由骇然:“这道人是何许人也?竟真有呼风唤雨之能?”
他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敕”的一声大喝,不由得胸中气闷,忍不住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抬头望去,见此时已云散天开,风住日暖。杨过忙上前去,见二人面色红润,口鼻内竟也有了呼吸,不由心头狂喜,正待张口大叫,却又想起那道士,忙闭口不言,向他打量而去,见他盘膝坐在地上,脸色也比刚才苍白了几分。杨过知那道人定是受损不小,便立在那里不敢言语。
那道人静坐良久,方缓缓站起,他打量着呆立一旁的杨过,笑道:“我叫李长青,你唤我李大哥罢。”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黑色丹药,向杨过屈指一弹,道:“快服下吧,对内伤有奇效。”杨过伸手接过,也不犹豫,便盘膝坐下,将它仰头吞下。只觉那丹药入口即化,便有一股辛辣燥热之气向自心底而起,流转全身,向上直冲头顶,双眼不由流下泪来。他随即便觉通体舒泰,胸闷之感也尽去。他一跃而起,叫道:“李大哥,你这是甚么丹药?怎么会有如此奇效?”李长青道:“这是‘造化丹’,是我自己早年时所炼制,作除伤祛疾之用,不算什么好药。”说罢,掏出那只瓷瓶,扔了过去,又道:“你若是喜欢,就送你吧。”杨过道:“这样神效的丹药,怎么说不算甚么?小弟我无功不受禄,服一颗已经是机缘了,万万不敢贪心!”李长青道:“杨兄弟无需客气,此物与你算是奇药,与我却与一般的伤药无异。”杨过又想起他刚才呼风唤雨之景象,不由连连点头,不再推辞。
杨过想起二人,忙道:“我爸爸他们怎么样了?”李长青道:“他们现在已经无大碍,休息片刻便是了”。他说罢,取过那枚玉佩,递给杨过道:“此物也送与你吧。它没甚么大用,只是随身佩戴,可让人心安神静。”他顿了顿又道:“你也不要拒绝,你我今日能相见,也算是缘分。”杨过接过玉佩,呆立良久,哽咽道:“我自幼孤苦无依,天下间除了李大哥与我姑姑外,再没有第三人待我这般好了。”
二人正说间,忽听身后传来一人大笑声:“臭蛤蟆,你我斗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是你陪我去阎王殿里报道。只是你作恶多端,下辈子一定是只又大又臭的癞蛤蟆。杨小子,那小子又是谁?”杨过忙回身望去,见那二人望着他们,面上均有惊疑之色。杨过大喜道:“老前辈、爸爸,你们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