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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覃下意识尖叫一声,伸出手将他整个人接住。这年轻人体轻而瘦,呼吸急促而又轻微,整个人压到韩覃身上,一只手攥住她一只手,呼吸微弱浅薄,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却舌头无力,双唇微张,这是厥过去了。
他身边的一群小内侍不过十二三岁,也是吓得一跳,却呆如鹌鹑一般面面相觑,并无一人肯出头。韩覃还扶着李昊,回顾这些小内侍们仍还傻呆呆的站着,高声叫道:“还不快去传些御医来?皇上这是晕厥了,要往那里抬?”
要说这样大一个皇城里,皇帝身边的近侍们全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们,也确实有些荒诞。可李昊叫一个陈九吓怕了,庄嫔所饮的鸠毒,还是他亲点上来的那于慎送的。于慎也不过十几岁的小内侍。李昊忌惮这些阉人,又不得不用他们,便亲自点了些呆呆笨笨的小孩子进来。
这些孩子们虽笨傻到看似不会背叛他,可要有了急事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韩覃几番挣不开李昊的手,也是生怕他要死在这里,另招了两个小内侍道:“快扶着皇上往长寿宫去,这里留两个等着,御医来了着他们火速赶往长寿宫。”
几个小内侍围了上来,一个躬腰放背,几个便要扶李昊去他背上,要叫他来背。那去了势的孩子长不高,而李昊是个七八尺高的成年男子,韩覃又几番挣不脱他的手,心一横遂松了裘衣带子将那裘衣脱掉,半扶半抱半搀着,在一群小内侍的簇拥下把个李昊要弄进长寿宫去。
刘太妃那一头也听到了讯息,捉着个宫婢的手急急奔出来,指着自己身边一些年老有力的内侍们抬着张软辇出来,大家一齐将李昊放到那软辇上,几边抬起飞快进了殿,安置到了大殿内的西边暖阁中。
他一路不肯松手,韩覃的手便一路叫他握着。刘太妃几番瞄着韩覃看,见她面上神色亦十分尴尬,或者心中猜疑这臣妻也有了攀龙附凤的心,趁着往炕床上挪李昊的功夫,扯手要将韩覃与李昊的手松开,一扯之下李昊的手竟是纹丝不动。
皇帝晕厥了,竟还抓着臣下妻子的手,一路多少小内侍们眼睛明亮亮儿的瞧着,再一会儿御医还要来,多少张嘴传出去,不说韩覃自己往后无法做人,便是李昊自己,宫外的人也不知要泼多少污水给他。
刘太妃摒内侍宫婢们退下,走过来问道:“孩子,他可是不松手?”
韩覃自己也是苦不堪言。她一只手几乎要叫李昊的手捏碎,越挣扎他便握的越紧,又多少内侍们瞧见,将来若是流传到唐牧耳朵里,也不知他要怎么收拾自己。
刘太妃毕竟年龄大人也沉稳,她手摆着示意韩覃不必急慌,自己凑近李昊,轻声唤道:“二郎!你抓错手儿了,快松开好不好?”
李昊面色仓白,呼吸急促,已经全无意识,舌头却还不住的微动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刘太妃凑近听了片刻,究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便给韩覃个眼色,两人一起使力,一个掰李昊的手,一个抽自己的手。韩覃这才终于将自己一只手抽了出来,那李昊躺在炕床上,忽而展臂崩出一声:“瑶儿!”
刘太妃听了李昊这一声,才似是恍然大悟,替韩覃揉了揉叫李昊捏成一圈青紫的手道:“皇上怕是将你当成那小庄嫔了。他是个纯性孩子,虽各宫中也有七八个妃嫔,却唯独爱那个小庄嫔。前几个月宫里闹变的时候那小庄嫔死了,这事儿他虽面上不说,却也堵在心里头。这事儿宫里我自会封口。唐阁老那里,你为了自己也要三缄其口,好不好?”
五六个御医已经涌了进来,韩覃借机又退到了外头,正在长寿宫内的游廊上站着看雪,便见有个老内侍急匆匆走了进来。他远远见了一礼,垂手问道:“唐夫人,方才唐阁老自宫门外叫咱家带句口话儿问一问,您可还好,韩清姑娘可也还好?”
韩覃当然不认得这老内侍,但她看这内侍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心中暗猜只怕这老内侍与唐牧交好,或者是唐牧在这宫廷中的眼线。今日东厂督主马骥忽然发难,而原本在南京的王治带着废文帝的谪长孙又悄然出现在天津卫,这样大的事情,唐牧事先应该也完全不知情,否则的话他就不会让自已偏偏在今天带着韩清入宫了。
唐牧定然想知道宫内的情况,可皇宫里头不比宫外,走到那里都是一圈子的人围着,此时虽身边无人,但正殿檐廊下就站着几个宫婢内侍,虽离的远听不见,却也不得不妨,她斟酌了片刻道:“公公瞧见的,我倒是很好。只是韩清方才去了何处我并不知道。若能递出话儿去,您就这样回话,就说我是很好的,但韩清是否还好,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慈宁宫高太后是她的姑奶奶,想必她去了那一处也不一定。”
这老内侍听完,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唐阁老与诸大臣们此时皆在宫外抵挡,宫内有任何情况还请夫人斟酌对待,若是皇上他有了什么不好,也请您一定及时通传咱家一声。咱家的干儿子就在太妃娘娘身边当差,您此时也不必回头,他就在殿外站着,名叫牛素,右耳垂下有颗大黑痣,很好分辩的。”
韩覃听了这话,忆起方才出殿时确实有个小内侍,右耳垂下有颗醒目的大黑痣。她凑近了一步问那内侍:“皇上如今就晕厥着,瞧见的人也很多,您想知道的是什么样的不好?”
这内侍犹疑了片刻道:“比如,万一皇上他大行在这长寿宫中,牛素是外院伺候的,不能进内殿,一定要及早及早,千万得空出来告诉他一声。”
这意思是唐牧也许一直在防着李昊突然死掉,毕竟频繁晕厥的人,万一那一次晕过去醒不过来,就此死去的话,于宫外那场乱事,可谓是雪上加霜的大乱了。韩覃点头道:“我知道了,只要是我能瞧见的,必定会及时报给你的干儿子。”
又几个内侍涌了进来,直接自院内奔进了正殿。过了片刻,御医们齐齐退了出来,站在廊下小声商议着什么。一宫之中所有人皆是哑雀无声,过了片刻那些内侍又齐齐退了出来,仍是急匆匆的自院内直接跑了出去。
韩覃呆站了片刻,便见有个宫婢打着帘子说了句什么,正是那牛素奔了过来,垂手躬腰道:“太妃娘娘请韩夫人即刻进去!”
韩覃只得重又进了大殿。仍是西边暖阁中,此时人退的干干净净,唯有刘太妃一人捉着皇帝的手,她侧身招了招韩覃,指她在身边鼓凳上坐了,满面愁色摇了摇李昊的手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方才驻在慈宁宫外的府军来报说,慈宁宫那位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儿跑了。他们也是送韩清姑娘进慈宁宫时才知道,在佛堂里穿着衣服颂经的,竟是高太后身边一个老嬷嬷。”
韩覃亦是一惊,便听刘太妃又道:“南京守备太监王治拥着废文帝的嫡长孙在天津卫,若高太后去投奔了王治,此时再打着匡扶大业正皇纲的旗子,且不说朝廷,只怕各地都会有人趁乱起兵,而皇上他如今又晕了过去,太医们也针灸过了,又掰不开他的牙关喂药,万一皇上若是大行,这朝廷只怕果真就要乱到不可收拾了。”
她边说,边将李昊的手送了过来,韩覃摸得一把,冰冰凉凉,已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那只手触到韩覃的手,缓抓着,直到韩覃将手放进去,这才缓缓用力,仍是如方才一般握紧。刘太妃自然看在眼里,她又道:“皇上这晕厥的毛病,恰起自九月间那场叛乱之后。庄嫔的死或者是他解不开的心结,我方才听他嘴里始终念念叨叨,不停唤着庄嫔的乳名。如今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于昏迷之中仍还知道握你的手,可见是将你当成庄嫔了。好孩子,此时里外再无他人,我在门外守着,你就假做是那庄嫔,说几句能替他宽心,宽慰他的话,看他能否解了心结就此醒来,好不好?”
刘太妃说着便让开了地儿,示意韩覃坐上来,自己溜下来按了按韩覃肩膀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若皇上他能醒来,将来我必定好好儿谢你,好不好?”
韩覃叫刘太妃按坐在炕床沿上,一只手握着李昊冰冷的手,目送刘太妃出了门,转过头来再看李昊。
韩覃展平李昊的手反握住,他亦用力回握,唤了声:“瑶儿!”
她当年入宫的时候,因是罪官之后,又是被如了与查淑怡等人送入东宫为婢,便隐去自己真名,只用母亲赐的字为名,所以很多年中,李昊都唤她叫做瑶儿。唐牧六年前满天下要寻找一个叫韩鲲瑶的姑娘,也正是因此。
若是没有将来那个亡国之君回来改变历史,此时的她应该还在宫廷里,仍是一样的雪天,她就握着李昊的手,坐在窗子里看落雪无声。那时候白莲教教徒几乎占领了整个西南,为任首辅的查恒借着白莲教作乱的借口,屠杀了朝中一半的忠良。她的祖父祖母连带父母皆牵扯着白莲教,李昊对白莲教恨之入骨,就算在李昊面前,她也不敢坦陈自己的身世。
“瑶儿,快跑!”李昊忽而喃声叫了起来,面色痛苦,另伸一只手卡着自己的喉咙。
韩覃握着他的手怔得一怔。庄嫔当时是自己饮了那盏鸠毒,所以就算李昊让她跑她也是跑不了的。而鸠毒灼喉,此时李昊的神情,显然就是前世喝了鸠毒之后的样子,喉咙灼烫,呲呲作响冒着白烟,一路辣到心肺中,人因为极致的痛苦,才会去捏自己的喉咙。
“二郎!”韩覃凑唇到李昊耳边,用左手在他喉咙位置轻轻揉按着,呢声安抚道:“我已经跑了,跑到了很远的地方,无论查阁老还是太后娘娘都不会抓到我。”
李昊长嘘了口气,半睁一只眼扫了一眼韩覃,但那瞳孔散着,应当是看不到她的。他又呓语起来:“不要去阜财坊找韩复,他是太后本家,会杀了你的。”
韩覃顿了许久,才将这句话理顺。在那一世,李昊正是因为意欲亲政,想从查恒与高瞻入手辖制高太后,逼她放权给自己,才会带着她私底下去找唐牧,想要让当时为任户部尚书的唐牧联集六部来参查恒与高瞻。那一世唐老夫人死的晚,所以唐牧在东宫做了三年侍讲,深得李昊信任。
李昊带着她去找唐牧,最后却遭自己最信任,自幼带他长大的大伴陈保出卖,高太后借她之手送鸠毒应该是大年初四那一天。那时候李昊也防着高太后要害他,所以但凡任何食物皆要内侍们当面试吃过才敢下筷子。可那盏参茶是她熬的,亦是她端进来的,所以他没有防备,也未叫人当面试尝就将它喝了。
她那时住在永宁宫,在宫里熬参茶的时候,只有弟弟柏舟来过。虽不愿意承认,可到死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相信,鸠毒是柏舟下到参茶里的。他自幼叫如了带着长大,灌输了太多白莲教的邪法邪见在脑子里植了根。如了与查淑怡最终未能降服她,但却降伏了柏舟,通过柏舟,害死了李昊。
李昊临死的时候,嗓子已坏不能言的时候还劝她不要去找韩复,也就是说他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叔叔韩复娶了高太后的侄女为妻,顺着这条线,她也很可能是高太后的人。他自己都快死了,却还在担心她回去之后要死在韩复手里。
想到这里,韩覃再也忍不住,反握着李昊的手哽咽道:“二郎,我没有去阜财坊,我去了一个叫龙头山的地方。那里有满山的樱桃树,还有一眼清清的泉眼,我春日在那山上摘樱桃,夏日在那泉里洗衣,秋日还要收二茬稻子,等到了冬日,关起柴门升起一团火,腊肉熏香,我便围着火堆纳鞋底,世间无任何事能烦扰到我,好不好?”
她边说,李昊唇边漾起一抹笑意,过了很久,才吐了个好字。
“记得看顾好我们的孩子!”李昊紧了紧韩覃的手,眼角渗出一颗泪来。
韩覃心中如有刀割过,无声哽咽了两声,回握着李昊的手。
那一世她初入东宫的时候,李昊刚十三岁,才从皇宫庆慈殿中挪出来。她当时应当是在查淑怡的手下呆了一年,之后才入的东宫,对外假说是京郊某家农户家的女儿。她自幼也是娇养的大家姑娘,后来入了大理寺,便是暗无天日的牢房,没有接触过农家生活,对于乡村的认识,也仅限于从京城往太原府时,一路那掠过的麦田。她此时回忆不起太多细节,但总算记得他曾追问过许多关于乡村的事情,在她一路假想的编造里,时常向往于要与她做一对农家夫妻。
正如刘太妃所言,李昊是个纯性孩子,韩覃所有的谎话他都深信不疑,此时在梦境中,果真以为于那最痛苦最焦急的时候,他的姑娘没有喝下剩下那半盏鸠毒,继而逃走,逃到一处青青田园,有泉眼可濯足,有火堆可御寒,还会照顾好他未出生的那个孩子,又吐了个好字。
韩覃摸着他的手渐渐回了温,亦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长舒一口气,将手从他下巴上取下来,轻声退到暖阁外,便见刘太妃一人站在门上等着。她道:“皇上的手像是回温了,睡的也很沉稳,太妃娘娘可要请御医们再进来?”
刘太妃自己进暖阁片刻又退了出来,府军指挥使恰在殿外檐廊下跪着。她捉韩覃的手出门,问道:“外皇城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指挥使答道:“锦衣卫已制服了所有番子,此时大理寺正在通查整个外皇城捉拿东厂督主马骥,皇上可有成命要开宫城门?”
刘太妃摇头:“皇上此时还在午睡,内皇城门先不开启,你只通传皇上的成命,所有番子一律格杀无论,至于马骥,捉住了就扔到大理寺去,等皇上睡醒了再下决断!”
韩覃见不远处那耳下有黑痣的牛素也盯着自己,微微给他点了点头,也算是给唐牧报个平安,转身便又叫刘太妃捉着进了大殿。仍是西暖阁,李昊仍还沉沉的睡着,脸色却渐渐正常了。刘太妃仍是坐到了炕床边上握过李昊的手,闷了片刻忽而道:“所谓孤儿寡母,大概就是我们这个样子。”
偌大一座宫城中,唯有一个老太妃与一个昏睡在床的皇帝。所谓孤儿寡母,确实也不过如此。只要是人,无论天子还是平民,都需要很多的你牵我扯的亲眷关系。皇城这样大,若没有很多嫔妃与子嗣,唯有那些与已不相关的阉人与宫婢们,确实也太过空荡。
韩覃见外面奉了参茶进来,而刘太妃又扶起了李昊,便也坐到了旁边,先尝了一口才喂给李昊喝。李昊这时候已经有了意识,知道张嘴也知道吞咽,虽仍还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却也喝完了那盏参茶。她帮着刘太妃掖扶着李昊躺下,压好了被子,双双默坐着,直到外面天色擦黑时,李昊忽而动了动手指,又唤道:“瑶儿!”
刘太妃连忙招韩覃过来,仍是拍了拍她,自己转身出了门。韩覃反捏过李昊的手在手中摩梭了片刻,应道:“二郎,我在!”
李昊又是一笑,紧了紧两只相握的手。韩覃心中一酸还想安抚两句,却又遭刘太妃在肩膀上轻轻一按。她回头,便见除了刘太妃之外,还有个圆圆胖胖的小宫婢也跟了进来,对着她展了个略僵的笑脸。韩覃忽而会过意来,刘太妃这是想要等李昊醒来的时候,让这小宫婢呆在他身边,以此而为他们二人培养感情。
她起身悄步退了出来,便见刘太妃也跟着退了出来。她拉过韩覃的手捏了捏道:“今日宫城内的事,我一丝儿也不会透到唐阁老那里,唐夫人还请放宽了心,方才的事儿,咱们都将它忘了,你从未在皇上身边呆过,好不好?”
韩覃应道:“好!”
这刘太妃早晨还极力帮韩清和李昊拉拢,但到了傍晚,宫中一再生变之后,却也知道假借韩覃先宽慰昏迷的李昊,在他快醒的时候,又另换个胖乎乎神似庄嫔的宫婢进去。老太妃如此好的手段,也就难怪她熬死了一宫的嫔妃,到如今于乱中能稳住这座宫廷了。
“滚!”忽而西暖阁中一声暴喝,刘太妃与韩覃俱是吓得一跳。刘太妃捉着韩覃的手撩帘子进去,见那胖宫婢颤如抖糠般伏在地上,而李昊已经掀了被子正在自己找鞋子,连忙示意韩覃替他着靴,自己伸手就去扶他:“皇帝你才醒来,不好好躺着请御医们进来捉脉,这又是要做什么?”
李昊自韩覃手里穿好了靴子,伸了手等不到裘衣,又吼道:“为何无人着衣?”
廊下那一群小内侍们听到自家主子醒了,一溜烟儿的冲了进来。替他披裘衣的披裘衣,总发的总发戴冠的戴完,待正好了衣冠,他走到门上却又驻足:“朕今夜在长寿宫用膳,你们记得把膳食备到这里来!”
待他出门,出抱厦沿游廊走了,刘太妃自己又坐到了那炕床上,挥退了那胖乎乎的小宫婢,闷声自言道:“皇上的性子便是如此古怪,又犟又不近人情,普天之下竟无人能管得了他,我又能怎么办?”
眼看天黑,韩覃心中焦急的却是自己今夜能不能回家去。她如今对于前世有了零零碎碎的记忆,对这座宫城越发厌憎之极。片刻间四处宫灯掌起,将整座暖阁烘的温黄微暖,内侍们直接将三张膳桌又排到了暖阁内,进进出出悄无声息铺着织锦缎面桌布,又摆上一座座烛台,于主位,左右手分别置了三副餐具,瞧这餐具的摆法,应当是李昊要和刘太妃,还有她三个人同用晚餐了。
韩覃入宫第一别扭也不愿意见的,恰就是李昊。她有那一世和他一起死的记忆,而如今又已是唐牧的妻子,便不愿意多看他的痛苦与挣扎,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就算他活的再煎熬再痛苦,她也帮不上任何的忙。他唯一能信赖的,依旧还是唐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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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中东暖阁,李昊阴沉着脸听唐牧讲述马骥带东厂的番子们入宫的经过。自从八月十五那场叛乱之后,锦衣卫被归到了大理寺所辖,也从此无谕不得进内皇城巡卫,而东厂虽因马骥的识时务而留存了下来,但也从此不得李昊信任,再没有了自由出入宫廷的资格。
他们大约是瞅准了年末各部间交接政审,查帐兑帐忙的焦头烂额的契机,买通外皇城门上的守军,直接冲进了外皇城。恰当时唐牧正带着几个辅臣在午门外第一衙门吏部审政,若不是他带着文臣们相拦,马骥带着番子们一路杀入内皇城,此时李昊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李昊稳坐在那黄花梨嵌楠木五屏龙椅上,细白的双手紧攥着椅背,木了许久道:“慈宁宫那位不知何时趁乱出宫,跑了。”
唐牧自然也早知此时,扫了身边的陈卿一眼,陈卿连忙跪了回道:“启禀皇上,八月十五宫变时慈宁宫中的总管太监冯运机趁乱出逃,而后一直潜逃至今,臣等推断只怕是冯运机凭着旧关系买通宫门,接走了高太后也不一定。我们大理寺会竭力追查此事。”
实际上高太后这趟走的蹊跷。内外皇城之间进出由府卫守卫,就算高太后的人能买通内皇城的门,外皇城却是由锦衣卫来守卫,高太后能一路出宫城,就必得要把府军卫和锦衣卫的人都买通,那锦衣卫指挥使唐逸就有推卸不掉的责任。此时陈卿再把世上查无此人的冯运机拉出来顶罪,也仍是想推掉唐逸身上的罪过。
唐牧看李昊面色仍然阴沉,也附合道:“三大营如今已把守出京各个路口,京城所有城门全部关闭,想必就算高太后出宫,也不一定能逃出京城。至于王治那里,废文帝已死四十多年,生时连在册的儿子都没有,更遑论孙子。皇上尽可放心,这不过一群阉人异想天开,想要犯上做乱,不过几日臣等就可将他们尽诛于道旁!”
李昊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待两位臣子皆退出殿,这才站起来问身边的内侍:“方才朕命你们所备的衣服在何处?”
那内侍捧了件松绿色绣金丝团龙的拽撒过来。这拽撒为大襟右衽,下幅为马面裙,中系金镶夜明珠腰带。他着好衣服却不戴冠,待内侍们捧了通体透明的穿衣镜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片刻,束腰,收身,是比白日那套红衣有了许多英气,他紧了紧袖腕,吩咐那内侍道:“摆驾长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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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里要吃一顿饭,礼节繁复程序繁多。三拼成的膳桌上于烛台两侧先摆出各类雕龙转凤的看菜,接着便是各类青橙、大橄榄、佛手等颜色靓丽的水果,比之看菜要略低一层,再然后才是中空置热水的双层盘,要等到皇上内席前一刻,才会把食盒内的各种菜品摆上去。
韩覃眼看着看菜都已经摆的琳琅满目,情知自己今夜是要宿在宫里了。炕床上的短脚高腰小几上摆着几样点心与茶,她从中午起就未吃过饭,此时也觉得饿,拣了块桂花馅的酥点就着茶水与刘太妃默默的吃着。
殿里殿外皆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忽而一阵沉沉脚步声隐隐而至,韩覃在怡园时夜里等唐牧回家,听他的脚步声熟的不能再熟,此时心中欢喜,将那半块点心塞到嘴里,一口茶水冲送下去,才取帕子揩了嘴,便见有宫婢打帘子进来道:“太妃娘娘,唐阁老在外求见!”
刘太妃与韩覃对视了一眼,一笑道:“看来唐阁老放心不过,要来接你回家了!”
韩覃掩不住欢喜,连忙穿好了鞋子,已见唐牧已经走了进来。他连披风都未卸,裹着一身的寒气,在门上远远对刘太妃行了个礼,便伸出手,只待韩覃奔过去。韩覃递手给他,在那温热干燥的大手中终于寻得心安,又与刘太妃辞别了一番,这才相牵着手出了长寿宫。
如今除午门外各处城门皆着重锁,他们要从后往前,穿过大半个宫城才能出宫。雪停后一轮明月升起,这建筑相隔太远而又空阔的皇城中风吹过来格外的寒冷。韩覃将一双手都交给唐牧握着,说起话来牙都在发抖,她先问:“今日马骥叛乱的事,你是否并不知情?”
唐牧用力握了握韩覃的手道:“出宫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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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李昊披着裘衣在长寿宫大殿外的抱厦中默了片刻才进殿,一路进了西暖阁,阁中灯火辉亮,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他清瘦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抹笑意,及致将整个暖阁扫了一眼,从屏风到坐榻,再到临窗的炕床,墙角的自鸣钟、各类摆假,一路扫过来,便听刘太妃道:“方才唐阁老来接,韩夫人便回家去了,只是那韩清姑娘要怎么办?仍还锁在慈宁宫中?”
李昊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转身坐到内侍拉开的椅子上,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顿时摆了上来。试菜的小内侍用银箸一道道的尝着,尝完了便默默退了出去。内侍挟来什么,他便吃什么,面上木木呆呆,吃了几筷子扔下牙箸,伸手接过热帕子揩过了唇,挥退了内侍道:“把韩清姑娘从慈宁宫放出来,送到永宁宫去。”
高太后从慈宁宫逃脱,之前接触过的人唯有韩清。刘太妃也听人报说李昊将韩清关在了慈宁宫,心知他必是在怀疑韩清,此时又听李昊这话的意思,是要把韩清纳入后宫。后宫少嫔妃,此时能有一个皇帝自己能看上眼的女子自然是好事,但要纳韩清也实在太过诡异。
刘太妃猜不透李昊的心思,却也点头道:“好!”
她又试问:“可是要给嫔位?”
李昊勾了勾唇角却是冷笑:“只充做秀女叫她呆着,莫要冻饿死了即刻,你派些得力的人过去时时盯着,莫要叫她到处乱跑,更莫要叫朕撞见!”他说到这里,狠捏拳头砸了下桌子,起身一阵风似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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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出了午门,唐牧便揽腰将韩覃抱起。韩覃捂手在他脖子里替自己哈着热气,回头看那宫门沉沉合什,回头长长叹了一声:“谢天谢地,我总算从里头出来了!”
外宫城犹还是戒备重重的锦衣卫,韩覃环抱着唐牧的脖子,便听他道:“李昊为人太过固执,一颗心牵在那庄嫔身上,于别的妇人不肯多看一眼,也不肯再接纳旁人,这样的人,怎堪为君?”
他显然十分恼怒:“听闻他今日又厥过去了?”
韩覃想起李昊反握着自己手时的模样,心酸不过,往唐牧脖子里蹭了蹭道:“是,厥了许久,临天黑才醒的。”
已经出了外皇城,马车就在宫门外等着,淳氏亲自打着帘子,唐牧抱韩覃进了马车,随即自己也跟了上来。压她在自己胸膛上捂了片刻,接着便覆唇下来挑她的舌尖。韩覃担悬一日,虽心里还有怨气,总算听到唐牧胸膛中沉沉的心跳整个人都安稳了下来,她亦迎上去回吻,在他唇舌间挑恋了片刻,便仰起头,任他在自己脖颈间缓慢而有力的吸吮着。他新生的胡茬刺在她的锁骨上,激起阵阵酥颤。
虽唐牧这些日子来累夜值宿在宫中,但只要得空回家,饭宁可不吃,床事却不可不落。况且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又有技巧又有耐力,韩覃也是双十年华的成年女子,几个月下来,仿如宿醉的人见酒就酥一般,只要闻到唐牧的气息与他整个人的心跳,那股子痒意便漫延全身。她叫他吻的气喘嘘嘘脸红心跳,方才冷过的身体又透体发起热来,此时也不管马车都还未动,翻身就骑坐到了唐牧身上,伸手要解他掖下的衣带。
唐牧回握住韩覃的手,揽顺她坐在怀中,笑问道:“你竟等不到回家?”
韩覃不肯顺坐,撩起裙子劈腿坐到唐牧腿上轻蹭着:“二爷,我的裤子湿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萌眼轻眨着狭促,红檀色的唇上浮着笑意,有几份天真又有几分轻佻,冻过又暖过的脸颊浮着两股子酡红,恰是往日叫他伺候到爽利之极时才有的模样。
唐牧鼻息一声长笑,揽韩覃在怀中揉了片刻,却是将她推开:“今夜我还得连夜到大理寺去审马骥,你若实在想,我教你个法子……”
韩覃乍耳听着,听完了失声尖叫一声,一把推开唐牧骂道:“二爷您怎么能这样?”
唐牧再不言,略理了理衣服,转身下车走了。马车随即走起,韩覃两把理好自己头上的乱发,又敛好衣襟,脸上的笑意似被冰冻碎了般极不自然的渐渐往下一片片掉落。她还有许多话未问未说,他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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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非但宫门紧闭,城门亦是紧闭不开。大雪后的次日天光又放了晴,唐府中几个孙媳妇孙姑娘听闻昨日韩覃恰在宫中,一早用过早饭便齐齐聚到了叙茶小居的书房里,自然也是想要凑热闹,听一点有关于叛乱的事非。
傅文益如今也学模作样的学着针线,夹这个小笸进门就问道:“小祖母可见了我家阿难?他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只怕这一回护卫皇宫不力,皇上要摘他的乌纱!”
韩覃迎她在临窗坐下,摇头道:“我只在太妃娘娘那大殿里坐了一整日,便是叛乱的事情,也是出宫以后才听说的,至于阿难,委实没有见过。”
品婷品玉几个也跑进来凑热闹,因总不能从这小祖母的嘴里套出话儿来,便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韩覃重又描入宫之前所描那幅水仙,直到中午时几个姑娘们皆散了,才见唐世宣仍还闷头在那里坐着,遂问道:“你可是要与我一处用饭?我吩咐厨下把你的饭送到这里来?”
唐世宣点头却又摇头:“昨儿夜里,许知友来了一回又走了,说这一回只怕一年半载都难回来,你可知他又是出了什么事情?”
韩覃仍是摇头:“许知友是跟着你二叔的,可你二叔的事情我都一知半解,更何况许知友?”
唐世宣捂面长叹了一声道:“这么多年了,我好容易鼓起勇气重新接受一个,又不知叫二叔鬼弄到了那里去,二叔竟成了我的魔障一般!”
韩覃拍了拍唐世宣的背,送她出了门,仍是一个人默坐着等天黑。忽而院中沉沉一阵脚步声,韩覃才站起来,唐牧已经进了屋子。他撩珠帘走进来,负手在珠帘内看了她片刻,自床上扯了韩覃日常坐着读书时遮腿那方小狐裘毯子下来,进了书房,却是坐到了靠窗条案下,韩覃的脚边。
然后剩下不可描述的,你们知道往那里找哈。昨天被编编警告,那个外站的名字是不能出现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