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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前,汴京下了一场大雪,城外冻死了不少流民。
夜色深沉,冷雾氤氲,雪被冻得很硬,汴京笼罩在一片凄寒之中,连烟花之地的灯红酒绿也消停了不少,只有两三歌女间或拨两声琴弦,望着空荡荡、冷清清的街道哀婉低吟。
护城河旁,厚厚的积雪被人践踏得凌乱万分,拖着一行长长的血印,触目惊心。
河边的城墙下,站着几个拿着短刃的黑衣男人。为首的是一个相貌苍白男子,他裹着厚厚的黑狐裘,及腰的黑发松垮垮的披在肩头,只在发尾处系了一根黑色的缎带,眉眼细长上挑,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和妖冶。大概谁也不曾想到,这么一个病怏怏的男人,却是闻名天下的暗杀机构头目,皇族身边的走狗——大蛇。
大蛇唰的一声收拢手中的乌金铁骨扇,冰冷如毒蛇般的眼睛扫视着躺在面前那个少年。
少年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的躺在被血浸红的雪地中,因身上多处带着严重的剑伤,他的面色苍白不带一丝血色,唯有一双乌黑不见底的眼睛静静的望着黑狐,无悲无喜。
“啧,伤成这样。”大蛇用铁扇抵在鼻端,两道阴柔的眉微微皱起。他像是在惋惜,但眼神却和看路边一只狗并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一丝犹疑,大蛇转身,漠然的吩咐身边的下属:“这个孩子已经不能用了,弃了罢。”
说罢,他转身慢悠悠的上了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
夜明珠宛转流光,马车内,坐着一个威严富贵的中年男人。
“如您所愿,那孩子杀了段云天。”黑狐在男人身侧坐下,脱下狐裘挂在臂上,又寻了一个手炉握在手中,手中的铁扇一下一下敲打在窗上,笑道:“可惜了,那孩子本是个难得的武学奇才,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养大的……真是可惜了。”
他嘴上如此说着,可眼里分明没有半分哀戚,甚至还带着几分令人胆颤心寒的笑意。
两个蒙面的黑衣下属抓住少年的脚,像拖死狗一般将他拖行数丈,蜿蜒的血迹一路染到护城河边的碎雪上。少年仰躺在地上,睁着眼望着头顶灰蒙压抑的夜空,神情比万年积雪还要冰冷。
蒙面人抬起少年的身子,作势要将他抛进河中溺死。那一瞬,少年的眼中忽的迸出一股精光,似是对求生极度的渴望。
他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踹开蒙面人,一头钻进了结了薄冰的河水中,咕咚一声水响,再也不见了踪影。
少年是大蛇养大的小刺客,没有名字。几年前他打败了排行十三的堂中前辈,所以他取代了那个手下败将,代号十三。
大蛇的属下沿河追杀了一阵,遍寻无果,只得战战兢兢的去回复大蛇。
闻言,大蛇只是哗的抖开铁骨扇,两道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剑,笑得阴冷而无情:“算了,就当十三死了罢。”顿了顿,他又慢悠悠笑道:“没死也不碍事,药在我手里,他迟早得回来求我。”
两个属下双肩一抖,跪在地上伏得更低了。
“至于你们。”大蛇神色不变,手中的铁骨扇一挥,寒光闪过,两具尸体应声而倒,鲜血浸在地上,凝成一片暗紫色。他冷笑,声音带着变态的阴柔:“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留之何用。”
一阵阴风袭来,空中又飘起了碎雪,车前的灯笼摇晃,恍如鬼火悠悠燃烧。马车内的中年男人掀开蜀绣的精美布帘,蹙眉望着地上的尸体,不满道:“大过年的,何苦在本王面前开杀戒。”
“因为我坏呀。”大蛇用沾血的铁扇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阴寒如蛇瞳的眼来,神经质的自顾自笑了半天,猩红的舌舔了舔唇:“啊,我真是太坏了。”
中年男人并未理他,只是转动着手上的檀木念珠,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好像汴京的几场腥风血雨与他无关似的。大蛇饶有兴趣的盯着男人,心中冷笑了一声:只是和王爷的演技比起来,我这点坏,当真算不得什么呢。
这场雪下了很久,直到第二天夜里才停下。
大雪并未冻结汴京城的热闹,今夜就是除夕了,汴京到处挂起了红灯笼,烟花从天刚擦黑时起便从未停止过。一向清贫的陆相府也活跃了不少,门口颤巍巍的挂着两串灯笼,掉漆的朱门上倒贴着笔力遒劲的福字,乃是出自陆相手笔。
陆府的后院有一棵百年松树,多年来未曾修剪,郁郁葱葱的枝桠蓬勃生长着,几乎覆盖住了大半个院子。松树旁边的墙角边种着四五棵虬曲盘旋的腊梅,此时梅花开得正艳,花蕊藏雪,衬得嫣红的瓣儿愈发浓丽,不用走近便能闻到一股清冷的梅香。
一个相貌平凡的丫鬟掌着灯,引着一名披着兔绒斗篷的妇人进了院,两人朝墙角的梅树下走去。
妇人年纪不轻了,但依旧很美丽,浓黑的长发绾成垂髻,不施粉黛,清雅如空谷幽兰。她肩上扛着一柄小花锄,提着裙来到树下左右看了一圈,方问身边的丫鬟:“芝兰,前年的梅花酒,可是埋在这儿了?”
芝兰将油灯凑近了些许,蹙眉道:“夫人,奴婢来挖罢,何苦劳您亲自动手。”
妇人不许,只解下披风交到丫鬟手中,说话间已挽起袖子挥动花锄:“你这大手大脚的,没有轻重,挖坏了坛子可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芝兰撇撇嘴,泄气的哼了声。
片刻,陆夫人从土堆中翻出两只带泥的坛子来,喜道:“可找到了。”
丫鬟忙伸手去接那坛子,此时一阵寒风卷过,浓密的松枝随风劲舞,接着,一条乌黑的人影从枝桠中直挺挺的坠下,同雪块一起栽在了陆夫人的面前。
陆夫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抱着酒坛后退了一步,惊魂未定道:“那可是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丫鬟亦是吓得不轻,忙将酒坛搁在地上,提起油灯朝前小心翼翼的走了两步,借着昏黄的油灯,她看到一张苍白年轻、满是血污的脸,不由惊叫一声喊道:“夫人不好了不好了,是个死人!”
陆夫人竖起一根削葱白似的食指,轻轻压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丫鬟噤声:“你可小声些,大过年的竟说些不吉利的话。”
说罢,她从浑身抖筛似的丫鬟手中接过油灯,凑近照亮了地上那条黑影,虽然他满身血污、冰渣稀稀落落满了眉眼发梢,但陆夫人依旧可以看得出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并且,还有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陆夫人舒了口气,柳眉微微蹙起,呈现出为难的神色。
“太可怕了,还是去禀告老爷罢。”丫鬟躲在陆夫人身后,期期艾艾的开口:“这一看就不是什么良民,咱们离远些。”
陆夫人稍一沉思,又朝漆黑的院中四处瞧了瞧,松影婆娑,梅花落雪,并无其他人存在。她伸手拦住了想要去状告陆相的芝兰:“这孩子怕是个刺客,老爷嫉恶如仇,若是他知道了,恐怕只会一棒子打死这孩子。”
“那怎么办呀,总不能让他死狗似的躺在这儿罢。”芝兰宁起眉,嫌恶的看了那满是血污的少年一眼。
陆夫人也有些犹疑,正凝思着,那少年却是迷迷糊糊的轻哼了一声,气若游丝,用一掐即断的声音低低唤了声:“娘……”
那声音带着无与伦比的哀伤,陆夫人的心一下就软了,她将柔软温暖的斗篷盖在少年身上,遮住他的满身创痕和寒意,又对一旁不知所措的丫鬟道:“来,帮我一把。”
十三感觉自己昏迷了很久,身体冷得很,五脏六腑却燥得难受。
他记得自己从冰冷的河水中爬了出来,为躲避追杀一路进了城,藏在一家院子的大松树上。他不知道自己在松树上蹲了多久,迷糊间隐约觉得自己发了烧,他又累又饿,一头从树上栽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雪霁初晴,稀薄的阳光斜斜的从洞口照进来,刺痛了十三的眼。
他强撑起身子坐起来,警惕的四处观望一番,这才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是后院假山中的一处洞穴,这座假山十分巍峨,洞穴狭窄而深,宽度刚好够他平躺。他的身下垫了半旧的被褥,身上盖着柔软厚实的毯子,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已被人清理包扎过了,绷带下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十三强撑着身子,伛偻着一步一步挪到洞口,却发现洞口的石阶上放着一碗积了薄雪的水,几个冻硬了的馒头。他饿极了,抓起馒头胡乱的啃了下去,又喝了口水,不由呛得连声咳嗽。
那水不是水,而是酒,带着梅花香味儿的酒。
几口酒下肚,十三身上的寒意总算被驱走,浑身暖洋洋的。
他受的伤实在太重,已经没有力气再挪动分毫了,只能一口一口机械的嚼着馒头,倚在洞口的阴暗处朝前望去,只见松树上的厚雪消融了不少,正淅淅沥沥的朝下滴着水珠,梅花迎寒怒放,红的似血。远处的厢房传来少男少女的欢笑声,有少年高声念道:“吾愿做江中一鲤,迎风踏浪,化而为龙!”
一个年老的男音呵呵笑道:“鲤鱼跃龙门,一啸渡苍生,大郎有此壮志,为父甚慰。”
十三蜷缩在洞里,心道这些人真是奇怪,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鱼不好么,为何要化龙,承担天下人无法承担的重任?
夜晚,起风了,十三又有些高烧。
那个妇人提着灯悄悄赶到假山洞口时,十三警觉的往里缩了缩,睁着幼狼一般冷漠的眼,虚弱地望着来人,那时的他就像一只被撬开了壳的河蚌,拼命隐藏自己柔软的脆弱。
微弱的灯光打在妇人的脸上,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朦胧暖意。妇人将一碗热汤面放在洞口,又摆了个药瓶子在旁边,轻声安抚道:“孩子,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见他不回应,陆夫人又喟叹道:“我家大郎,也是跟你一般大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