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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嬗变,流光递转,转眼已是授衣时节。世人皆说,“梧叶一落而天下知秋”,这一日,谢焕听得异响推开门户,只觉得眼前地面上黄黄绿绿,掺杂着些许红叶,覆没了青石的本色,丝毫未给她防备的机会。
万木萧条,如同有约。
心说这可怎么练剑?她一路踩着细碎的脆响,用目光梭巡,淡淡地灰尘浮起让她忍不住皱起鼻子。
阶边植着几棵一人高的火焰形的矮树,通直的主干也只有笔管粗细,枯黄易折。旁枝细密,大篷大蓬的,还泛着浓郁的艾草味。
谢焕虽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灵光乍起,于是抽出春水剑轻轻一撩,捡起落于地面的被腰斩的未名树,直接当笤帚扫起青石板地来。
“这边的你就不扫啦?”
谢焕顺嘴接过,“懂什么,这叫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树......阁主?”
“再过两个时辰咱们就要去萧家了,你倒是自得其乐哈。”沈惟雍神色促狭。
“反正阁主与他是各取所需,”谢焕撂开手,撇撇嘴,“与我一个小女子没什么关系。只要能再听一次蜚蜚姑娘的戏,我就算没白去。”
“你倒高兴了,小辞不痛快着呢。”沈惟雍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该来的跑不了,没办法。他自己不也说要跟着么?”
“嗯。”沈惟雍勾勾手,示意她再给他也弄个“笤帚”,“来,我跟你一起护树。一会儿把这片扫完了,咱们进去我给你简单易个容。”
乐得有个帮手,她反手又腰斩了一棵,递到他手中。
“有点脏啊,你小心。”说罢谢焕背过身去,专心致志地处理自己的“辖区”。
身后弥漫起清致的艾草味,一下一下扫帚的沙沙声。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被扬起的灰土笼罩了。
谢焕忍不住回头。
“阁主您......练剑哪?”
沈惟雍丝毫不觉,颇为满意的支腰环视,“怎么啦?”
“算了算了,”谢焕哭笑不得,“我看也差不多了,我们进屋准备吧。我头发的颜色又变回白色了,还要用小辞的药膏染发。”
沈惟雍嗯了一声,丢开手中蓬松的树枝,骨秀纤长的手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她的,一路穿过月洞门,向自己的居所缓步而去。
左手被他稳稳牵着,眼光落在白衣上的纹理,手上的触感并不舒服,但谢焕知道,只有常年握剑的人才会有这样几处位置的厚茧。
从未与人如此亲密,让她心里忍不住有些异样,好像有什么东西酸酸麻麻的一下一下击打在心肺上。
引她入座,沈惟雍抽出博古架下的暗橱,“这些都是小辞为你调出来的,一会儿走的时候你就拿去吧。”
惊讶中有些感动,她走过去蹲下身细看,“这.....他是弄了多久啊?”
“不知道,”沈惟雍捡起一个摆弄,“染发的物事满大街都是,他非说那些东西廉价劣质,色泽太假,用久了掉头发事小,伤身体事大。我看他振振有词,也不敢拦着。”
“你先把发色的事情处理了,”将手里的小银盒子抛给她,沈惟雍笑笑,“别的我来准备。”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默然接过。
见他一样样摆出早已准备好的衣样物品,谢焕有些诧异,“人皮面具呢?”
“我自己准备一张就够了,你年纪还小,不需要。”
谢焕一点就透,只要她把头发处理好,再略加装饰打扮,任谁也不会怀疑她就是朝廷追捕的凶手。
遂不再有异议,换上那身烟绿对襟,配一条乳花绛红襦裙,她抬手对镜为自己略施薄妆。用叶脉笔蘸黑胶拉了下眼尾,又轻车熟路地点了口脂。
“小时候为了偷偷下山,我和檀一经常扮作来上香的小姐。只不过脸要比现在还涂得白一点,可惜我到现在都不太会画眉。”
沈惟雍贴好人皮面具,从微讶中回过神来。
“那我来帮你?”
谢焕略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有劳阁主。”
白衣少年拾起桌上的青石黛,左手三指轻轻捏着她两侧的下颌线,盈盈如月的脸颊贴了近来,与她只有一个石黛笔的距离。
仿佛是在玉牍板上为人抄录诗赋,少年的的下笔力度中多少带着踟蹰和犹疑。
谢焕微合了眼,温热的呼吸扑在眉眼上,让她忍不住有些羞赧,莫名的紧张。
“好了。”沈惟雍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端详。
谢焕如蒙大赦般睁开眼,轻吁了一口气。顺手从桌面上取了一面圆形铜镜,小小的握在手里,以圆形钮堆为中心,边缘是粗犷的云气卷舒纹,镂刻着八字铭文。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玉牍般的脸颊上顿时腾腾的泛起一股热气。
她赶紧将镜面翻过来,专心致志地研究眉毛的形状。
沈惟雍为她勾画了一双古书上描写的罥烟眉,展如鹤翼,淡若青山。与本朝风行一时的桂叶眉简直大相径庭。
白衣少年半倚着镂花铜台立在她身后,也望向镜中人,“唔,不行,好像缺了点什么。”
思索了一瞬,他伸出玉石一样的手指,按在红泥中,挑过她的脸,果断在两眉之心按下了一枚指腹大小椭圆形状的印记。宛如即将垂落的秋枝熟果。
“嗯,万事俱备。我们准备走吧。”
谢焕登上青幄车时,环顾四下,发现原来大家都变了装束面貌。脚下的感觉不对,大概是听雨伏在车下随行。
叶辞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换上了一身灰麻布衣,做药童打扮。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老实忠厚样的仆人,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应该是李百乔。谢焕按照身形揣度。但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如此低调的他。
李百乔旁边是她刚刚见过的易容版沈大阁主。
他的人皮面具与李百乔的不同,虽然不如他自己生的眉宇惊艳,却也十分清秀出尘,与他本人的疏冷气质相吻合。
他脚下置着个医官用的横梁杉木提箱,提示了四人的身份。
医官。医官的妹妹。医官的药童。医官的佣人。
秋风为驷。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已抵达萧府门前。他们一行人虽有良马醇驷,却被淹没在如簇华盖、金络玉鞍之中。沈惟雍率先下了车,只觉得箫管盈天,烟灯如昼。
谁知道他刚从怀中掏出了那张深花红色的柬帖,一个自称白箸的侍人赶忙小跑了几步迎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粗使杂役。
“孟大夫!孟先生!候您多时了!我们公子嘱咐了,司公子的朋友那是绝对不能怠慢的。您跟着我往里面进吧。哟!这么大的樟木箱子,真难为您了。快帮抬进来!”
在车上就被嘱咐过,阁主如今的身份是大虞圣手司如晦的师弟,姓孟名斟,表字平章。故而几人不慌不忙神色从容。唯有沈惟雍,一边口中道着“叨扰贵府”的官样话,一边与身边同为贺寿的人彼此拱手致礼。
清正耿介中不失礼数。分寸拿捏与身份把握都极为精妙。
白箸脚下颇快,足底生风。显然是个习武之人。四人不紧不慢地跟着,穿过一片水榭花廊,笑意盈然的小丫鬟们身着鹅黄比甲,手中捧着各式锦盘,鱼贯出入,衣带生风。偶尔还能见到一两个横抱着螺钿花檀琵琶的乐师,藕荷色的罗裙皆随湖风曳止。
“......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遗事弹......”
熟悉的声音,悠悠的水磨腔。
谢焕心里猛地一惊——这是......叶蜚!唱的是《长生殿》。
遁着声音望去,依稀只能看见台上人袅娜的身影。谢焕忍住加快脚步的冲动,转过脸去瞥了一眼叶辞。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叶辞低垂着脸,睫下被琉璃灯投射出一片阴影,面无表情地随着他们的脚步移动,恍若不觉。
谢焕心里有些感佩,也冷静下来,留意身边的景致和行进路线。
“......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半墙残月摇花影......”
白喙引着他们四人落了座,就悄悄转身退了下去。
从前在松郁寺的时候,每每下山都赶上盛会佳节,对于寺中人来说,这固然是化缘得济的好时机,但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谢焕也从未能如此近距离地观赏蜚蜚姑娘的风采。
浓纤得衷,芳泽无加。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平章......表哥?”谢焕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沈惟雍回头看她,心领神会,以手指了指她的襟领处。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陡觉夜凉生......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满耳充盈着唱词,谢焕一时没能明白。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里挂着的是她刚入未生阁时,沈惟雍送她的青金石。想到叶辞和未生阁的联系,她明白过来,阁主的意思是等到歇场的时候,让她以此为凭据,或许可以得见叶蜚真容。
“你去找她干什么?!”叶辞注意到她和沈惟雍的动作,语气不善。
谢焕哽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她想去见叶蜚,一多半还是因为她是小辞的姐姐。叶家覆没流离,她想知道叶蜚委身于此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而且看沈惟雍对待叶辞的态度,估计和这位妙目皓齿的叶大小姐脱不了干系。
她试着半开玩笑地逗他,“那个......子欲养而亲不待......”
叶辞展脸笑了,“上一句你可知道是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
“嗯,”叶辞陡然翻脸寒声,“我现在就是这静树,谢焕,你告诉我,你抽的哪门子风?”
说罢,也不待她答话。直接扭过脸去,将盘子里的果子糕点重新摆置整齐。
谢焕有些讪讪,她就怕小辞脾气上来。他又不似平常人家的孩子般好哄,总得费上一番功夫,还要被他记着,没准哪天就又翻出来了。
也不敢火上浇油,离她最近的是一碗荷叶盏盛着的蔗浆冰酪,纱灯映下,鲜红与雪白浇注为一体,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谢焕手中无意识地就着小勺抿了一口。甜稠绵密的口感。
她向后靠去,展眼平视。
正对着她的是一身青衣散发风流的萧簌先,他与她对视了一瞬,笑得微微露出虎牙,略歪了歪头,无邪般冲她晃了晃手中的石榴刀。
下意识地吞咽。
一股和着乍起秋风的寒意,顺着食道一路向下,贯彻了谢焕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