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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凤凰台边有一方藕池,此时正是七月盛夏,杨柳岸,横架石桥几座,连堤的芙蕖随风摇曳,一望无际的绿波中偶然点缀几抹莲红,光是看着便令人赏心悦目。
江之鲤向岸边的渔夫租了一叶乌篷小船,带着陆浅葱一路朝藕池深处荡去,船篙划破浮藻,水波荡漾,惊起几只不知名的水鸟。一人多高的莲叶田田,遮天蔽日,即使是在酷暑的时节,竟也感受不到一丝燥热,反而凉爽异常。
风吹绿浪,天高云淡,乌篷小船微微摇晃,隐秘的藕花深处,江之鲤与陆浅葱深情拥吻,恣意放纵。
莲叶上珍珠似的水珠摇摇晃晃的滚了几圈,滴答一声落入水面,惊走了几尾吐泡的鱼儿。
吻毕,江之鲤枕着双臂,笑吟吟的看着偎在自己怀中的陆浅葱,眸中有着比江南的水更柔软的深情。
脸上忽然掉落了几滴冰冷的水渍,陆浅葱从江之鲤怀中坐起来,抬头望着被乌云笼罩的日光,轻声道:“下雨了。”
夏日的天气总是这般无常,东边太阳西边雨,陆浅葱和江之鲤在狭窄的船篷里相对而坐,借用渔人的炉火温了酒,一边耳鬓厮磨,交换着彼此唇间的酒香,一边听着骤雨打在莲叶上的沙沙声,仿佛天地寂寥,唯有他们的情爱永恒不朽。
半杯下肚,陆浅葱才尝了个酒味儿,江之鲤却先醉了。他本就酒量奇差,一杯甜酒都能醉倒,更何况是渔家自酿的烧酒。
醉酒的江之鲤依旧背脊挺直,衣服纹丝不乱,唯有眼里像浸润了江南千年如一日的烟雨般朦胧,愣是抱着陆浅葱不愿撒手,一口一个‘娘子’,叫得百转千回。
陆浅葱听得耳尖发红,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江之鲤似乎十分受用,半眯着眼,如同一只撒娇的大狗儿般,还将自己的脑袋往她掌心蹭了蹭。陆浅葱见过他阳光开朗的一面,也见过他冷漠狷狂的一面,唯独这般乖巧粘人的模样是只有饮醉后才能见着的,陆浅葱一时又新奇又心软,忍不住吻了吻他带着酒气的唇角,轻笑着唤道:“夫君,我好……”
话音未落,江之鲤像是被唤醒的猛兽般,扑过来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船儿剧烈摇晃,陆浅葱被江之鲤压在身下啃咬,不禁下意识抱紧了他的双肩。唇舌交缠间,呼吸被掠夺,雨打在荷叶上,击在船板上,落在水中,淅淅沥沥,哗哗啦啦,两颗心也跟着嘈杂的雨声一同躁动起来。
天边云墨翻卷,山川楼阁俱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雾之中,这场轰轰烈烈的暴雨,怕是短时间内无法停歇了……
到了黄昏,雨势渐歇,陆浅葱从江之鲤的怀中醒来,不禁觉得腰酸背痛,连一个指头都懒得动了。
她早该料到的,喝了酒的江之鲤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在这种时候撩他,说白了就是自作自受。
江之鲤此时酒醒了,眼眸又恢复了清明,正随意的披着衣裳,单手撑着脑袋笑看她。陆浅葱红着脸,将满船散落的衣物一件件重新穿上,她整理好散乱的鬓发,回身一看,见江之鲤舔了舔唇角,望着她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不禁恼怒的瞪他一眼,小声道:“荒郊野岭,白日宣淫!”
江之鲤侧首一笑,将陆浅葱拉进自己怀中禁锢住,吻了吻她的脸颊道:“明明阿浅也有享受到,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
陆浅葱捂住他的嘴,红着脸道:“不许说!”
江之鲤眨巴眨巴眼,却是俯身,隔着陆浅葱的手掌烙了个吻,还不忘伸出舌尖在她掌心一勾,惹得她像是烫着似的飞快的甩开了手。
等到两人整理好上岸,已是夜色初临了,陆浅葱两腿有些发软,江之鲤便不着痕迹的牵住了她的手,趁势稳住她的身子。陆浅葱有些不好意思的四处望了一番,还好夜色渐浓,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亲昵动作。
两人并肩走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积水折射着灯光,如金鳞般镀在青砖黛瓦,四周的火树银花仿佛淡去,各色小贩的吆喝声也恍若不闻,两人的眼里心里只剩下彼此。
逛累了,江之鲤便拉着陆浅葱进了一家热闹的食肆,随便找了个临窗的位置,点两三样小菜果腹。陆浅葱吃了几口,觉得索然无味,望着江之鲤莞尔道:“不如你做的好吃。”
闻言,江之鲤轻笑一声,挽起袖袍夹了一块鱼肉,细心的将刺挑去,这才放到陆浅葱碗中,道:“想吃什么,回去给你做。”
陆浅葱摇了摇头,有些为自己担忧。这才认识多久,胃口就被养刁了,以后可如何是好?
不过出来玩了这么些时日,还挺想回家的,不知道珩儿和旧林他们独自在酒肆过得如何,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抬头,想要和江之鲤商量一下回家的日期,却猝不及防撞进了他警觉冰冷的视线中。
陆浅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江之鲤的夜晚状态来临了,不禁担忧道:“怎么了?”
江之鲤将视线从楼上收回,慢悠悠抿了口茶水,嘴角弯成一个凉薄的笑来:“楼上有人在盯着我们。”
陆浅葱下意识往楼上瞥去。果然,厢房门口的走廊下站了几个一身短打的男人,见到她看过来,其中一个年级稍大的男人便闪身进了挂着琉璃灯的厢房,片刻方出,与其他几人一番交头接耳状。
江之鲤的面色平静,应该是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陆浅葱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她悄悄拉住江之鲤的手,不动声色道:“谁的人,大蛇?还是赵徵?”
江之鲤轻笑一声,反手握住陆浅葱,英气的眉微微一挑,笑得自信而张扬:“应该都不是,他们没有杀意。”
陆浅葱稍稍放松了些。不过若不是大蛇和赵徵的人,还有谁会认得他们,对他们感兴趣呢?
正想着,楼上那个年纪稍大的男人下了楼,在陆浅葱面前站定,抱拳道:“敢问阁下可是陆姑娘?”
陆浅葱还未回答,江之鲤却是慢悠悠搁下碗筷,眼眸一转,泠然笑道:“她现在,是江夫人了。”
“……”男人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
陆浅葱只好坐直了身子,淡然颌首:“我是。”
男人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陆姑娘,我家主子请您移步厢房,小叙一番。”
找我?这下陆浅葱更惊讶了,下意识转头看向江之鲤,征求他的同意。
江之鲤想也不想,朝她勾唇一笑,附耳低声道:“人家态度这般好,拒绝未免不近人情。去吧,有我陪着,不会有事。”
二人暂且搁了碗筷,跟着那个沉默的男人上了楼,进了厢房,见到屏风后的那人时,江之鲤和陆浅葱俱是一怔。
他们都不曾想到,邀请叙旧的人竟然是她——永宁郡主。
陆浅葱先反应过来,朝郡主盈盈福了一礼,笑道:“我竟是忘了,金陵是谢家的地盘。”
永宁郡主未施粉黛,即使是大热天儿,却依旧系着珍珠白的斗篷,更显一张脸莹白若雪。仔细一看,郡主的眼底乌青略显疲色,朱唇紧抿下压,柳眉轻蹙,似是有寡欢病态,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她坐在大而空荡的圆桌旁,桌上的菜已是凉透了。
陆浅葱与江之鲤对视一眼,又淡笑道:“数月未见,郡主别来无恙?”
永宁郡主没说话。
明亮的琉璃灯宛转流光,照亮了她满头的珠宝钗饰。她十指不断的揉捏着身上的珍珠白斗篷,视线落在江之鲤与陆浅葱坦然交握的手上,咬了咬唇,半响才道:“坐吧。”
穿着灰衣短打衫的男人迅速的搬来绣凳,给客人换上热茶,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掩上房门。
江之鲤望着眼前冒着热气的上等新茶,并不饮用,只哧笑道:“久闻郡主女中豪杰,有话尽管说,不必来这一套。”
永宁郡主看了眼江之鲤,又将视线转回陆浅葱身上,问道:“你们……?”
陆浅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与江之鲤的十指扣得更紧了,坦然答道:“如你所见,我们成亲了。”
“……这样。”似是意料之外,又似是情理之中,永宁郡主有些失神,喃喃重复道:“这样啊。”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永宁郡主握紧了茶杯,眼神忽然变得悲愤而锐利起来,望着陆浅葱冷声嗤道:“你离开襄王府才多久,真的能全身心摆脱过往,开始一段新的姻缘?”
陆浅葱诧异道:“不然呢?难不成我要死要活、自怨自艾一辈子才算正常?”
郡主一愣,随即侧过头,避开了他们夫妇的视线。
“那夜放你走,王爷很生气,与我算是彻底闹翻了。”永宁郡主下意识将手放在腹部,攥紧了身上的斗篷料子,侧脸哽声道:“前些日子,王爷又悄悄去了乌山镇一趟,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房中纵酒,数日不曾出门……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你跟别的男人成亲了。”
一听到赵徵的名字,江之鲤的面色明显阴寒了不少。陆浅葱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的拍了拍,这才反问郡主道:“我成亲与否,与他无关。他是死是活,你也不必向我报备。”
“我知道。”郡主咬了咬唇,英气上挑的眼角多了几分湿红,她用一种不知道是怨恨还是哀叹的语气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痛苦,你却能获得幸福。”
“……”陆浅葱不知道该回什么,干脆保持缄默。
永宁郡主飞快的抹了把眼角,自嘲似的一笑:“凭什么,我贵为郡主,却连一份普通人的幸福都得不到,连潇洒脱身的勇气也没有。”
陆浅葱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郡主听到她再婚时会那般愤懑了:得不到,求不得,迁怒而已。
又静默了很久,琉璃灯盏中的灯花噼啪作响。永宁郡主深吸一口气,英气娇艳的面容上带了几分令人心疼的脆弱,这个女人轻易不曾落泪,而她所有流的眼泪,几乎都是为了一个人——赵徵。
她说:“陆浅葱,我想要和离。”
陆浅葱讶然的瞪大眼,随即很快冷静下来:“你与我不一样,这是一条没有结果的路。”
永宁郡主说她‘想和离’,而并非‘已和离’,便足以说明这条路不可能行得通。就算定西王同意女儿和离,赵徵也不会同意,更何况上头还有皇帝压着……
这个姑娘,比当年的自己更可怜,她的身上背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想要摆脱,几乎是不可能的。
永宁郡主忽的就哭了,她已压抑了太久,父亲不同意,兄长不理解,皇帝更不可能偏向于她,她几乎要被折磨疯了,以至于偶然间遇见陆浅葱,她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迫不及待诉说衷肠。
听客是谁不重要,她只是,太需要个人来理解,来发泄……哪怕这个人,是她曾经的情敌。
她竟是,可怜到了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