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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应,决然地擦掉了眼泪,忽然问,“再过两个月,石榴就要百日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明白这样的时刻,她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跟...郭璜他们家一起聚聚?”
她摇着头,流着眼泪说不好,很抵触地看着他,“我的女儿见不得人吗?为什么不能办个像样的、大点的百日宴?”
他很惊讶。过去,她一直是两人之间清醒的那个,时刻不忘记彼此的处境,做事总是慎之又慎,生恐落人话柄。所以他刚才说了那样迎合的话。
而她误会了他的沉默,以为他在默认。很失望,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又说,“我不管,我不管!我一定要让女儿有大的百日宴,她不能成为又一个没名没分的孩子!还有阿武,你要在那个宴席上,把他介绍给所有人认识,告诉他们,那是你的孩子!还有,还有我问你,你把两个孩子写进了族谱吗?”
“当然!那是我的孩子。”他脱口说。
“那你是怎么写的?”
他回答不上来。
他没有名义上的妻子,连妾也不曾有一个,所以也就注定了一儿一女没法挂在谁的名头下,没法成为他的嫡子或是庶子。只能是养子、养女。
她看着他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大半。大为失望地说,“你去改掉族谱,我不许你那么写!”
他心里有别的打算,皱紧了眉说,“可是......”
她呜咽地打断了,“不要再对我说可是了!唯一的可是就是你不愿意做、不敢做。想想两个孩子,他们已经受了那么多委屈,你还要再给他们安一个那样的身份,将来叫他们抬不起头吗?”
他心里也知道,养子养女说的好听,但将来无论是窦武...,还是石榴婚嫁,总要被人说嘴的。依他的意思,是将来一步到位。但如今她既然提了,那么早一些改过来也好。不过,是费些精力,招惹些物议罢了。答应着,“好,我明天去想一想办法,改掉族谱,你放心。”
她擦着眼泪点头,一边强调着,“还有石榴的百日宴,你也要用心去准备。”
他看着她说,“自然。”带了一点试探,“其实依我先前的意思...是封石榴为固安翁主,于新年的一月十五行百日礼,命京中一千石以上的大臣皆赴侯府宴席。履霜,我怕你觉得太张扬,所以一直没有说。”
她想也不想地就说,“我为什么会不答应?这样很好,就这么办!”
窦宪心里很微妙地一动,看着她,试探地又说,“阿武也大了,老这么小公子小公子的叫他,没名没分,既不好听,出去了,别人也不见得会尊重。何况妹妹有了翁主之封,哥哥却是白身,这个样子,阿武脸上也说不过去。所以我想,不如趁着石榴百日,喜上加喜,给阿武也加封一下吧。”
这次她有些犹豫。
窦武才十一岁。这个年纪加封,是不合规矩的。到底他是个男孩儿,和石榴不同。而国朝的王侯之位、世子之位的承继,一向都要到孩子年满十八。贸然就封阿武为世子,恐怕言官都会攻讦他。何况窦宪如今掌控了大权,女儿尚在襁褓,已经得封翁主,一旦儿子再破例得到封赏,那对刘肇来说,是很危险的讯息。
想到很久不见的养子,她的信念动摇了起来,整个人也有些清醒——终究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何况与她相伴多年,不是没有感情的。她不想夺走刘肇的所有。
见她犹豫了下来,窦宪有些失望——履霜到底还是心软的。她所能为孩子想到的最大争取,就是一个还不错的名位。而作为父亲,作为男人,他的想法是截然不同的。他所追求的不止这些。
他叹了口气,问,“你在可怜刘肇,是吗?”
她浑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轻轻地说,“我也可怜他,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对不起他。”
她很吃惊,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想。一直以来,都觉得他对刘肇除了厌恶,没有其他情绪。
窦宪自嘲地笑了下。过去的他,冷酷、偏激,往往一事不合己意,就痛下杀手。但现在的他,也许是做了父亲吧,也许是见证了太多的悲剧。在做决定之前,总是下意识地先想,这样会不会给别人带来伤害。
他颇为感慨地说,“过去,一直以来我都很看不起先帝。觉得那是一个活的不知所谓的人。身为帝王,没有一点决断力,总是在妄想,试图去保护所有人。可是如今...履霜,到如今我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他。就品德而言,他实在是一个优秀的人。甚至一定意义上说,他很伟大。只是身处皇帝这个位置,一点微小的过错都被无限地放大了。其实,如果换了我,做的未必会比他好。可是——想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品德而言,我欣赏先帝。就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我也可怜刘肇。但是履霜,站在今天这个位置,我还是会说,我看不起刘炟,我也厌恶刘肇,我会避免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她听的悚然心惊,在此时真正发觉了他和她的不一样。
对待有多年感情,如今却怀有异心的小皇帝,她所能想到的最好处理办法就是不理睬他。但是窦宪...这么多年以来,他执掌大权,操纵多人生杀。何况不久前又去过边塞,一举剿灭匈奴,登燕然山记功...那样的举措,几乎有帝王封禅祭天的影子了。
那个时候,站在万丈高空,俯视脚下的万万民众时,他在想什么呢?
而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在施行惠政,修补着和朝臣们的关系。与此同时,不断在拔擢寒门子弟。他真的是全然的为君、为国吗?打算收拾好河山,将来等到刘肇成年,统统交付到他手上?
不是的...他在培植自己的心腹,为他的将来铺路...
她想起刘肇,那个一直软绵绵地叫她母后的孩子。他一直很乖,从生下来就很喜欢她,总缠着要她抱。才四岁,就知道要脱了鞋子,才能踩到她的裙子上。
不由地心中愧疚了起来,摇着头说,“其实...咱们已经蒙受先帝之恩,得到很多了。多年来,却不肖毒杀后宫诸位贵人、夺取其国。我想,咱们不能再......”
他打断了,冷静地说,“不是这样的道理,履霜。想想先帝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我,他能顺利继位吗?如果没有我荡平匈奴,大汉岂能安稳至今?所以不是他给予我们恩德,是天下原该是我的。能者居之!”
一席话就结束在了这里。窦宪说完,就进去沐浴了。留下履霜,闭着眼睛,内心错综复杂地坐在原地。
到了次日,窦宪去上朝,窦武回来。居然是抱着石榴一起来的。
履霜看了很惊讶。
窦武见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晚上,新换了地方睡,有点睡不着,就把妹妹抱过去玩了。”
她听的笑,“不怕妹妹吵你啊。”
窦武摇着头说不怕,举着石榴说,“娘,她好乖的!都不怎么哭的,就晚上饿了,闹几声,被奶娘抱出去喂了两次奶,马上就好了。”
她更吃惊了,“你和妹妹一起睡的?”
窦武欣然地说是啊,轻轻地捏着石榴的脸颊,“她最近越长越好看了,也比以前乖好多。”
石榴哼唧了一声,好像听得懂,不满地转过脸想咬他。他笑嘻嘻的,也不在意,把手指伸过去,给石榴啃了几口,然后凑近石榴亲了一下。
石榴马上就笑的咯咯的,小手指攥住了他的脸,咿咿呀呀地拍打着。又在他怀里踢蹬着,想下去玩。
窦武几乎抱不住她,哄着她说,“别闹。”
但石榴一定要下去,他也只得把她放到厚地毯上了。
但石榴实在太小,下去后,根本不知道怎么办,连坐都坐不稳,更别提爬了。窦武看她不会玩,拍着地说,“爬,爬!石榴!”
而石榴听不懂,还是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并且不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东倒西歪的。
窦武看的着急,索性趴了下来,拍着地面说,“看哥哥!”往前爬了好长一段直直的路,“这么爬!”
窦宪上完朝回来,刚好看到,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
窦武自觉忘情,而且在父亲面前丢了脸,红着脸爬了起来,把石榴抱起来,塞给了父亲,转身跑了。
窦宪莫名其妙的,“干什么?”
履霜笑着看他,“没什么。只不过阿武刚刚在带着石榴玩。我瞧着他们兄妹俩的感情倒好。阿武还说,他昨天是抱着石榴睡的。”
窦宪听了也很惊讶,“真的?”
两个人昨天谈话太深,再见,彼此都有些不自在。尤其履霜,欲言又止,整个人惴惴的。
窦宪眼见着,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她,“我就说吧,阿武其实很懂事,心也大。你瞧他最开始说不喜欢妹妹,现在两人不还是玩上了吗?”他把女儿举了起来,逗着她,“主要还是石榴长得好看,像我。又被我带的听话。”
她果然被带偏了,抿着嘴笑,“就你能。”从他手里接过了女儿。
石榴一个多月了,不像刚生下来那阵,紫红紫红的。现在她的皮肤白白净净的,又胖。生的大眼睛小嘴巴,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她疼惜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刚进东宫的时候,申令嬅生大女儿刘吉。那时候刘炟不顾产房污秽,马上就进去看令嬅了。又轻言细语地陪着她说话。一度让她羡慕、自卑。可到了今日,上天把从她这里夺走的全还给了她。到了今天,窦宪在她身边,儿子也那么听话,女儿又漂亮。她再也不用去羡慕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