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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映兰回了横月院,进了自己的屋子就一声不吭地趴在凉榻上,一旁的小婢女香草也不敢搅扰这个煞神,安安静静站在边上伺候着。
一个身上绿纱裙的中年妇人进门来,轻轻拍着季映兰的脊背。
季映兰仰着头看妇人,神情低落唤道:“阿月。”
妇人与季映兰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上也出来些忧虑:“怎么了?”
“阿月,我可不可以叫你母亲?”季映兰可怜巴巴地望着郑月,像极了一个受尽委屈想讨糖吃的小孩子。
郑月惊慌按住季映兰的嘴,左右观望有没有听了这话去,眼见没人,才松开手叹了口苦涩气:“别,是阿月不好,让你受苦了。”
大秦等级森严,有良贱之分,良贱不能通婚,她命不好,投生成了奴婢,连做季嘉文的妾也没有资格,生了季映兰也没能讨着好,还是个贱籍人,只能依旧做着奴婢。
只是季嘉文念在她为季家添了个女儿的份上,吃穿用度也是按妾的来,也跟着自己的女儿生活。
季映兰脑袋一偏,盯向一边的冷木皮子地板,几欲哭出来,又紧了紧拳头硬生生将苦头咽了下去,冷淡了脸色:“季海棠醒来之后像是变了个人,还亲自去看了五郎,和母亲亲亲热热地说了话儿。”
郑月一惊,脱口道:“不可能!”察觉自己激动,复而稍稍平下脸色,跪坐在季映兰身旁,压低声儿:“她忌惮着沈清梅和小男娃,不可能给好脸色。”
季海棠幼年丧母,跟着精明的老太太,养就一副多疑心肠,沈清梅嫁过来就很得季嘉文喜欢,又生了男娃撑腰,季海棠怵沈清梅,但她人要强,做不出懦弱伏低态,惯常冷皮子冷脸对着那母子二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季映兰不耐烦:“难道我说谎不成?她一醒来,这一家老小都围着她转,往日她看不惯那头便罢,今日却是亲自跑了过去,一口一个母亲唤着,哄得那人眉开眼笑。”
郑月看她烦闷着急,也跟着暗暗发急,正是没了法子,见那花斑猫儿跑进屋子里来,对着季映兰哇哇叫唤。
她隐约出笑容:“你可把猫送过去了?”
季映兰看着那花斑猫儿,也有些疑惑道:“她收了,怎么又不拴着?让它跑回来做什么?”
郑月嗤笑一声,手指在猫脑袋上抚摸:“这可不是他们让跑回来的,猫又不傻,谁是它的主人,它认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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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湿寒,海棠畏惧湿寒,跟清音到后院子里去摘花椒,要烧水来泡脚驱寒。
海棠才剪了两支,就见沈清梅的贴身婢女青玉追魂儿似的追了过来,站在跟树前喘着粗气儿:“大娘子,小郎君被猫儿抓伤了。”
海棠手中剪子咔嚓一顿,心中一个来回,骂了句:“也真是大胆!”旋即剪子一扔:“春辉院去!”
春辉院此刻也是一片沉重,海棠进门的时候,沈清梅正坐在外间,季吴氏也赶来了,正跪坐在上首,五郎也不再跟前儿,地上摆了个白布搭着的团子。
海棠避开那白团子,朝两个人行了礼,又问道:“五郎呢?”
沈清梅脸上有些发沉,自己的孩子还能不是心头肉了?这会子让猫儿给抓了,哪里能有点大度的好脸色摆出来,只冷着嗓子说道:“才哄睡了,在里面睡着。”
海棠不急于解释,当下还是看看季飞云要紧,又道:“儿去看看五郎。”
沈清梅一百万个不愿意也不能拦她,也只能干巴巴点了点头。
青玉跟着海棠进内间,想必还是有些不放心她。
季飞云受了猫儿的惊吓,睡得极不安稳,皱巴着一张肥嘟嘟的小脸蛋儿叽叽哼哼难受着。
海棠轻轻拍着季云飞的胸口,方让他好受了些,又顺手揭开裹着白胖小胳膊的锦帕。
这一看,火气噌噌上来,这样短短胖胖的小嫩胳膊上添了好几爪血淋林的口子!就算她上一世再怵沈清梅和季飞云,也没这样毒辣过!
她冷哼一声,转身就大步走出了内间。
三娘四娘的母亲柳氏已经带着四娘五娘来了,季映兰也和郑月来了,满满当当一屋子女人,都齐刷刷望着海棠。
海棠权当作没看见,只问了句:“那猫呢?”
青玉指了指地上盖着的白团子:“在那儿。”
海棠一把揭开那白布,露出一只肠肚翻在外的血盈盈花斑死猫,一屋子女眷都抽了一口气,抬袖掩面不敢再看,三娘四娘更是吓得惊叫,柳氏急急忙忙领着两个小娘子出去。
海棠盯着那只死相可怖的猫,心思疾转,暗叫一个麻烦,略略有底后才盖上白布,转身对着他们立着。
季吴氏身为长者,季嘉文又不在府中,只好她来主持公道,张嘴还是先问海棠:“这猫是你的?”
海棠点头,一五一十道出来:“应该是二娘送的那只...我这些时日没看管,也不知道到底是也不是,只听婢女说,这猫没怎么回来。”
沈清梅捏了捏袖角,俨然有些怒意:“大娘子既然养了猫,为何不管着?”
海棠道:“此事是儿的疏忽,让五郎受苦了。”一捋裙子,还大大方方跪了下去。
一屋子人儿都面面相觑,原想着她那强悍性子或许还要出些争斗,到不曾料到她一口顶了下来。
季吴氏低眼看着海棠,想了一会儿又去看沈清梅,沈清梅不好说什么,只又问道:“你可不再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海棠摇头:“没有。”
沈清梅心头有气,这怪来怪去,也只能怪她没有把猫拢好,还能说她其它的不对不成?沈清梅砰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轻轻一跳,倒是老夫人轻轻咳嗽一声,沈清梅才敛了敛神色,亦不再说话。
老夫人道:“这事出在你,你要怎么办?”
海棠道:“五郎的伤是海棠之过,海棠自当亲自照顾五郎,直至痊愈。”
季大娘子来服侍人?这也真拉得下来脸,映兰脸上笑容闪得极快。
老夫人也沉凝片刻,转头眼神询问沈清梅。
沈清梅着眼瞧跪得规规矩矩的季海棠,心道:“她既然认错,便不能拿着她不放,坏了大家的脸面。”也就点了点头:“也罢,就这样吧。”
这事原本以为要闹好大一出,到底是敌不过乖乖巧巧认个错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家人也热闹似的,该散就散了,留下沈清梅和季海棠两人在屋里。
人一走空,沈清梅就领着海棠坐在榻上去,命人传了两盏果浆来,让海棠解渴。
海棠不意外沈清梅对自己礼遇,沈清梅是个妙人儿,心头也是有称的,害嫡子是最愚蠢的做法,她以前虽不喜爱沈清梅,但也不会去犯那个蠢!
此事跟她脱不了干系,到底大头不在她这处,于是她平平静静端着盏喝果浆。
沈清梅将她看了几眼,还是没忍耐住:“这事也怪不上你,你何必认了?”
她儿子受伤,她当然是想追究到底,季海棠一口认了,也就砍了她追下去的路。
海棠放下盏,翘了翘嘴角,实在不像是个十四岁女孩子的神情:“先不说我不认,这事儿查不查得下去,若是要查下去,又少不得一番折腾,里里外外不安生。我若认了,就只是个管猫不严,我若不认,追下去,那就是有人谋害。猫是她送的,查也只能查到她头上去,她不肯认,就得推到郑月头上去,到底是生母,她这心中怀恨,岂不是更麻烦。父亲也不爱后宅里乌七八糟地折腾,咱们都图个安宁罢了。”
沈清梅听完,是该赞她思虑周全,可自己儿子的伤不能白挨啊?遂又道:“可五郎怎么办?”
海棠不接这茬子话,反倒转脸问沈清梅:“五郎猫抓前,可是身上带了什么物件儿,由谁陪同?”
“怎么?你怀疑......”沈清梅话一轧:“不会,奶娘是我从长安带来的。”
府中人尚可怀疑,长安来的都是她的心腹。
海棠笑道:“母亲只管让她来,咱们细细问了,这事儿按下去就成。”
沈清梅眼睫轻颤,心思游走了片刻,命人将奶娘传上来。
王奶娘三十来岁,脸似圆盘,宽腰阔膀,一派壮实,瞧见沈清梅他们,恭恭敬敬行了礼,跪坐在面前儿。
海棠启口问道:“猫抓前谁来见过小郎君?”
“....几位娘子都来过,和小郎君玩了一阵子。”
“谁送什么物件儿没有?”
“这...都送了,几位娘子每次来都带些小玩意儿。”
沈清梅也有些气急,这是查不出来了?
海棠又开口:“小郎君原先那身儿穿戴全拿来,鞋袜都拿来。”
王奶娘唉地应声,起身出去取衣物,须臾间端进来一个木盆子,里边儿的衣服鞋袜都还没洗,上面扔着个小红绣球。
海棠一来就拎着绣球看。
这绣球做得巧,只有小拳头大小,球下坠了一串子流苏,球面子上布满绣纹,像是绣了什么...祥云图,只是这绣线被抓得有些杂乱......
沈清梅也盯着那绣球球看,没看出门道来:“怎么了?”
海棠慢慢吞吞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将绣球球朝沈清梅手心儿里一放:“这是二娘子送的?”
沈清梅点了点头,她还夸过这绣球绣工精致。
海棠道:“这猫啊,有个怪癖,对毛团儿情有独钟,诚然也不是谁的猫都会去乱抓毛团儿,是要看猫主子怎么养!还好咱们没折腾,这猫都死了,死无对证。”
沈清梅面上一恼,紧紧捏着手里的绣球球,在小案上重重一砸:“可恶!”
想了一会儿,又转脸让人去取剪子来。
海棠又轻轻慢慢喝了口茶水,看见沈清梅接过剪子来,将绣球球的流苏剪下来扔在漆盘里:“送去给二娘子身边的阿月!”
青玉不解:“这......”
沈清梅将绣球球好好包起来:“还怕我治不了她了?”
海棠眼皮子一跳,这沈清梅果然不是个简单的,难怪她父亲能心甘情愿被沈清梅拿住,看见青玉那懵懵懂懂的样子,又噗嗤一声笑了:“还不快去?!”
青玉也不大明白这意思,只是连大娘子都明白了,她更不好再问,赶忙端着漆盘朝外走。
沈清梅进屋子把绣球球放好,出门来终于带了笑脸:“我才嫁来几年,许多事儿没个定准儿,咱们以前也有些误解。”
海棠那浓黑的长眉微微一挑,眉尾刮来几缕风情,手指轻轻按着手畔的几子笑道:“您既是我父亲的正妻,就是我母亲,说这些见外话做什么?”
两人似乎坦诚了,又似乎有所隐藏,不过女人的心思就那样,你摸我的心思,我摸你的心思,话说到这儿,也是明面了。
沈清梅也止住那话,柔情笑起来,点头道:“好,好。”
屋中响起了娃娃的哭声,两人都趿拉好木屐鞋进屋子去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