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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张了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她在问哪一段往事,还能有哪一段呢,八年之前,只有朱雀门上的往事了。
他不愿意想起那时候的事情,这也是他觉得愧对令仪的原因,纪飞歌从朱雀门坠楼时,皇后正在东宫里给他喂药,听到侍人禀来的消息后,皇后向来庄重平和的眉目才露出了笑意,嘴角一勾,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顶,对他说:“靳儿做的很好。”
他做了一件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事情,但他实在是不想看见自己的母后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只要旁人提起纪飞歌的名字,他那人前端庄的母后便会歇斯底里,恨不能将那个女人挫骨扬灰。
但实际上皇后确实在纪飞歌死后将她的尸首挖了出来鞭尸,曝露于日光之下,每一鞭都带着深切地恨,他在床榻间不曾亲眼看到,都是侍人告诉他的。
太子浑身发冷,他咬牙对令仪道:“你知道的,这不需要孤来说。”
被触及短处,是个人都会恼羞成怒,太子的冷硬让令仪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她便笑了,她抬手去替太子将被褥盖稳妥,说道,“怎么这次回长安,人人都在问我这件事情,现在连靳哥哥也来问我了,可在父皇的旨意传来蜀地前,我并不知晓我能回长安来,靳哥哥此前不是也这么以为的么,蜀地偏远,想要回长安是难于上青天,我在这八年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更莫说做这方面的筹谋了。”她把手搭在绣金的被褥上,那双手瞧起来并不是柔若无骨,反倒是隐含着不小的力量,“是靳哥哥想多了,难道靳哥哥不曾听人说过阿蔷在蜀地时候深入简出,都快活成个世外高人了?”
她言辞轻松,太子却追问道:“那无凭无由,父皇为何会召你回长安?”她说她不曾筹谋此事,太子是决计不信的,她八年前临走时带着多大的怨恨,教记得那件事情的人都暗自心惊,太子知晓皇后的性情,断然不可能放任她这样远走。
没有缜密的心思,她是绝对不能平安地抵达蜀地并在蜀地一直安稳地活到如今,这实在是让人惊异,离开长安那年她才十二岁,这八年里她成了什么样,谁也不能知晓,她说她深入简出不问世事,那也不能证明她早已放下了心中的恨。她若真的能放下,也不会教皇后日日夜夜辗转反侧地惦记着她了。
听了太子这句话,令仪突然嘴角一翘,她稍稍压低了声音,原本清越的嗓音变得沙哑诱人,“靳哥哥当真想知道吗?”
太子点头,令仪慢慢地抬起了手,白泽兽纹的袖口随着她另外一只手的拉动慢慢地沿着手臂往上滑,露出了她莹白的手指,精致的腕骨,腕骨上带着一条发旧的红线,像是带了许多年,再往上,就是那截比藕更要鲜美的小臂了。
但白净细腻的肌理上却缠着白色的纱布,她还未将纱布解开,皇后的声音便由远及近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她倏尔就将手臂垂了下去,宽敞的袖口将她细弱的手腕遮住,太子被她袖口的白泽绣纹晃得眼前一花,接着他便看到令仪对他眨了眨眼。
那张脸霎时生动又娇俏,他屏住了呼吸,偏过头去对走到床榻边的皇后道,“母后。”
令仪也起身作礼,皇后来得似乎很急,站在床边上气息都不曾均匀,她俯身摸了摸太子的脸,关切地道:“怎么脸色这样白,是不是蜀华将你吵到了?”
太子摇头,“与阿蔷无关,儿臣一项都是这样,您是知道的,莫要冤枉了蜀华。”
皇后这样直白地表露出对她的嫌恶并非头一回,自她记事时起便是这样。但那时她母妃还在,皇后要收敛得多,至少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但令仪却经常能从她看自己的目光里感受到冰冷与恨意。
所以她时常觉得人性复杂,分明是憎恶一个人,又会因为别的原因而对那人施以笑脸,口是心非与两面三刀都是极为刻薄贴切的词,用在这些活于皇城中人的身上是再好不过了。
皇后这才看向她,寒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早学会了粉饰太平,笑着回答,“儿臣与太子哥哥许久未见了,叙旧闲话而已。”
“令靳与你无旧可叙,东宫也不欢迎你,”皇后面色冰冷,看着令仪就会让她想起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滚出去,别让本宫再看到你靠近令靳!”
“母后!”太子失惊地出声,“您不能这样……”
“母后这是为你好,”皇后按住了太子的手,转而看向令仪,“本宫的话,你不曾听见?”
她还是恭谨的模样,仿佛方才皇后的话并不会令她羞愤,她顺从地对皇后做了个礼,轻声道,“既然是母后的意思,那么儿臣遵旨。”
皇后皱眉,是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那还愣着做什么?”
“但儿臣听闻太子哥哥的药凉了,想帮太子哥哥热一热,”她波澜不惊地说道,“母后当真要儿臣即刻’滚’出东宫么?”
她加重了那个滚字,皇后霎时僵在那里,太子疑惑地问道:“孤的药为何要你来热?”
“不过是蜀华想为太子哥哥的病聊表心意罢了,”她垂着头,看不清此刻她的表情,“既然母后不愿,那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太子有些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方才皇后与令仪之间单方面的争执让他再度精神不济起来,他慢慢地躺了回去,喃喃道,“去罢,下回再来寻孤说话,孤想你得紧。”
皇后木着脸叫住正要退下的令仪,“站住。”
她回身,一脸的懵懂与茫然,“母后还有何吩咐?”
五日,恰好的五日,皇后看着那张脸,当真是像极了,让她恨不得当即伸过手去就将那张脸撕碎,但是她不能,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孽种,正是她儿子的救命良药,纵使是为了她的儿,她也要强咽下这口气。
皇后的指尖死死掐入了掌心中,这才让她维持住了表面上的平静,她对令仪扬了扬下颌,“令靳的药,去热了让人端来。”
“是。”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往后的药都会有专人去公主府取,休要让本宫再看见你进入东宫。”
“儿臣遵旨。”
“退下吧。”
“儿臣告退。”
当真是极为遵从的态度,但皇后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境,纪飞歌性情刚烈到何等程度,生下来的女儿竟然连她的半分都当不了,实在是令人觉得可悲,皇后轻蔑地看着令仪离去的背影,冷哼了一声,这才转过去替太子拉扯好被角,一直坐在床边直到那碗药端来。
她将自己正在沉睡中的儿子叫醒,“令靳,令靳。”
温软红帐间,太子睡得正是朦胧,隐隐觉得有人在唤他,这半梦半醒的状态最是容易被魇住,
眼前的景象一会儿是皇后歇斯底里的形容,一会儿又是令仪拿着小刀在割手腕的场景,最后变成了在昭阳殿里,纪飞歌与将军列峥双双跪在皇帝面前,殿外下着大雪,二人皆是衣冠不整,皇帝面色铁青地招他往前去,问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他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却是皇后担忧的神色,皇后眉头紧锁地看着他,“令靳,怎么了?”
太子摇头,慢慢坐了起来,好容易缓过神来,他才问皇后,“儿臣是不是该吃药了?”
“是的。”
皇后从侍人手中端过了药,太子看着药笑道,“是阿蔷热的药,她当真是有心极了,就是连琅华也不曾替我热过药呢,母后能否不要再为难她了,说到底,她也是很苦的。”
皇后却对他的这番话置若罔闻,扶着他的背,将药碗端近了他的唇,“来,将药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