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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寿宴三日后,是陈初哲等外地官员进宫面圣的日子。
陈初哲伏在地上,等候着弘历发话。然而跪了半晌,上座的帝王却仍旧沉默着。
他偷着抬眼看了看,弘历指尖轻叩着御案,沉吟道:“陈初哲,朕没记错的话。你是状元出身,乾隆三十四年授了翰林编修,如今在山东督粮道任上。”
陈初哲应道:“回皇上,正是。”
“国泰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皇上......这......这......”陈初哲没料到弘历不问地方政绩,却忽然问起国泰一事。
“照实说吧,你们煞费苦心地排那一场戏,不就是为了揭发国泰么。”
“国泰在山东劣迹斑斑,他仗着权势,向各级官员勒索钱财。被勒索的官员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变着法儿的剥削下级,层层盘剥下去,百姓苦不堪言。对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官员,轻则暗地里使绊子,重则酷刑加身,简直目无王法,张狂至极。”
陈初哲义正辞严地控诉着,然而弘历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开口问道:“和珅登台,你是知情的?”
陈初哲浑身一僵,强笑道:“臣知情......”
“知情而不加劝阻,他行事出格,你也不知分寸么?”
陈初哲听了弘历责备的话,俯身磕头道:“此番是臣行事鲁莽,臣知罪。”
弘历看着伏跪在地上的人,沉默良久,方才温声道:“在初,论才学,你是一等一的。朕亲政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科举和翰林结业考中两次位列第一的,在历次京察中,你也名列前茅。朕知道,你是个有才能的,困在翰林院这方小天地中,委实屈才了。”
陈初哲禁不住抬起头,满面错愕地望向弘历。
“朕知道,在乾隆朝之前,就没有状元外放的先例,可在初,为官者不能总局限于书里的黄金屋。就算是学识渊博如纪昀,朕每次南巡都要把他带上,让他看看各处的风土人情。只有见识过这些,将来在庙堂之上,才能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胸。”
陈初哲心头巨震,这些日子以来的困惑与愤懑,在这一刻悉数消解了。弘历见他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便知道他已经想通了。
陈初哲退下后,弘历凝视着案上的奏折,思绪却渐渐地飘远了。上一世陈初哲带着堪称辉煌的履历,走马上任荆宜施道道员,之后不久就传来了他因病去世的消息,弘历为此还惋惜了好一阵子。弘历并没有意识到,外放就职对一个状元来说是莫大的考验,不仅仅是才能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庙堂之上的风言风语,有时会让人丧失理智。直到这一世,和珅来了这么一出,弘历才明白陈初哲不可能抗旨不遵。他的不甘和愤怒,都压在了心底。他理所当然地羡慕着那些天子近臣,同榜出身的和珅就成了他的头号嫉恨对象。
所以在和珅提议时,他反将一军,让和珅去当这只出头鸟。如果弘历事后嘉奖,陈初哲作为知情者,自然也有一份功劳。可如果一不小心触怒了帝王,首当其冲遭殃的只会是和珅。
弘历用朱笔在纸上写下“国泰”两个大字,当写到最后一点时,吴书来的声音传了进来:“皇上,阿桂大人求见。”
弘历将宣纸揉成一团,欣然道:“宣吧。”
阿桂进屋行过礼,弘历问道:“因何事求见朕?”
阿桂应道:“冬季仲月的丁祭快到了,一应典仪都已经在筹备中。奴才此番是想问皇上,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弘历思索了片刻,方才应道:“丁祭是大事,切不可马虎大意。汉人历来尊孔尚儒......”话说了一半,却又顿住了。弘历意识到,前往曲阜孔庙祭孔,是巡幸山东的好时机。
“阿桂,吩咐下去:这一次的丁祭,朕会亲临山东,以表达朕重视汉学,满汉一家的决心和诚意。”
弘历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揉成一团的废纸,口中喃喃道:“这一出闹剧,也该收场了。”
皇上要东巡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堂和后宫。天子巡幸,嫔妃臣子、阿哥格格若能随扈,便是莫大的荣耀,这几乎成了一种得宠的明证。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之中,都涌动着一股暗流。
陈初哲启程回山东那日,和珅前去为他送行。眼前的陈初哲,比初见时更加意气风发,与在和府中小心翼翼的模样截然不同。
“和珅兄,这次多亏了你,才能让皇上真正重视国泰案。”陈初哲感慨道,“这下好了,我听说皇上已经下旨东巡,国泰的罪行就要被暴露在日光之下了。”
和珅却皱了皱眉,国泰虽然恶行累累,但终归是个外戚。就算被夺职罢官,三年五载后又重新被起用的也大有人在。终乾隆一朝,贪腐之风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这些都不是除掉一个国泰能够解决的。
陈初哲见他不接话,又自顾自地道:“这些日子在京,承蒙和珅兄照拂,他日和珅兄随扈到山东境内,遇事我也定然竭力相帮。”
陈初哲一提,和珅才想起弘历东巡,必然会挑选文武官员随扈。然而消息传出了这么久,自己都没有接到随扈的旨意。自那日清漪园回宫后,弘历就再也没有指名让他侍读,也没有因事传召他。虽然日子还是照常过,但的确很久没有见到弘历了。
在这庙堂之中,一时的得势失势都不是最要紧的,唯有君恩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多的地方官眼红京官,不就因为京官在天子跟前能够说得上话么。
和珅笑笑:“随扈这种事,皇上选谁不选谁,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陈初哲见他兴致不高,便识趣地打住了话头。
眼看着东巡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宣旨的太监已经进出翰林院好几次了。纪昀等人都已经接到了随扈的旨意,唯独和珅像是被遗忘了一般。
这一日下朝,阿桂截住纪晓岚,问道:“纪大人,你是满朝文武中,最得皇上赏识的大学士,我有一事想请教你。”
“不敢当,大人请讲。”
“纪大人接到随扈的旨意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吧。”阿桂蹙眉道。
纪晓岚一怔,颔首道:“确实有一段日子了。怎么,旨意有何不妥么?”
阿桂挠了挠头,吞吐道:“问题不出在旨意上。礼部原该将明旨全部发出,只是有一道,皇上特命留中不发,至今还留在礼部没有发出去。就如同一块烫手山芋,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哦?”纪晓岚挑眉道:“不知这旨意是给哪位大人的?”
阿桂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在旁,才轻声道:“说起来还是翰林院的同僚,前些时日风头正劲的那位——和珅。”
纪晓岚闻言笑了起来,直笑得阿桂不明所以:“纪大人,你这是......”
纪晓岚笑了好一阵,见阿桂要急眼了,方才停下来应道:“就像您说的,风头正劲未必是好事。皇上也是想要大惩小戒,敲打敲打和珅吧。”
阿桂仔细想了想,皱眉道:“可是这位,最近没犯什么错啊。”
纪晓岚又忍不住要笑起来,他顿了顿,笃定道:“您就放心吧。再过一段时日,这旨意也该送出去了。”说完,朝阿桂回了礼,便笑眯眯地离去了。
却说纪晓岚回到翰林院,和珅正在誊写书稿。平日里都埋首于书堆中的纪大学士,破天荒地走到和珅的座位旁。
和珅抬眼一看,忙搁下笔朝他行礼。
“和大人,今岁年末总算可以不那么忙了。我呀,也难得抽空到你这儿来一趟。”
和珅迟疑道:“敢问纪大人......此话怎讲?”
纪晓岚状似诧异地看了和珅一眼:“这随扈东巡,自然就不用再公务缠身了。像你我这等文官,东巡时也就是陪着皇上游山玩水,赋诗作文,清闲得很啊。”
和珅尴尬地笑道:“实不相瞒,在下并没有接到随扈的旨意,让纪大人见笑了。”
纪晓岚挑眉道:“不应该啊,许是皇上一时忙忘了。和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说是吧。”
和珅瞧着纪晓岚离去的背影,寻思了片刻,便朝一旁准备前去侍读的翰林道:“许大人,算上皇上的钦点,您这个月已经进宫七八回了吧。”
许还知叹了口气:“我也弄不懂万岁爷的心思。这个月不算轮值的次数,就钦点都点了五次。原想着皇上是想听哪一篇哪一节,我还特地准备了许久,可到了三希堂,我费了半天的口舌,也没觉着皇上在认真听啊......”话音刚落,他就意识道自己多嘴了。见左右同僚都专注在书堆里,方才放松下来。
“您看这样行不行,今日由在下替您当一天值,您正好歇歇。”和珅笑着问道。
“这......这能行么?”许还知犹豫道。
“今日不是皇上钦点,只是普通的轮值,您不必担心。要是有人问起,我就说许大人身体抱恙,我是来代班的。”
许还知想了想,点点头,将书递给和珅,惬意地靠坐在椅上:“如此甚好,甚好,我这把老骨头啊,也经不起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