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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奔跑了二十几天后,窦宪终于抵达了京师。一路上,他已经先后累死了六匹快马。
停在窦府门前的那一瞬间,他眼前一片漆黑。一个月来紧紧绷住的肌肉骤然松驰了下来,呼吸也变的异常短促。他紧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勉强才能喘的上气。索性意识还清醒着,像微弱的火光,告诫自己不能倒下,至少不该在这里。强撑着,扶着宵风,慢慢调整呼吸。
眼前终于逐渐清明起来。
他把马鞭扔给窦顺,尽量稳住步子,往府内走。
窦府里已不是他一年前离开时的场景了。里头挂满了白幡,大厅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子,成息侯窦勋的画像被高高挂起,下书一个斗大的“奠”字,左右两边高挂挽联。风轻轻地吹着两旁的长明灯,使之忽闪忽闪。
窦宪浑身脱力地跪了下去,“...爹。”
大长公主听闻了他回来,带着湄姑姑匆匆地赶来了。见他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她惊讶道,“宪儿...”
窦宪抬起头,看着她,“怎么会这样呢?爹还那么年轻,刚刚过了五十。”
大长公主平淡道,“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你爹只是舍此投彼,去彼岸往生了。”
她说的冰冷而残酷,不带一丝情感的牵扯,窦宪心下一阵失望,喃喃地问,“你不难过么,娘?”
她的目光有一瞬的飘移,但很快就回答儿子,“你日夜兼程赶回来,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履霜得知窦宪回京,匆匆求了刘炟,赶往窦府时,已是深夜。
外面风雨大作,凤驾好不容易才能抵达侯府。下了轿辇,又是风声呼啸。随行的婢女所打的灯笼,有不少都被淋湿吹灭了。
履霜好不容易才到了灵堂门外。饶是如此,也被淋的半身湿透。她却顾不上理一理衣服,只吩咐左右,“都退下吧,跟着管家明叔去下人房里喝茶。”
却是一个面生的中年人站了出来,道,“回殿下,前代管家在前几日出门采买时,遭遇了强盗,已然没了。如今窦府里是小人在管着事。小人陶安国,参见殿下。”
履霜悚然一惊,又问,“那云婶呢?”
“她收拾了东西,回了扶风老家。”
履霜没有再问什么,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于是陶安国带着婢女们都退了下去。而她也深深呼了一口气,去推灵堂的门。
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那里。黑衣晦暗,万般孤伤。履霜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到她出声喊,“窦宪。”他才抬起头看着她,但那目光茫茫然的,没有焦点。
履霜慢慢地蹲了下去,“...窦宪。”
他嗓音沙哑,开口,“履霜,我没有爹了。”他仰头,极力地想要忍住眼泪,“你知道么,我在敦煌的时候,时常会想,这是爹二十几年前也来过的地方。如今我在代替他,完成他的梦想。一直到那天接到家书,我还是这样想。我想啊,一回去,我先不吃饭,我先写封信给爹,告诉他我打赢了。儿子打赢了匈奴!他二十几年前没有做到的,我都替他做到了!从此大汉不用再同匈奴议和,也不会再有边境之忧!他不会再觉得儿子只是每日里只是玩玩闹闹,永远也长不大。”
履霜拿袖子胡乱地擦着他的脸,“别哭了。”她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别哭了,窦宪。”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流了不少泪。忽然之间,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着她痛楚地、不断地问,“怎么会这样呢?我离家的那天,爹还好好的。他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没忍心叫他起来。我说,爹,你好好的养病,我去敦煌,最多一年就回来。等匈奴那儿的事了了,我好好地呆在家里,再也不出去了...怎么会这样呢?”
履霜无言以对,只能牢牢地抱紧他,眼泪止不住地掉。
窦宪软弱地把脸埋在她的颈窝,说,“拿到信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个谣言,是个玩笑。这些天在外赶路,我还是这样想。我多希望一回到家,爹他就出来啊,告诉我,‘这都是骗你的!谁叫你一声不响地就去了敦煌。再这样,以后还吓唬你。’”
履霜不知该安慰他什么,翻来覆去只是说,“你身上好烫。窦宪,去床上躺一会儿吧。等到明天醒来,什么都会好起来。”
他软弱地听从了,就着她的扶持开门出去,回了松风楼。
履霜把他安置到床上,又替他脱去了外袍和靴子,替他盖上被子。再去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浸湿了毛巾,替他擦洗着一个月来不曾打理的脸。
他闭着眼睛任由她作为,情绪逐渐地安静了下来。
履霜见状轻轻地松了口气,坐在他床前的小凳上,轻轻地拍打他,“睡吧。”
但他并没有依言睡去,反而睁开眼,惴惴地问,“...你不会走吧。”
履霜迟疑了一下。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摇着头,哀求地看着她,“别走。”
她在这样的目光里一阵悲哀。窦宪一向是个心性高强的人,从不肯对着人流露出失意。即便是几年前,他们最相爱的时刻,他也不曾在她面前如此。但现在,她能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深沉而空洞的悲哀,透过这目光一阵阵地侵袭着她的心。她紧紧地抱住他,“我不走,窦宪。我陪着你。”
“那就好,那就好...”窦宪终于松了口气,反手紧紧抱住她,“我失去了爹,失去了家。还好履霜,我还有你。”
窦宪终究困乏已久。在得到履霜的保证后,很快就睡着了。她趴在床沿上,屏住呼吸看着他的睡颜,逐渐从难过里升腾出柔软来,忍不住伸出手,来回抚摸着他的脸颊和鬓发,低声地说,“窦宪,窦宪。”
门上忽传来一声谨慎的轻叩。
履霜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去开门。
是竹茹在外头。她迟疑地说,“殿下来窦府,已有近两个时辰了,到了该回宫的时间了。”
履霜心头涌起难以抵挡的难过,拒绝道,“我为什么要回宫?”她转身向内,“我不回去。”
竹茹惊讶于她突如其来的叛逆,但不过一瞬就理解了过来,叹息,“殿下如今是皇后,当思自谨。陛下深夜恩准您出宫,已是恩命,如何还能在外逗留一夜?何况世子与皇后虽是兄妹,终究不是同胞。这样在一处伴了两个时辰,已令有心人惊诧。若再相伴一夜......”
履霜听的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道,“你说的是,是我糊涂了。”轻轻地阖上了门,跟着竹茹出去。
稍后到了楼下,竹茹道,“奴婢去传轿辇过来吧?”
履霜摇头,“去灵堂里。我要再看一看爹的遗容。”
竹茹吓了一跳,劝说,“这深更半夜的,殿下别去灵堂了吧...过几日正式出殡,再来叩拜不迟。”
履霜说不,看着沉沉的天色道,“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爹虽身子不好,但总也一直不咸不淡地治着。为什么会什么征兆都没有,就这样去了?明叔也是。我记得他是会武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竹茹听的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猜测,心头浮现出寒意,结结巴巴说,“不会吧...”
履霜没有再回答她,抿唇往灵堂去了。
稍后到了灵堂,履霜托言欲单独拜祭侯爷,遣了看护的仆从们离开。随即关了门,脚步匆匆往梓宫那儿走。
竹茹心中惴惴,在身后道,“殿下——”
但见她毫不犹豫,已经移开了梓宫。成息侯苍白僵冷的面容浮现了出来。
竹茹避过头不敢多看,但履霜眼神灼灼,一直仔细地打量着成息侯的尸首。
竹茹等了许久,见她一直没发出声音,忍不住调转了身子,大着胆子去到了她身边,共同往梓宫里望去。
成息侯的脸虽然惨白发青,但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竹茹松了口气,一边移着棺盖,把梓宫合好,一边对履霜道,“殿下快下来吧。”
履霜点了点头,“是我多疑了。”跟着她出了灵堂,叹气,“你去传轿辇吧。”
“走了?”泌阳大长公主听见房门打开,眼睛也不睁地问。
湄姑姑仔细地关紧了门,来到她身边,这才敢说,“是。”
泌阳大长公主慢悠悠地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她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吧?”
湄姑姑轻声道,“黄文泰用药谨慎。单从尸首上看,是发觉不出什么的。”
“好在她没带御医或者仵作过来。”大长公主松了口气,但转瞬又讽笑了起来,“不过光是想着去查看尸首,这份心思也够深的。不过,窦嫣的女儿么。”
湄姑姑不敢接这样的话,沉默无语。
大长公主停下了转动佛珠,看着她,讥讽地笑,“瞧你吓的。怕什么,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