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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转瞬而过,苦苦等待的庄梦玲还没有等到开国郡公府的提亲,鄞家的大小姐鄞霜华却迎来一道圣旨,赐婚于她和番王庞暤,为正一品番王妃,婚期都定好了,四月十八,一个宜嫁娶的大好日子。
捧着圣旨的鄞霜华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才引起了庞暤的注意和兴趣,去求了这样一道旨意。她当然不会认为突发兴致的皇帝赐婚给了傅家三小姐和马家五公子,然后就上了瘾,把皇城中尚未婚嫁的人乱配对。傅斯烟有她当皇后的姐姐在,皇帝至少知道傅家人口几许,至于她,估计皇帝连有她这个人存在都不知道吧?
嫁给庞暤不见得有多少坏处,至少鄞霜华觉得自己不会吃太大的亏,对方若真如自己猜测的那般心思深沉,那自己就以心思深沉处之,她又不是不会。
嫡长女高嫁,虽然番王的权势并不如何,不过那么多个王爷里,除了一把年纪的敬王,无意娶妻的宁王,其他王爷都半斤八两。对于鄞家这种并非皇城中数一数二显赫世家,能有个王妃之位已经算是主上烧高香了。鄞家笼罩在一片欢庆的气氛里,这气氛却感染不到一个人,那就是平日便言语不多,这两天越发深沉阴郁的鄞炘。
鄞霜凌找他问过两次,她觉得他很有些不对劲,实在不像要提亲的人,半点笑容也没有,人似乎也瘦了些,脸上堆积着乌云。最主要的是,鄞炘问了她一个问题,她们进宫去琉璎水榭赴宴,除了到场的王爷,有没有遇到别的男人,特别是皇帝身边的人。鄞霜凌仔细想了很久,她自己是没有遇到的。鄞炘单独问到庄梦玲时,她才想起中途有一段时间她曾出去过,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遇着别人,就不为她所知了。
鄞炘听后气息整个控制不住粗重起来,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最后一拳砸在身旁的柱子上,环抱般粗的柱子裂开出一条蜿蜒的缝,殷红的血从拳头上渗出来,把鄞霜凌的脸都吓白了。
“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难不成四娘在宫里得罪了了不得的人?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何苦这样伤了自己?”雪白的丝帕包上伤口,瞬间被血液浸透,鄞霜凌满屋子找伤药,“之前明明记得大哥放在这里的,又被扔到哪里去了?”
“我没事。”鄞炘轻轻叹气,语气疲惫又无力。“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鄞霜凌走回他身边,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猜想,好的不好的参杂在一起,不好的想法明显要多些。“是不是玲子出了什么事了?原先订好昨天去提亲,也被你给拦下来,说推迟几天。大哥,你能告诉凌儿原因么?是庄家出了事,还是咱家要出事?别把所有东西都闷在心里。”
相比起一个娘生的哥哥鄞嘉,鄞霜凌和鄞炘要更亲切些,大约是她是所有妹妹中最跳脱的一个,常缠着他偷偷溜出府去玩,他这个大哥少不得多费了些心。
鄞炘拍了拍她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安抚道,“无妨,不过是最近太累了,想要等事情少一些,精神也好些再提议亲的事,我现在的模样,她看见也是担心的。”
鄞霜凌咬唇看了他半晌,最后说,“那大哥好生歇着,”
“嗯,今夜轮班,歇一觉就要进宫,不送你了。”鄞炘抬手搭在眼睑上,大掌遮住了半张脸。走到门口,因为担忧而回头的鄞霜凌看不见他手掌之下的表情,只觉得屋外一片艳阳,而他却笼罩在深沉浓重的黑暗里,随时能被浑浊的黑吞噬掉。
鄞霜凌往大姐霜华屋子去,她要把鄞炘的异样与她好生说一说。
庄梦玲一大早起来眼皮就止不住地跳,一会儿左眼,一会儿右眼。她不是相信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人,觉得自己肯定是昨天没等到鄞家的人来提亲,太过失望,夜里没有睡好,所以产生了不适。结果歇了一个午觉,眼皮的跳动不弱反强,简直要跳到睁不开眼睛了。
不知为何,她有种奇怪的预感,鄞炘肯定出了什么事情。他要来提亲一事并没有宣扬出去,庄梦玲的父母亲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是鄞炘让人送信过来告诉自己,他这几天委实太忙,提亲一事怕是要延后,字里行间全是歉意和思念。
庄梦玲唤了丫头进屋,换上出门的衣裳。鄞炘今日下午轮休,她想去见见他,一为心里无法压制的忧虑,二为她也想他。
衣裳换好,人还未出院子,前院来人拦住了她,请她速去正厅接旨。
庄梦玲一颗心突然开始狂乱地跳动,几乎要冲出胸膛。
来宣旨的是煊太妃身边的人,懿旨说她聪颖敏慧,深得太妃喜爱,特召入宫,陪太妃一段时间。一段时间是多久,懿旨上没说,宣旨的宫人也没说。
老嬷嬷生的格外庄重,为宫廷浸染多年,自带五分威严,声音听起来便不是十分柔和。“恭喜庄四小姐能得太妃青眼,马车已停在郡王府门口,还请四小姐动身,莫让太妃久等。”
大夫人的面色并不是受宠若惊,反而有些犹豫,“这样匆忙进宫,需要带的东西都来不及规整,还望多准一晚,也不会因为仪容不整唐突了太妃,嬷嬷通融则个?”
“大夫人说的原也在理,不过老身不过一传旨之人,太妃娘娘的旨意明示今晚务必带四小姐到她跟前。宫里必不会缺了四小姐所需的东西,至于贴身要用之物,后头收拾好了,送进宫便是。”说完,又怕对方不信似的添了一句,“兴晨郡主每次进宫都如此,总是突然召唤,并不见郡主有何异议。”言外之意就是,连郡主也是接了旨后忙不迭进宫,庄梦玲就别磨磨唧唧了。
躲是躲不过了,庄梦玲轻轻道,“既然嬷嬷如此说,恰好我穿的就是外出的衣裳,现在便动身吧。”
嬷嬷无甚笑意地夸赞了一句,“果然是的太妃娘娘心的,就是通情达理。”
庄梦玲抿嘴对她笑了笑,转身朝母亲行了屈膝礼,“母亲,孩儿去了。”
大夫人为这一跪弄得有些懵,她不知道女儿为何会突然如此,怔怔地看着她只带了大丫头浣溪,跟着嬷嬷出了门。被太妃喜欢上,降旨宣进宫伺候明明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兴晨进宫侍疾,出来时可是得了无数赏赐的,若不是她刚晋正二品郡主不久,怕是又要提位次。可是大夫人偏偏生出一种悲伤来,她觉得自己的女儿这一去,也许就再回不来了。
想要开口把人叫住,想要对方回头来再让自己看上一眼,喉间却像堵了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人走远。等到回过神来追出去的时候,庄梦玲已经上了马车远去了。
宣旨的嬷嬷并没有和庄梦玲坐同一驾马车,她坐的这辆要奢华许多,车里熏的龙涎香,若没有记错,上回在琉璎水榭闻到煊太妃身上熏香并不是这个味道。除此之外,这辆马车似乎是全新的,车里陈设一切都没有被用过。可疑之处越来越多,庄梦玲一遍一遍地自我安慰,不会有事,不可能会有事。
浣溪见她实在紧张,动手就着车上有的水和杯子,把壶装了水放在火炉上烧热了,倒了一杯给她,“上回进宫,小姐还高高兴兴,这回同是进宫,小姐怎的这般坐立不安?”
庄梦玲捧着杯子饮了一小口,苍白的嘴唇染上水润的晶莹,“这次不一样的,浣溪。”
“奴婢伺候小姐这么多年,小姐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神,处事不惊。连上回在玉器铺子里遇上歹徒,小姐也是一本冷静,奴婢还是头一回见您紧张成这样。”
“是啊,我不该这样。”庄梦玲无意识转着手中的杯子,“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谁能来告诉她,为什么心里这种难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无论她怎么放松,如何想开心的事,都只增不减。
为了让她放松些,浣溪开始闲扯些有的没的,分散她的注意力。要是一直这么紧张,在太妃娘娘面前失仪,可就是大不敬了。“那回在玉器铺子里,是第一次遇上鄞公子呢。小姐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麽?奴婢们从栏杆上看着,他飞奔过来接住您的场景,真真和话本子里写的一般,没想到能够亲眼见着。”
“我不记得了,他的胳膊那么硬,痛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哪里还有时间关心其他的。”说着倒是笑起来,“他接人的动作也不知缓和一下,半点不懂怜香惜玉,真是块木头。”
浣溪揶揄道,“后头送来了那么些东西,生生送到小姐心软,可见鄞公子并不呆的。”
“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是何时只在乎起他,原以为此生非单骏不可,现在发现,不再心心念念那个永远得不到的人,我也可以过得很开心,比任何时候都开心。”庄梦玲看着杯子里的水,水面因为马车的前行不住晃动,没有半刻平静,一双落在水面上的柔和眸子因此被揉碎。
马车停下的时候不知磕到了什么东西,动静有些大,让庄梦玲猛然惊醒,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睡着了。之前还紧张到手心冒汗,和丫头说了会儿话就睡了过去,连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
车外有个声音响起,“请庄四小姐下马车。”
庄梦玲忙打开车门跳出去,满眼的惊喜,“鄞炘,怎么是你?”看到他的瞬间,只觉得已经悬在半空许久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下一刻又为对方满脸的疲惫和憔悴而心痛,“你怎么了,脸色差成这样,是生病了么?”
“我没事。”鄞炘的眼神有些躲避,“太妃在仪瀛宫,让我来接你过去。”
庄梦玲就进过宫一回,对这个宫那个宫的根本不熟,见是鄞炘来接,猜测道,“皇上也在?”
“嗯。”鄞炘有些含糊其辞,“快些换乘马车罢,别让太妃娘娘久等。”
“这两日都在忙旁的事,不知道你的情况,你在信里又不说,早知道你成了这个样子,就该把事情全部推掉,早些去看你的。”庄梦玲坐在马车里,不敢打开窗户,就贴在车壁上说话,她知道鄞炘在外面听得见。
“都是公务而已,忙过这一阵,休息一两天就没事了,别担心。”
“太忙的时候就别写信了,多节约些时间休息要紧。”
“并不花多少时间,而且……我已经写成习惯了。”庄梦玲听到这句,银铃般的轻笑如同锋利的刀,将鄞炘一颗心一点点刺穿割裂,痛到不知道痛为何物。
“之前说过食言者回被我杀掉,你又食言了一回,我又舍不得杀了你,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只要你开心,怎样都成。”
“真的?”
“嗯。”
“唱个歌来听。”
“……你被郡主带坏了。”
“我还从没见过皇上,皇上长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很凶,一句话不投机就要杀人?”
“……不得无礼。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了。”
“鄞炘……”
“怎么了?”
“你以后会对我好吗?会一直好下去吗?”
车外的人良久未答,再次开口时却是别的话,“仪瀛宫到了,下车吧。”
庄梦玲没想到所谓的仪瀛宫居然巨大成这样,看着那被三人高的九条龙石雕环绕的巨大正殿,半张的嘴好半天都无法合拢。
“我不能跟着,你一个人进去吧。”看到庄梦玲的一丝头发被风吹得在脸上扫来扫去,很想抬手帮忙抚一抚,生生忍住了就要抬起的手,所有的力气只够说出两个字,“莫怕。”
庄梦玲笑的轻轻的,像一片羽毛在鄞炘心上来回地扫,“有你在,我不会怕。”说完,与平常道别无异,挥了挥手,转身一步步走上高台。
中午艳阳高照的天空此刻乌云密布,让天色迅速暗下来,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快要下雨了,一场伴随雷声,迎接春天的大雨。
庄梦玲站在黑黢黢的宫门前,有些忐忑地回头看了高台下的鄞炘一眼,对方遥遥地对她点头,她的心便又安定下来,壮着胆子跨进高高的宫殿门槛,向里走了几步,然后跪在冰冷光滑的地上,头磕在手背上,“臣女庄梦玲,参见皇上,参见太妃娘娘。”
巨大的宫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发出的闷重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声音。
庄梦玲趴着等了半天也没人叫她起身,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整个大殿一支蜡烛也没有,全部都是璀璨的夜明珠,远远的内殿门大开,能直接看到最里面有一张非常宽大的床,只有一个男人半坐半卧地歪在上面。此情此景,若是再有一株罗汉松,一瓶酒,就和那夜偶遇的场景一般无二了。待看清那人面容,庄梦玲明显一愣,几乎立刻反应过来,猛地趴回去,“参见皇上!”
那夜没有见到鄞炘,却遇到了这个男人,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庄梦玲只是为他那时的笑容吓到,行了礼就跑了,根本没想到大半夜躲在假山后喝酒的会是皇帝。此刻努力稳着声线道,“太妃娘娘宣臣女在此觐见,不知太妃娘娘所在何处?若已回慈康宫,臣女便告退,不打扰皇上休息。”
慕容曒从床上起来,松松垮垮穿在身上的暗红色衣裳之下,露出赤/裸精壮的胸膛,他连鞋都没穿。缓缓走到趴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的人身边,抓住她的头发把人拉得直起身来,伸出两支手指掐上她的下巴,冷笑道,“太妃?朕不知什么太妃。朕只知道,你被你的男人卖给了朕,以换取鄞家九族上下几百人的性命。你觉得朕这个买卖做的值不值?”
庄梦玲的眼睛睁到不能更大,里面全是不可置信,声音抖到破音,“皇,皇上,骗人,不好玩。”
“等朕尝了你的滋味,你就信了。”
庄梦玲猛地推开他,疯狂地往宫门外跑。步子只跨出两下,整个人已经离地而起,一阵天旋地转后人被砸到大床上,慕容曒只两下便撕碎了她身上的衣裳,以根本无法反抗的如同绝望压顶的力量欺身而上。
鄞炘站在大殿外,大雨淋漓直下,雨声和雷声里,有布料的撕裂声,有女人的反抗声,哭声,叫骂声,最多的,是凄厉而悲惨两个字,鄞炘。
反反复复地喊着这个名字,好像要把它刻进骨子里,如同刻骨铭心的爱情,如同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个女人一声又一声的“鄞炘”,混在轰隆的雷声里,从无法置信,到愤怒,到悲痛,到绝望,最后一切归为沉寂。
鄞炘浑身脱力,终于跪倒在大雨里,身体躬成一团,胸口的痛被锋利割开,呕出大口大口的血,落入雨水里,在身下扩散成一片血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