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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亮,定北侯夫人钱氏便睁开了双眼,先是被眼前的陌生环境惊了一下,接着便回想起自己已经离了定北侯府那处龙潭虎穴。
——她那女儿倒是和她爹爹一样地命好!
钱氏重新闭上双眼,一边回想自己逃脱的经过,一边默默苦笑。
自打入京,钱氏便与定北侯以及他那心肝外室斗作一团,根本分不出精力去关注女儿的动向,自然也不知道她竟然与皇夫的侄女攀上了关系。但也幸亏有了这么一道关系,那姑娘又是个彪悍且讲义气的,硬是打着皇夫的旗号,冲进了定北侯府,而且一路杀进后院,这才把她和女儿从几近绝望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也不知道她这辈子能不能报得了这份恩情,而这件事又会不会给那位皇夫带来麻烦。
钱氏并不相信欧菁真是得了她那叔叔的指示才会到定北侯府里救人。
那位皇夫和她们娘俩又没交情,甚至连她们是猫是狗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冒着和一位侯爷结仇的风险帮助她们,十有8九就是这位欧小姐自作主张,拉大旗作虎皮,拿她叔叔吓唬人。
——但愿那位皇夫真如欧家小姐说的那样宠溺她。
——若是因为此事而让这叔侄俩生了嫌隙,那她们娘俩的罪过可就大了。
钱氏在心里念了声神仙保佑,重新睁开双眼,起身下床。
人啊,不管遭遇了什么,只要还活着,日子就得过下去。再说,欧菁把她们安置下来之后就返回了城内,如今的别院里除了原本就住在前院看宅子的一家四口,余下的都是她带过来的下人。吃饭,打扫,都要他们自己动手。她这个当主母的总要安排一下,把活计分派下去,难不成还真把自己当客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还有,她带到京城的下人有大半都被定北侯打罚过。欧菁虽然釜底抽薪,永绝后患地把这些人全从定北侯府里接了出来,但昨晚乱糟糟的,也来不及理会这些人的伤势,今日总要请个大夫过来,给这些下人好好看上一看。
除此以外,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在别人家的宅院里住着。就算定北侯没能将她休弃,那定北侯府也肯定是回不去也回不得的,总要另找一处落脚的地方,安置自己以及自己带来的这些下人。
要做的事情太多,钱氏没时间去伤春悲秋,收拾妥当便走出内室,叫醒趴在榻上打瞌睡的婢女,带着她出了屋子。
昨天半夜下了场小雪,给静悄悄的院子里了增添几分寂寥。
经过昨日里那一通折腾,钱氏带出来的下人总算是筋疲力尽地安下心来,不自觉地全睡了懒觉。
但钱氏却无法放纵他们酣睡,先去了嬷嬷们的屋子,将她们逐一叫醒,然后又由她们去叫醒余下的婢女、小厮,从中找出还有余力的人,赶紧进城去请大夫。
和金刀卫离开家乡的时候,钱氏就没打算再回去。一来是她知道封侯不同于当官,没有告老还乡那一说,京城里的府邸就是她们下半辈子的家了;二来却是她明白武将的妻儿通常兼任着质子的角色,就算她不想在京城里定居,皇帝陛下也不可能放任她们母女返回老家。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和觉悟,钱氏直接卖掉了家乡的宅院和田地,将那些愿意跟随她进京的下人全部带上,毅然决然地来了京城。
只是,没曾想……
钱氏深吸了口气,一边再一次告诫自己,现在不是自怨自艾、伤心悲痛的时候,一边带着婢女和嬷嬷在他们占据的院子里巡视了一圈,看看都有什么需要添置。
这座别院明显是多年不曾使用,昨日刚来的时候,除了别院管事一家居住的小院,余下的屋子全都空空如也,连把椅子都没有摆放。还是看院子的管事打开地窖,从里面搬了些掉了漆的家具出来,这才没让他们一群人睡了地板。
好在看院子的管事十分尽责,屋子虽空却不破,地暖自打入冬就一直烧着,窗户纸也都是崭新的,欧菁又命人从城里运了木炭和粮食出来,使他们这些人终是舒舒服服吃了一顿热饭,又舒舒服服睡了一宿好觉。
把琐事安排得七七八八,钱氏正打算去女儿的屋子里看看,欧家留在这里看宅院的管事的小女儿却从前院跑了过来,施施然地行了一礼,然后笑眯眯地告诉钱氏,菁小姐带了人来,希望她去前院一叙。
因欧菁来了别院却没有直接进入他们暂住的院子,钱氏以为她带来的是个男人,赶忙整理了一下仪容,又带上两个嬷嬷,一起去了前院。
然而到了前院会客的正堂,钱氏却发现来人竟也是个女子,打扮上虽作妇人状,但脸蛋和眉眼却怎么看都像是个姑娘,年纪也就二十出头,比一旁的欧菁大不了多少。
“这是我三叔院子里的妾侍——苏氏。”欧菁没有掩饰她对苏素的不喜,面无表情地给出了最为简单直白的介绍。
“我代表皇夫阁下而来。”苏素自行补充了来意,“不知夫人可愿与我单独一谈?”
钱氏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眼欧菁,见她表现出的不快更像是对苏氏这个人的不喜而不是针对某件事的反对,当即点了点头,“客随主便,不知您想在哪里……”
“请跟我来。”苏氏——苏素身形一转,朝正堂西侧的偏厅走去。
钱氏赶忙向身后的两个嬷嬷使了个眼色,让她们留在正堂。另一边的欧菁则是直接往椅子上一坐,摆出了“我才不稀罕偷听”的傲然姿态。
苏素把钱氏带进偏厅,关上门,放下挂在门上的帘子,并顺手在帘子特制的夹缝里塞了一张隔音符。
这张纸符乃是欧阳的杰作。别看他字写得很不咋样,画起符箓却是无师自通,第一次照猫画虎就搞出了成品,现如今更是成了手下人的符箓提取机,即便顶着符师的头衔出去招摇撞骗都不会被其他修者揭穿。
但苏素的修为实在是低到令人发指——欧阳原话,即便是最最低阶的纸符,能被她拿去使用的也是屈指可数,而隔音符这种只要感受到声波震动就可自行激发的便是其中一种。
安放好防御措施,苏素转过身来,没有急着和钱氏说话,先把左臂的衣袖撸了起来,露出胳膊上那颗猩红醒目的守宫砂。
钱氏不由一愣。
“我不想您因为某些错误的认知而生出了错误的猜测,以至于错误地解读了我今日来此的目的。”苏素微微一笑,放下衣袖,“重新介绍一下,在下姓苏名素,身边人一般叫我素姐儿或是苏掌柜,因为我做的就是掌柜一职,为我家皇夫打理生意店铺。”
这颗守宫砂纯粹是因为好奇才被点上去的。点的时候把苏素疼得吱哇乱叫,后悔不迭,但之后倒是真起了几次关键性作用——这年月的人无论男女都对女性的贞洁有着一众近乎[变]态的重视,只要一看到守宫砂,其态度十有8九会从轻蔑转为肃然起敬。
钱氏也不例外,马上直起身来,和苏素重新见礼,自责道:“失敬失敬,妾身有眼不识泰山,如有怠慢之处,还请苏掌柜见谅。”
“您客气了。”苏素笑容不变,“大家都是女人,最了解女人在这种世道下的艰难与不易。比如在下,即便有与男儿一较高下之心,也只能栖身于我家皇夫的羽翼之下,靠着他老人家的庇护小打小闹。”
在苏素心里,欧阳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人家,即便按生理年龄计算也是父亲辈的,若是换成生存年限,更是曾祖父、曾曾祖父一级。
两个女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个回合,苏素没再继续虚与委蛇,率先挑明了来意。
“不知钱夫人对今后可有打算?”苏素问道,“我想您也明白,那定北侯府肯定是回不得了。”
“陛下允了那匹夫休妻?!”钱氏马上脸色一变。
“怎么可能。”苏素笑着摆手,“您别忘了,这姻缘之道上虽有休弃正妻的‘七出’一说,更有不可休弃的‘三不去’,而且‘三不去’的地位是排在‘七出’之前的。无论是礼法上还是律法上,定北侯都没有休妻的资格,陛下更不可能允许他做出这种千夫所指的荒唐行径。”
说到这儿,苏素话音一转,“事实上,就我来看,定北侯本人恐怕都没想过真的要休了您——他之所以上了那么一道请求休妻的奏折,就是因为他知道陛下绝不可能允许他休弃发妻,最后只会训斥他一通,再把折子打发回来。这样一来,您这位真夫人得了安抚,他对那位假夫人也有了交代——你瞧,不是我不想把你扶正,实在是陛下他不允许我这样做啊!”
钱氏深吸了口气,无论表情还是心情,都明显没有因为苏素这番猜测而变好。
沉默了半晌,钱氏才缓缓开口,“若是真如您猜测的,那匹夫从未真的想要休掉我,为何您之前却说这定北侯府肯定是回不得了?”
“初八那天,您去过正阳门,还险些告了御状,对吧?”苏素问。
“是。”钱氏点头认下,“得知那匹夫竟然递了折子,想请陛下下圣旨废了我的正妻之位,我便一时激愤,生了同归于尽之心。只是真到了正阳门,我便冷静下来,有了迟疑,正好那匹夫追了过来,我就顺手推舟地作了罢,跟他回了侯府。只是没曾想……”
御状不是随随便便想告就能告的。
只要敲响正阳门前的天雷鼓,当值的侍卫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先抽击鼓之人五十鞭。等这顿鞭子抽完,击鼓之人才能转往刑部大堂,再根据所告之人的身份地位,享受打板子、滚钉板或是在刀山火海里走一遭的不同招待。等到这一关也熬过去了,主管此事的刑部官员才会接下状纸,将其呈献给皇帝。
钱氏不清楚具体细节,但她知道告御状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所以才会在最后一刻生了迟疑——那时候,她和定北侯之间的怨忿还远未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就是因为您有了这样的举动,却又没能将其进行到底,才会让定北侯对您起了杀心,欲除之而后快。”苏素叹了口气,“说句难听的——这儿子啊,没了可以再生;女人呐,更是排着队地等他去挑;只有这官帽和爵位,一旦丢了,那就很难找得回来了。如果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这断人官路就等同于刨人家祖坟。而您此前的所作所为,便是在定北侯的祖坟上挖了一锹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