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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使用大量肉食的缘故,红月亮和屠户帮有着生意往来。陶掌柜一直想把饭庄挂在距离更近的庞屠子那里,除了能省笔脚钱,老庞也不会收很重的行会费用。
一次进货时候,陶宛找庞屠子说了自己的想法,但老庞不敢招惹镇关西,于是只好先去找郑屠商量。
商量的结果,就是派去的伙计被郑屠打掉了半口牙,连累着饭庄要多交半年的行费。
陶掌柜斗不过郑屠,就没法更换卖主,他们老板似乎也不愿走官方途径。按黑道的规矩,私了需要有人出面,和郑屠谈条件,虽然陶宛先坏了规矩,毕竟他出手伤人,不宜做得太过。
红月亮是常利罩的场子。
作为贴心兄弟,大宝清楚常利有多爱面子,尽管见了什么人都能笑脸相迎,有时也称得上睚眦必报。只有和他关系最近的,才明白常利是个怎样的人。
郑屠手下掌管不少猪牛羊鸡的流水,即便不考虑他的第二职业,也绝对是有钱一族。但这家伙长年累月几乎只穿一套衣服,鞋帮都绽开了也不更换,酸臭气令人不愿靠近他三米之内。
或许和他是个赌鬼有关,依屠户帮中人言,放一泡猪粪在郑屠面前,他都得拿棍戳戳,检查一下有没有埋着钱币。
爱面子的常利遇上不要脸的郑屠,将会是什么结果?
除了学院,史莱克最安稳的的无疑是城西,平日扰乱治安的人,谈事情总喜欢去治安好的地方。
天福旺算是百年老字号,在城里有多家分店,据说开到现在招牌没换过,菜单没换过,火家都是原先那批的儿女,最多隔几年涨涨价,堪称文化遗产。
郑屠比起预定时间晚到近半个时辰。
常利正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夹花生米,看不清楚表情。大宝想要拍桌子发作,被他扫了一眼,悻悻地将手放下,垂着头生闷气。
不带安子是有原因的,这小子脾气比大宝还臭,纯粹的架秧子,没火的人也能被拱出火来。
早春时节天气正寒,他们选了靠炉子的一桌,暖和。
郑屠屁股还没沾凳子,热浪一逼,味道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周边食客纷纷掩鼻退避,他却大剌剌地坐下,旁若无人地用衣领扇风。
“小混蛋,是吧?钱什么时候交?”
郑屠挑衅般看着两人,斜着眼睛,还在脚边吐了口痰。
就连常利一时都未反应过来,他本已做好了盘算,却没想到估计得还是不足,这人不是来谈事情,反而像找茬打架的。
大宝本就窝着一肚子火,才瞪起眼睛,常利在桌子下踩他一脚,怒哼一声没有动弹。两人的动作没瞒过郑屠,他笑了一声,还把腿搭在桌沿上。
“大伙都说你厉害,但我不在乎,知道不?”
常利挤出一丝笑:“有事说事,谈钱就谈钱,别扯这些用不着的。”
如果不是事先多次嘱咐,大宝当场就要抽出刀子。只见他嘴角扯动两下,头一扭,眼一闭,不见为净。
“行啊,看在以前还算老实的份上,先把头年的行费补齐,不然我把卖不出去的坏猪血都泼你们那。”
装作思考的样子,常利点点头道:“可以给你,但我得问问什么时候是个头。红月亮地段虽然好,挣的多花销也多,长此以往老陶也不用干了,反正钱都送出去了。”
郑屠嘶声笑道:“是他先坏了规矩,既然一开始就被划在爷爷的地盘里,为何去找老庞?真以为那个猪肉佬能给你们撑腰?”
“乖乖把钱拿出来,否则信不信爷爷一句话,整座城没人敢把肉卖你们,红月亮就改名百素园好了。”
常利表情玩味:“这钱,是替屠户帮要的,还是给你一个人的?我得分清楚。”
郑屠闭上眼睛,鼻子里喷出股气:“爷爷把话给你撂这,是我赌输了没钱用,你有种的到城主府去告我。”
“我听说,屠户帮里面,大伙都说你的拳头是最大的,有这事吗?”
郑屠咧嘴一笑:“爷爷是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好汉,那群脑满肠肥的家伙能顶什么用?”
常利替他斟了杯酒:“那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是头儿?他们还要听老胡的,不是说你们只认拳头?”
“他们人多,胡肥子钱也多,”郑屠如赶苍蝇般挥挥手,似有些烦躁:“你们的钱什么时候拿过来?”
众目睽睽下,常利不断替郑屠倒酒,陪话,并承诺明天就将行费补齐,半个子不差。
“常爷,看他那样,我刚才真想一刀攮翻了他!”
回去路上,大宝依旧愤愤不平,“咱不是早说好要做了他,干嘛还这么客气?”
“行啊,咱们都是在城防军那挂过号的,你攮了他,明儿就进了笆篱子,你爹妈让我来养?我要是也没了呢?”
“那他也太能装了!”大宝压低了嗓音,“真以为靠上鬼头就没人敢动他。你之前和老陶可不是这么说的,明天的钱怎么给?”
“我来出。”常利笑眯眯道。
“你?”大宝瞪圆了眼,音量不知不觉也提高不少,“不是,常爷,咱凭啥啊?”
“就当给他的棺材本好了,反正,绝不能让人认为是我们做的。大宝你记住,这些话不许朝任何人提,包括安子。”
次日,天有些发阴,不大工夫便下起了雨,落在地上油一般滑腻。
阴谋如蘑菇一般在雨中疯涨……
天福旺里挤了不少避雨的人,大多要了点简单菜饭,权当借地。郑屠也挤了进来,人群中不知谁问了一句:“郑爷,听说您要当屠户帮的老大了?”
郑屠冷冷一笑,不见说话的人,便不理会,总有些无聊家伙传些没影子的事。
这次常利也是独身前来,拿出的不是票据,而是沉甸甸一袋金魂币,撂在桌子上声音不小。
“来,你要的,这个月的行费。”
郑屠拿在手里颠颠,看了眼金子的成色,含在嘴里咬了一口。若不是在公众场合,他或许会把每一枚都咬一遍。
看样子他很满意,甚至夸了几句小混蛋很识相云云,常利只是咧着嘴笑,似乎挺受用。
钱被他装在褡裢里面,坠在腰带上,随着身子移动哗哗作响。旁边包着头巾的火家惊诧问道:“常爷,红月亮的行费不是早交过了吗?怎么还有?”
常利只是笑笑不做声。
郑屠听了,连带酒杯劈脸泼将过去,淋了那火家一身,“怎么的,你有意见?”
火家吓得脸色发白,两手摇的如车轮般道:“没有没有,您说了算。”说罢连滚带爬躲进了后厨。
郑屠瞅瞅外面的阴云,见云渐渐淡了,敞着怀,挂着沉重的钱袋走进雨水里,看样子有些匆忙。
“瞧这意思,人屠子是真要当老大了……”
人群中幽幽传出一句,依旧不知是谁说的。
……
天色昏暗下来,郭晔将校服外套脱下收好,换了套常服。正收拾衣领,床上的罗睺突然问道:
“你又要去城里?”
“嗯,”郭晔系好最后一个扣子,没抬头,“要帮你捎东西吗?”
“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少出去,城里会比较乱。”
郭晔抬起头,盯着半躺在床上的罗睺,眨眨眼,没有言语。
半晌,他站起身,道:“我有些事,必须处理一下。”
“只能一个人去?跑腿的事交给赵昊辰不就行了。”
“……必须一个人去。”
见郭晔态度坚定,罗睺也未说什么,自顾翻动着书本。看他似有些踟蹰,嘴角向上勾起,道:“不想说,那就不说,我也有事瞒着你们。谁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样也好。”
这是郭晔第二次见他笑。
“总之你留神些,外面……”
罗睺收敛了笑意。
“真的不太平。”
话说完,两人都陷入沉默,郭晔点点头,推门而去。
……
风把破烂的门帘卷起又放下,大宝与郭晔隔着一张桌子,两人并不熟悉,并且都没有说话的兴致。
三天前,郭晔接到常利的讯息,事情会在今晚有个结果。
“按照约定,郑屠死,你把东西给我们。”
郭晔抬头道:“还不足一个月,看样子你们进行的很顺利。”
大宝嘿了一声:“最多七成把握,这还是常爷亲自安排的结果。”
郭晔点点头,完整的魂导器比较敏感,他只能托人偷偷带出来。现存在这间茶坊里,随时可取。
“你似乎还挺满意?”
“听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的事,不求万全。我只尝试一次,如果他活下来,就说明还不该死。”
郭晔的声音似有些沮丧,隔着一层幕篱被死死盯住。大宝的神色古怪,对郭晔的看法他与常利一致,这小子的言行与自身年纪并不相符。
这就是怪物学院出来的?里面究竟关了些什么牛鬼蛇神?
要了碗凉茶,郭晔几口便喝干了,大宝拄着下巴道:“大冷天的喝凉水,不怕伤身?”
郭晔的呼吸很重:“我需要冷静一下,最近这些事情,让我有些心焦。”说着便解开几个扣子,让冷气钻进衣服里。
门口的伙计拿着牛尾巴甩子,有气无力地向外轰苍蝇。这天气不要说苍蝇,鸟都不见几只,无非是证明自己有事可做,所有人都在等待黑夜降临。
顽童们抓着冬眠刚醒的蛤蟆,街面上有人扫着残雪,竹枝子刮在地上,声音响亮。
扫雪声忽然停了,肉铺的大门在轰然巨响中飞到街上。与之一同飞出来的是个黑大汉,衣着邋遢,只是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样子凄惨。
十余个壮汉手持兵刃,从铺子里涌出来,二话不说围着他乱捅乱剁。郑屠挥舞着粗笨的杀猪刀抵挡,仍有几刀落在身上。
狂吼一声,郑屠撕下衣衫卷在左臂上,撞开头前一人不退反进。裹着衣服的手挡开劈来的斧子,杀猪刀闪电般捅进一个壮汉嘴里,刀尖从后脖颈探出一截。
且听他怒道:
“这今天谁、谁要陷害我!”
余人一声不吭,拎着家伙一拥而上,郑屠转身便逃。由于腿上一个狰狞的创口,很快被追上,反身踢倒一名壮汉,向前一步踏在脖子上怒吼:“王二麻子,你要陷害我是吧!”
还是没人回话,有两人挺着朴刀搠去,他只好抽身后退。那个倒地的男人舌头吐出老长,脖子弯折成一个诡异角度。
郑屠在长街上且战且退,短短几十米距离,已经身中六刀,鲜血洒在雪地上十分别致。
街面上伏尸五具。
透过门帘的缝隙,郭晔看得很清楚。郑屠被逼到角落,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伙拦腰抱住,如往日与犍牛角力一般,死命朝墙上顶去。
这家伙突然蛮性发作,一头撞在其中一个脑门上,那男人额骨塌陷,软软倒地。另一人被他整个举起,膝盖一顶,脊骨折断的脆响半条街都能听见。
余下的壮汉吓得肝胆俱裂,走马灯一般围着他转圈子。正右边那个发一声喊,连枷击中郑屠腿弯,一条铁链便勒在他脖子上。未及用力,连人带着链子都被扯过去,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
一张渔网朝两人兜头罩了下来,郑屠丢开手里的死人,刀子钉在背后的墙上。绳子里掺了钢丝,不好割开。
红着眼的郑屠突然暴喝一声,原本便十分雄壮的身躯再次猛涨,粗黑刚硬的毛发爬满全身,只一下,专门对付鳄鱼的网子被生生撕裂。窟窿中伸出一只熊掌,随手捞住个躲避不及的,用力一扯,街面上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嚎。
郭晔看得真切,这下将那个汉子整张脸撕了下来,鲜血如喷泉般挥洒,像是下了场雨。
熊羆般的郑屠站在漫天血雨中,捶着胸膛咆哮:
“他奶奶的!谁?为什么要害我!”
大宝躲在幕篱后的面孔挑挑眉,郑屠已经完了。魂师当街动用魂技火并,出了这么多人命,就算不死,城防军也会拿他正法。
附近的里正已经吹响哨子示警,巡捕们正在赶来路上,他不认为一个瘸腿的家伙能逃过此劫。
“不说?不说也别想活着!”
郑屠踉跄着倚住墙面,身前横七竖八倒着残缺的尸体,仅剩的两个活人裤裆里湿漉漉的,坐在地上哭号着向后挪动。
街面上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来的不是巡捕,而是屠户帮的生力军,五把强弩张开,意图将他射在墙上。
郭晔叹息一声。
机括声响起,人熊嘶吼着将残尸投出去,砸翻了几名壮汉。抬手挡住射来的箭矢,不顾掌心钻心疼痛,方欲夺路而逃,一柄梭镖从墙上的小洞钻出来,毒蛇般刺进他的后心。
魂力所化的利刃穿透厚实的身躯,血飙出一丈来远。
屠户帮的人抬着同伴的尸体,飞速逃离了现场,那杆梭镖也不见踪影,只在墙上留下大片血迹。
郑屠垂下头,看见前胸有个透明的洞,又看看挤在四周瞧热闹的闲人,鲜血从嘴里涌出,含糊不清道:
“奶奶的,和我玩阴的是吧,直接来吧……”
没了枪杆支撑,郑屠偏着头坐在地下,木然看向对面的小茶坊,似乎在和桌后的郭晔四目相对。
整个过程并不长,熊羆渐渐萎顿下去,恢复了常人体型。胸口的窟窿里,血也喷得越来越慢。郑屠出了口气,这口气非常的长,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失望。
听说,濒死之人会回忆出生时的场景。郭晔不知道,他是否会看见一个带血的婴儿呱呱落地时,父母那温馨与幸福交织的画面。
郑屠的身体扑倒在雪地里,艳红的鲜血沾上雪,很快变成了胭脂色。大群未冻死的虫蚁从泥土里钻出,铺天盖地般爬过来,覆盖了胭脂色的雪,也覆盖了他的尸体,地面变成了黑色。
……
郭晔看着郑屠挣扎求活,最终被常利刺死,场面血腥,他连眼皮都未眨动。
类似的场面他经历过,与任堂惠的一刀交错而过时,内心同样波澜不惊,但关于生与死的考量,依旧没有想通。
长街另一边,巡捕们提着铁尺和水火棍,叫嚷着冲过来,手中的铁链舞得哗哗作响,声势极大。
行凶的人大多已经逃走了,一段日子里不会在城内出现。这些人依旧在街上很有耐心地大吼大叫,仿佛没有别的方式显现自己的威势。
被赶走的只有百姓而已,街面上除了郑屠的尸体,只剩一群耀武扬威的差役。真正的凶手避开众人视线,悄悄钻进一间茶坊,神色自若,似乎只是去解了个手。
他们吓不走贪婪的虫子,巡捕头子用脚踢一下郑屠的尸体,惊讶道:
“死的是人屠子啊。老子说过,他再这么胡混下去,早晚一天被人砍死在街上,果不其然。”
听到老大发话,别的巡捕也不再做戏,围拢在破布娃娃一样的郑屠周围说笑。有人在打赌,他究竟挨了多少刀才死掉。
看见郑屠的尸体被人拨来拨去,明知他死不足惜,郭晔心中还是起了点莫名心思。
天黑了,差役也就走了,专对付死人的仵作用板车拉走了尸体,准备送到乱葬岗任由野狗吞噬。
尸体没了,虫子也就少了,几名更夫用铲子将渗了血的泥土铲进背篓,墙上的血迹也用清水洗刷干净。
郑屠留在世间最后一道印记也就消除了。
通过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郭晔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
屠户帮势力最大的胡肥子,不知从哪得知郑屠准备做掉他,成为帮中实际的话事人。于是趁郑屠不备出手偷袭,伤了他一条腿,准备在铺子里先下手为强将他弄死。
原以为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未曾想低估了对手的武力。郑屠硬是从几十个帮众的包围中杀出,最后闯到大街上。
他虽在这一战殒命,但屠户帮也损失惨重,帮里手头最硬的弟兄差不多废了一半,受伤的不计其数,一时间人心惶惶。
当街杀人、私藏弓弩更是犯了城主府的忌讳。郑屠死了,视线很快会转移到胡肥子身上,他必须连夜收拾细软出逃,否则到了天明想走都不可能。在强大的战争机器面前,这些所谓的豪强不过是群任人拿捏的虫孑。
“人死仇灭,不说他的事了。大宝你明天去打听一下,三角地这片,新收行费的会是谁。”
过了这次动乱,老庞等余下的屠户或许会得到些甜头,老虎死了,再来几头豹子是合情合理的。史莱克城说起来是时兴等人掌管,但城主府的精力终究有限,没有帮会、牙行维护,商家想在城里立足,并不容易。
但获利最大的,或许还是这群人。屠户帮散了,城主府的人便可以毫无顾忌地用几年时间,将肉食生意逐渐收归名下,这是笔不小的利润。
“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就是胳膊很酸,连续捅了不知道几十下,手腕子都挫伤了。”
常利盯着茶碗里的浮沫,擦拭手上不存在的血污,轻声道:“那时候我不比你现在大太多,有人想把我归拢到手底下。听说他以快刀闻名,能一刀劈开耳环而不损伤皮肉。”
“当时我还以小打小闹为主,头一天捅出份油货,第二天就被这家伙堵住,要我跟着他。毕竟是年轻气盛,心里边总有点自负,瞧不起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这些人见得多了,大部分没什么真本事。”
“结果胳膊才递了一尺,一只耳朵就飞出去了。”
郭晔瞅瞅他的侧脸,耳根有很明显的伤疤,一看便知是后接回去的,等常利喝完茶才问:“所以你跟了他?”
常利摇摇头:“没有,那人被我杀了。”
郭晔愣住:“可他比你快。”
“这就是有杀心和没杀心的区别,死的往往是后者,他第一刀就该砍我的脖子。”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常利缓缓道:“现在人屠子死了,你把东西给我,就算两清。福禄洞那边,我已有合适的人选,你无需操心这些。”
“老天从来不是公平的,有人含着金子出世,有人生下来就是贵胄。你有属于自己的光明未来,应该珍惜,离我们这些人还是远一些好。”
郭晔低头笑笑,慢慢将一壶凉茶喝完,脚下踩的小木箱搁在桌上,朝常利拱拱手,起身离开。
他究竟是在复仇,还是作孽,亦或两者兼具?
快意恩仇也只是个理想,很多时候都过不去自己这关。
旁人的命运是否该受自己影响?一旦沾了因果,有时一生都逃不脱。
街角处,两位老夫妇互相依偎,蹲在郑屠死的地方哀声哭泣。
回到宿舍后,郭晔倒在自己床上,眼睛死死盯着房顶,很久都没睡着。闭上眼,就会看见郑屠满是血污的面孔,正向自己悲愤地咆哮:
“是你陷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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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先生说的那孩子?看上去没什么特别,无非心思多了些。”
血腥味已经散去了,新沏的浓茶芳香宜人,稍微凉些便可品尝。作为顽主,常利自然不必在意一杯品二杯消渴三杯饮牛之类的规矩,但他心中依旧不快。
最后不快的根源在年轻人身上找到。
此时的第五言一身茶褐衫子,帽子戴得端端正正,鞋子上不见半点尘土,打扮得不像一般魂师,倒容易被认作说书人。这种规规矩矩的样子,游离于秩序之外的人自然不喜。
常利没答他的话,从怀中掏出一个旧褡裢,摆在桌上。就在刚才,这东西还属于另一个人。
“他才多大年纪?即便有七怪小时候的本事,想要与福禄洞作对,下场也会很惨。您断了和那孩子的联系,是故意不想将他卷进来吧?”
“您,和我预想的形象很不一样呢。”
“你话太多了,”常利冷声道,“我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没必要像马子一样了解对方。”
“说的也是。”
第五言将褡裢拿在手中,体会表面的粗糙感。摩挲良久,从当中掏出一串打满了结的绳子,“这便是您说过的,一窟鬼的钥匙?想不到他们还在用如此古老的手段。”
常利点点头,指着绳子道:“福禄洞里面纵横交错,堪称一片新天地,我了解的也仅限于其中一个洞口。如果不解开里面的秘密,就无法走进去和一窟鬼交涉。”
第五言皱着眉头端详绳子,数了数,大约有三十来个绳结。
“史莱克城坐落立马平原,地势不高,每逢雨季或洪水,城里便会有严重的内涝,地下通道就成了不可或缺的部分。其实想要攻打这座城并不如很多人想象那般困难,只要掘开河堤,史莱克很快会变成泽国。”
常利轻蔑地笑笑:“以为只有你聪明?我虽然对怪物学院不甚了解,但可以确信里面拥有超过我们想象的存在。普通的天灾人祸,对他们而言未必是不可化解的。”
第五言拱手表示受教,常利又道:“一窟鬼没有走到地上的勇气,长时间不见天日,他们中的大部分是无知且懦弱的,更谈不上智慧。他们的活动范围,也不可能超过头领们探索过的部分。”
“既然智力有限,又无人教导,在纵横交错的地下行走,没有个对照可不行。这绳子除了钥匙,更是地图,只要破解每一个绳结的含义,福禄洞的秘密就揭露大半了。”
第五言将绳结放回桌上,因为常利又掏出个布包,里面赫然也是根打满了结的绳子,只是较郑屠这根要短些。
他将两根绳子并排摆在一处,检查一阵,对常利笑道:“您看,这两根绳子上打的结很多都没变化,就连手法也完全相同,我很怀疑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时间不同罢了。”
“你猜对了,这是我几年前杀掉的一只鬼身上搜出来的。”
“您没必要告诉我……”
“无妨,杀了只鬼而已,难道城主府还会来人追究我的罪行不成?”
第五言将两根绳子都收进褡裢,交给旁边垂着头的小厮,“我回去后便开始参详,应该不会用太长时间。”
“最好动作快些,下面的人等不了你太久。”
“您这是在……”第五海眨眨眼,目光清亮,“悲天悯人?”
常利摆在桌上的手抖动一下,可以看出用了很大克制力才没把茶壶砸他脸上,“我只是不想违背自己的承诺罢了!”
“同时我也讨厌不遵承诺的人,我助你接触福禄洞,你承诺在将来某天毁掉那个地方。若你只是在诓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瞧他的神色,没人会认为是在开玩笑,第五言也懂得这个道理,“还有一件事,如果我失败了,您会怎么做?”
常利咧开嘴,露出鲜红的舌头与洁白的牙齿,如同某种危险的猫科动物。
“你若失败了,肯定不会有命回到地面上,就算有,我也会杀了你,还操心这些事情做甚?”
“无他,惟心中好奇而已。”
“滚!”
常利烦躁地挥挥手,结束了这场令他不快的对话。郭晔是有些特殊之处,好歹只是个孩子,比起这些妖孽般的人物不算什么。
西边的太子爷又开始不安分起来,这次却没有具体的缘由,仿佛背后有无形的手在挑动城内各方势力争斗。二金刚莫名其妙被抄了家的事,常利自然是知道的。
无论神秘的第五言,还是那些不露面的家伙,都比一个聪慧些的小子值得在意。他有预感,现下发生的这些不过是前奏,自己恐怕很难不被卷入这次动荡。
或许已经被卷入了。
若不考虑背景,城中可以碾死郭晔的人物并不少。史莱克城是巨大的斗兽场,除随处可见的虎豹豺狼,东边还有一条瞌睡的巨龙。
他只不过是乱入其中的脆弱人类,想要活下去的唯一思路是挖个洞躲起来,等到造出高达再将链锯剑架在龙头上问它谁才是老大。
常利闭了会眼,压住内心的躁动,再睁开时,依旧是那个桀骜不驯的顽主。
没告诉第五言的是,若计划失败了,取代郑屠的人将会变成他自己。
第五言看着夜晚的史莱克城,像一潭泉水,平静而澄澈,没有一丝涟漪。
又像一座火山,沉闷而压抑,随时会喷发火焰。
后面的小厮提着褡裢,亦步亦趋,丝毫不担心被人顺手牵羊。
因为在这一行,他自己就是最顶尖的之一。
“我有个条件,你如果不答应,我绝不会帮你,大不了把命还你就是。”
那晚被第五言趁乱带走后,胡掣是这样说的。
“什么条件?”
“事情弄完后,把我送远远的,笆篱子也无所谓,我永远不想再回这个地方。”
……
郭晔不愿醒来,他在梦中和郑屠辩论,撕扯,最终搏杀。
这种感觉很奇妙,两人在争吵时,郑屠嘴笨,远不是牙尖嘴利的郭晔对手,几句话便哑口无言,撒起泼来。
换了打架,他也不是个。郭晔没用家里教的一大堆内容,单单用杨岳鸣的摔跤技法,就将郑屠跌得七荤八素,半晌爬不起来。
至于搏命,化身人熊的郑屠依旧没能扳回一局,因为他手里有电磁炮……
郭晔的脸有些发红,呼吸粗重。罗睺用手试了一下,全身盗汗,手足冰凉,额头忽冷忽热。
从未见他生过病,似乎要将之前的一次补完。
旁人看见或许会受到惊吓,鸿鸣悬在郭晔头顶之上,罗睺举刀姿势歪斜,绝不属于任何一种招数,提刀的双臂软弱无力,似乎下一秒便会脱手。
若放入郭晔眼中,或许能察觉出一丝微妙。罗睺摒弃了一切外观和常规,只为这一刻形成自然而然的状态。
如同水。
他仿佛陷于迷惘,本就偏白的脸孔全无血色,汗珠自罗睺额头冒出,如同经历一场苦斗。
郭晔对发生在身旁的事一无所知,他在梦中活得很艰难,仿佛被困在一个死去的世界。阳炎不时散出光芒,该死的黑雾驱散一批又来一批。
走了很久,也没能找到边缘,这地方没有晨昏,没有日月,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
郁结的浊气填在胸中,就在黑暗完全蒙蔽郭晔的心眼之前,恍然感到一股暖意。
借着这股暖意,他的神志在最后关头恢复过来,郑屠已经被电磁炮打成肉丸子,郭晔的呼吸渐缓,沉沉睡去。
鸿鸣在罗睺手中消失,他整个人半跪下去,汗如雨下,如同在生死边缘走过一回。
次日,郭晔去医院买了些安神药物,临走前,在曹盈的病房外踟蹰一阵。
透过小窗,见曹盈已不似上月那般憔悴,只是被剃掉的头发长出不多,看上去稀稀疏疏,像刚经历冬天的树林。
……
两个泼皮将脸遮得严实,提着袋吃食匆匆走在街上。北边的顽主先一步陷入混乱,当中有不少上一代的幸存者,胸中都憋着火气,再加上新崛起的孙大伟孙大庆,就是城北近半的城狐社鼠。
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拥有纵害四方的能力。老顽主们与孙家兄弟不合,自身内部又能分出六七派,明争暗斗,外加太子党浑水摸鱼,北城的秩序已经大乱。
南边相对安稳一些,以常利为首的顽主们闭门谢客,不再过多上街。
这些都是意外,至少胡肥子这样认为。
自从郑屠死后,他觉得自己没有一件事不出意外,所以两个亲信将街上的见闻说了之后,他便陷入沉默,一群人无声吃起东西。
如今,城主府的通缉令依旧在城门口贴着。事情过去了半个月,也没放松对自己的追捕,赏金反而翻了几倍,他心知是自己“存货”暴露的结果。
赏金不少,称得起大钱,对家无隔夜粮的佛爷们更是如此,而下死力气抓捕他的,反而是屠户帮的往日兄弟。
“胡老大,咱到底在找什么啊?这样没头没脑的,究竟啥时候才算完?”
胡乱对付了肚子,一个泼皮忍不住发问,另外那个漱漱口,同样出言:“今天上街,可能有人已经开始注意我们了。”
胡肥子将脑袋抵在墙上一下下磕着,满脸痛苦道:
“一个袋子,就是人屠子平时挂腰上那个。里面有根绳子,我也不知道什么绳子,只知道如果找不回,咱们几个和全家老小都活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