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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一天以前有人问伊森:你会杀人吗?伊森肯定想都不会想地回答:不会。他甚至不相信自己有杀死别人的能力。
所以人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在境况的迫使下做出什么来。
塞缪一把抓住有些懵的伊森的肩膀摇了两下,“别发愣,去树后面躲着!”
伊森被塞缪一把推到了战场边缘,然而刚走了没两步就被两个冲过来的角人逼回中间。伊森注意到那些角人正在有技巧地将所有人类往中间赶。他想要警告大家,可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喊杀声和惨叫声中,根本听不见。
当非人们被引到了某个地点,突然从林中射出一道道用肉眼几乎看不清楚的细线,迅速在空中交织成一道巨网当头压下。那是蛇夫座联盟近年新研发的模仿蛛丝的材质制造的用来捕捉俘虏的“蛛网”,那些细密的蛛丝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某种不正常的麻木迅速蔓延开来。显然那些凝结在蛛丝上的细小水珠有着某种麻醉功能。
伊森很快觉得双腿发软,肢体失去控制,倒在地上的时候甚至都感觉不到疼痛。他张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进而意识开始昏沉。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些角人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银白色的毛发在暗夜里闪着幽光,紫色眼睛带着那种特有的麻木冷酷盯着他们。
昏迷的深渊中,他却做梦了。
在梦里,他见到了塔尼瑟尔。
那是一片如镜面般平整轻浅的水潭,水是青蓝色的,上面间或漂浮着一些酒红色的圆环状叶子。在潭水四周生着许多伊森不曾见过的植物,高矮不一的灌木丛生,半透明的蓝色和紫色的叶片交织重叠。一颗最显眼的巨树,树干大约需要十人合抱,生着大约有人手那么大的玫瑰红色心形树叶,如一片浩然撑开的晚霞仙云,从中垂下许多轻盈的白色丝绦,随着微风款款飘摆。
就在这片凄艳绝伦的巨树下,塔尼瑟尔身上穿着素净简单的白袍,赤着脚站在水潭中央。一阵风吹过,在潭水上吹起一层涟漪,也吹起塔尼瑟尔额间的发丝。他望着岸上的伊森,冲他招了招手。
伊森低头看看自己,竟也光着脚,穿着和塔尼瑟尔类似的长袍,只不过颜色正相反,漆黑如墨。他将脚踏进那清透的潭水中,一种说不出的愉悦畅快从脚下蔓延至全身。
他越走越快,也不顾上自己的动作是否搅乱一池春水。他本想着冲过去抱住塔尼瑟尔,可是在距离他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却觉得塔尼瑟尔神情颇为严肃,于是不由得放缓了步伐,只是在祭司面前站定。
“我在哪?”
“你昏迷了,这是我在你梦中暂时制造的幻境。”塔尼瑟尔伸手,将手掌放到他的后颈,轻轻抚摸着,声音低沉,“这一次……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及时赶到。”
伊森有些恍惚地问,“我们会死吗?”
塔尼瑟尔半晌不做声,只是用似乎能穿透魂灵的清冽目光凝视着他,然后用平静但沉重的声音说道,“我要你记住我接下来说过的每一个字,必要的时候,一定要想起来这段话。”他的语调忽然显得有些辽远,带着某种引诱和催眠的意味。紧接着他俯下身,在伊森耳边低语了一段话。
伊森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他全身颤抖,像是听到了最可怕的故事。他用力摇着头,口里低声说着,“不行……我不能……”
“记住我的话!”塔尼瑟尔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盯着他,“你必须牢牢记住!”
炙热的视线,似乎要在他的头脑中留下烙印。然而当伊森被寒冷的空气冻醒的时候,却只记住了塔尼瑟尔近乎强迫性的目光。然而对方在他耳中低语的话却像是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的毛玻璃,感觉着十分熟悉,触手可及,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伊森只觉得全身的只觉一点一点回来,麻木的身体发出一阵难受的瘙痒。仔细感觉时,却原来是一阵刺骨的寒冷。他睁开眼睛,发觉手脚都被用粗重的镣铐锁了起来,一动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身体被人挤了挤,转头一看发现塞缪正看着他。再往更远点看过去,发现泰风、嘉文和威尔逊也在,另外还有小a和几个编号和伊森塞缪一样是252的非人,以及另外两名士兵。大家都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芒从一道粗粝的金属栅栏外投射进来。身后墙壁的触感像是岩石,伊森猜测,他们是在某处山洞里。
不远的地方传来角人说话的声音。这个星球上的角人有很多不同的语言,目前这两个交谈的人使用的语言听起来没有声调起伏,干巴巴的像念经一样。听久了,令人有些昏昏欲睡。
“我们在哪?”伊森问。
塞缪摇摇头。
黑暗里不知道是谁在嘤嘤哭泣,威尔逊烦躁地吼了声,“别他妈哭了!”
哭声被吓得暂停了几秒,随即变成了强自压抑的抽泣。可是这厢停了,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仍然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喊声传来,似乎还有别的战俘在。
原本是来抓人的,结果却被别人偷袭了。伊森不禁觉得,该不会是自己把厄运带到了这个永夜星球上吧?
“他们抓我们,应该是想要用我们当人质,跟地球联盟谈判。”泰风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有种已经失去求生意志的淡然,“但是当他们发现我们不过是非人的时候,大概会把我们全都干掉。”
塞缪皱眉,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果然有人听了这话,哭得更大声了,伊森被吵得头痛,举起双手捏了捏酸痛的脖子。
“警卫长陈增还有灰毛呢?”伊森低声问塞缪。后者耸耸肩,“不知道,可能逃掉了,也可能死了。”
“……抱歉。”
“抱歉什么?反正咱们离他们恐怕也不是很远。”塞缪向后靠着,长叹一声,“妈的,就差这么一点点就能出去了……”
伊森知道他所说的出去,并不是离开这间牢房,而是指离开禁城。
忽然间有两个身形高大的角人出现在视野里,他们每个人手上都端着一柄激光枪,细长的紫色眼睛扫过黑暗中的每一个人类,紧接着,其中一个角人掏出钥匙打开了铁栅栏的门锁。
另一个角人进来,粗鲁地拽起威尔逊、塞缪、伊森、泰风、嘉文以及小a等几名非人,将他们推搡出去。外面的角人迅速把门上锁,又将他们几个人的手铐脚镣连在一起,就像一串蚂蚱。角人用枪口顶了顶站在最后的泰风的后背,示意他们跟着前面的角人走。
这洞穴很深,有很多人工开凿的痕迹。他们走了一段,在一处穹顶高广的巨大洞穴中赶上了另一条队伍,放眼望去,这队伍正走向洞窟尽头一长条细细的白光。
暮然间伊森想到亚洲灵异传说里,排着队上黄泉路的鬼魂们。他努力压制着心底的战栗,竭力保持冷静。但他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极限。
身体哪里开始发痒,蠢蠢欲动。
走出山洞,他们却愣住了。面前一大片被黑暗的森林簇拥而出的空地上此刻挤满了人,至少有两三千人的样子,一个一个周身披着白色的毛发,手里举着原始的火把,照亮这个深蓝星球上空永恒的黑夜。他们扬着硕大的羊角,正对着人群最前方一座顺着山势搭建而起的高大圆锥型石台欢呼。那无数级台阶上铺着红地毯,一直蔓延到顶端三张x型的刑架之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欢呼的角人们向着两百分开,非人们的长路就从这条小路上穿过。一路走过去,两侧的角人们对着他们发出动物般的叫喊,往他们身上投掷一些奇异的花,简直像欢迎凯旋回城的英雄一样。然而离那高台越近,伊森也看得越清楚。那铺在台阶上的,根本不是红地毯。
那是人血!
“妈的!他们要将我们献祭!”威尔逊一向强硬的声音,终于也开始颤抖了。
在那刑架旁边,有两个羊角生得比寻常角人大很多的人在跳舞。一男一女。男人□□上身,肌肉虬结,不畏寒冷,下身穿着华丽的缠腰布,脸上戴着凶神恶煞的黑金面具。而女人则穿着轻薄的纱裙,随着旋转的姿态飘摆灵动,宛如林中灵蛇,面上也带着一张红色的面具。
走得越近,血腥味也越重。看来他们并非第一批被带到这里的人,可现场并没有看到任何尸体。
伊森还注意到,那高台四周一圈十分空旷,没有站人。地面上分布着几个坑洞,每个大概半径有两米的样子。
一阵尖锐的哭叫声骤然将伊森的视线拉回,队伍最前面的三名非人,已经被强行拖上锥台。他们三个一路都在尖叫挣扎,可是在角人强悍的力量下身不由己。他们的双手双脚被迅速锁在x型的刑架上,仿佛达芬奇笔下的维特鲁威人。
只见那名女祭司扭动着柔韧的腰肢,接近了右面的第一个非人,她手中扬起一道紫光,骤然间刺进了那个非人的额头。
那非人惨叫一声。
可是女祭司的动作并未停下。她手里的紫晶刀极其锋利,她纤长的手无比精准,优雅地绕了半圈,用刀子在非人的头上画了一圈“红线”。
热血如泉汩汩涌出,顿时覆盖了那非人被痛苦和恐惧扭曲的脸。
而后,只见那男祭司迈着庄严的步子走到那非人身后,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头盖骨掀了起来。
很多非人都吓得捂住了眼睛,整个空场都回荡着惨不忍闻的凄厉哭嚎。
是的,那个时候那非人还活着。
伊森没办法想象,活着的时候自己的大脑暴露在空气中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曾有过的极其残忍而昂贵的一道菜——猴脑。将一只活的猴子藏在桌子下,只露出头顶,将头盖骨掀开,往大脑上撒调料,再让那些食客用调羹取食。那种时候,猴子还是活着的。
这算是某种报应吗?
他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另三个非人仍旧活动的大脑暴露在空气中。在那三个非人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惊恐的嘶皞声中,男女祭司共同唱起嘹亮的祭文。他们同时举起手中的铃铛,一下、一下、一下地摇着。
突然间,从他们脚下的大地传出轰隆的低沉声响,犹如天上的奔雷错生在地下。一阵强烈的颤抖,几乎令人以为是地震了,但紧接着,一股突如其来的邪恶气息从那锥形祭坛周围的地洞中喷薄而出,古老、愚昧、而疯狂的吼声。
然后,从三个洞穴中,同时升起了三条足有几十米高的……蠕虫。就像他们在林子里见到的那些蠕虫一样,只不过它们太大了,简直如同冲天的巨柱。那三条巨大的肉灰色蠕虫在半空中弯折过来,原本小小的埋藏在褶皱中的嘴迅速张大,露出一圈圈盘旋向上的绞肉机般的牙齿。
那三张嘴分别将三个人扣在其中。
三个人的惨叫声被闷在巨型蠕虫的口腔内,它们没有马上缩回去,而是在原地吮吸蠕动了一会儿。伊森觉得,他听到了骨骼和皮肉被搅碎的脆响。
祭坛上的男女祭司跪在那三条巨虫面前,双手张开,面上现出狂喜。
当那三条蠕虫终于再次抬起头准备缩回地洞中,也同时吐出了三个被牢牢固定在地上的木头刑架。但是刑架上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一地横流的深红,以及那些锁链上被勾住的血肉。
这就是为什么看不到人的尸体。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刚刚降落在牧神星时,那些士兵情绪低落、眼神惶恐的原因。因为他们看到了活祭的场面,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在角人们突然发出的震天的欢呼声中,非人们和士兵俘虏们正在尖叫。伊森想要像其他被吓坏的人们那样尖叫,可是他叫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