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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司徒铮那一眼其实并未看得真切,只觉得那小娘子似乎是个美人胚子,白说那么一句罢了,然而此刻觉出卫琇神色异样,他倒真有些上心了,身子往前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娘子看了一回,思忖了片刻,对随侍的小黄门道:“你去打听一下,着水红色纱衣那位是哪家小娘子。”那口吻漫不经心得仿佛吩咐下人去买个胡饼。
卫秀心底里有些不安,还夹杂着一丝没来由的恼怒,未及思虑便已脱口而出:“殿下此举恐怕不妥。”
三皇子闻言面不改色,嘴角带着浅笑,深深地看了卫秀一眼,隐有赞许之意。他比卫琇年长两岁,身量比他高了寸许,此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目光中满是玩味,仿佛在端详一件器皿:“莫非卫公子认得那小娘子?那倒省了这趟麻烦了。”说着朝那内侍挥挥手,示意他暂且停住脚步。
卫十一郎叫他看毛了。
他素来待人接物谦退温和,看上去毫无气性,简直像是面捏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诸位皇子面前流露出不悦来,此刻他不再似面人了,更像座冰雕,他的眼珠子极黑,几乎看不出瞳仁,此刻有难掩的锋芒。
“回禀殿下,恕卫某无可奉告。”他冷声道,毫不顾及皇子的颜面。
只听啪嗒一声响,大皇子惊得将手中的扇子掉在了地上。二皇子抚了抚下巴,重新审视起这卫家小郎君来,自打他入宫那日起,他就开始留意他——即使没有那张脸,单凭他姓卫便叫人难以忽视了。然而在二皇子看来,除了那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这卫家小儿也没什么独特之处,卫昭在一干子弟中偏偏选中他,想来是对其寄予厚望的,这就令他颇为不解了。
有卫氏的底子在,卫十一郎天资灵秀自是不必说,博览洽闻的令誉也是实至名归,然而这少年天性中似乎有种闲云野鹤的与世无争,少了几分烟火气,不该置于庙堂之高,而应栖于林泉之间。
如今看来他非但有气性,那气性还不是一般大,与他祖父卫昭比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呵,卫公子真是有乃祖之风,”三皇子出了名的礼贤下士宽宏大量,被驳了面子也不恼,反而如获至宝一般道,“假以时日必为国士,实乃我社稷之福,‘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我大靖何其幸也,”又转向大皇子,拖长了声音道,“阿兄,愚弟说得对不对?”
大皇子很是冥思苦想了一番,其实他听过转眼就忘了,压根不记得他三弟说了什么话,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殿下谬赞,卫某愧不敢当。”卫琇依旧神色冷淡,对三皇子那番盛赞无动于衷。
三皇子大度地一笑,转过头暗暗对一旁候命的小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孩子不过十来岁,生得秀眉明目,苍白而羸弱,像一道细细的影子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在卫琇入宫前,他六兄特意叮嘱他对三皇子司徒铮敬而远之,切勿与他走得太近,也别与他生了龃龉,他的告诫似乎不全因朝中局势,更多是对那少年皇子本人的提防,如今卫琇明火执仗地下了司徒铮面子,与其说忧惧祸及己身,倒不如说是有愧于失信兄长。
方才司徒铮的内侍悄然离去并未瞒过卫秀的眼睛——他若是不在意时,整个九六城都能从他眼里漏过去,而他若是留了心眼,却又颇有些明察秋毫的意思。
他入宫后听到些关于三皇子的传言,虽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很像是大皇子一党中的有心人造的谣言,可他仍有些担心那与他不止一面之缘的姜家小娘子。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不经验又落在了池畔那个水红色的身影上,从高处俯瞰她比近在咫尺时又矮小了些,一个不留神便失落在五彩斑斓的人群中,或是浓绿深青的树影间,从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中露出一片衣角或些微光亮——那是她发上的金簪。
他饶有趣味地望着,每一次用目光将她搜寻出来都有稍许欣喜,几乎把这当成了游戏——正人君子卫秀似乎全然忘了圣人“非礼勿视”的教诲。
直到龙舟赛快要开始,那浑身机灵劲的小小身影游鱼般从人群之间穿梭而过,带着两个姊妹占据了一个绝好的观赛位置,彻底被后来的人影遮挡住,卫秀方才意兴阑珊地收回了目光。
他对着几位皇子行了个礼,道了句失陪折回阁中,继续心无旁骛地料理他那碗酪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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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艘龙舟彼此紧挨着排成一行,对岸之人挥旗示意,舟棹便如利刃一般,破开倒映在池水中的天空,水花仿若从白云的影子中开出的朝颜,此开彼谢,旋绽旋灭。
舟人们奋力挥动着手臂,贲张的肌肉在胡服下若隐若现,凝滞的水被舟棹高高挑起,飞溅的水珠与汗珠汇聚到一起,复又纷然落下,他们口中齐声呼喊着“何在”,间杂着激越的水声,有着歌谣般的韵律。
钟荟前世没见过多少大场面,一时间叫那声势震慑住了,那龙舟花花绿绿的甚是俗艳,那些舟人竭力挥棹时青筋暴起面目扭曲,可却别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美。
大娘子没她那么多心思,只是单纯爱看热闹,嘴唇微翕,一双眼睛睁得溜圆,虽然那一排龙舟看起来都差不多,舟中之人的眉眼也看不太分明,她却打从一开始就希望从这岸数起第三艘能拔得头筹,暗暗地捏紧拳头,在心里为那条青龙助威。
那艘龙舟真的率先抵达终点,大娘子忍不住欢欣地喝了声彩,一旁的三娘子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在周围人声鼎沸,大娘子并未听见。
三娘子对这些个热闹向来是兴致寥寥,全然不能理解一群汗流浃背的男子划船有何好看,还不如百戏呢,虽说喧嚷吵闹,至少多些名目,也就唬唬姜明霜这种小地方来的村姑了,她轻蔑地撇撇嘴,转而打量起池畔形形□□的贵女来。
这一看不打紧,冷不防与个故人四目相对,说起来这故人也不算太故,相识还是在常山公主的庄园里。
萧十娘也是一愣,心道晦气,赶紧转过脸去。三娘子想起当日离开庄园时姜明月说过的话,心里有些得意,暂且中止了她与二姊单方面的冷战,扯扯她的衣摆,朝萧十娘的方向努了努嘴:“阿姊你看那是谁!”
钟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萧十娘着一身水色纱衣,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池边,一直与她形影不离的裴九娘不见了踪影。她四下里环顾一圈,便看到一袭杏红衫子的裴九娘,正与裴家其他几位小娘子交谈,距那萧十娘不过十来步,要说没看到彼此是不可能的。
小姊妹断交了么?钟荟沉吟着,无意识地拿折扇点点嘴角,若只是小娘子之间的恩怨便罢了,若是裴、萧两姓之间的嫌隙,就很值得玩味了,可惜姜大郎官职太低,离中枢大概有洛京到吴越那么远,等朝堂上的风刮到他那儿黄花菜都凉了,姜老太太对天家的认识还停留在一个婆母许多小妾的层面上,想来姜婕妤也不会与她多说什么。
前世因她身子骨弱,耶娘怕她多思多虑太好神,一向报喜不报忧,外间的棘手和凶险从来不让她知晓,钟老太爷和钟太傅素来处事圆融,然而以钟家在朝中的份量,在这场储位之争中恐怕很难置身事外,她阿翁数年前托病致仕,天子仍令岁一入朝,以备顾问,更数度驾临钟府以问国策。在这关键的时刻,钟家必是两党争相拉拢的砝码,可历来拥立之事就如履冰临渊,一个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当年乔氏覆灭便是前车之鉴。
而姜家就更复杂了,姜婕妤所出的五皇子今年九岁,姜家门第又低,储位怎么都轮不到他头上,然而姜婕妤受宠是人尽皆知的事,她轻飘飘吹个枕边风有时候比朝中重臣说干几升口水还管用,五皇子也颇受他阿耶的及乌之爱,周岁便封了琅琊王,将来无论留于京师还是出任都督,都是一大助力,何况还有个得钟太傅另眼相看的二郎姜景义。这些道理钟荟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明白,别人自然也懂得,在有心人眼中,姜家恐怕早已是一块大肥肉了。
论近水楼台消息灵通,恐怕谁也比不上姜婕妤,钟太后虽尊贵,毕竟不是天子的生母,这些年眼看着忘性越来越大,灵醒的日子越来越少,着实指望不上什么了。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那龙舟已经赛完一回停泊在了岸边,接着便是池中九华台上演的百戏了,钟老太爷爱热闹,每回做寿都要请百戏班子入府,夏育扛鼎、背负灵岳之类的套路她都记熟了,不过百戏班子几乎每年都会增加一二种新戏压轴,还有些值得期待。
她一一向看得瞠目结舌的大娘子解释:“这叫桂树白雪,那胡女将手中的树苗栽入盆中,不一时便会长成大树,开满桂花,半空中还会飘下雪来,不过是障眼法罢了,都是假的。”
桂树白雪因为诗意又风雅,是三娘子最爱的戏目,她看得正来劲,叫二姊这么平铺直叙地一说,简直是败兴,恼火地瞪了她一眼。
演到跳丸弄剑一幕时,有个容貌昳丽的青衣宫人走上前来询问道:“请问三位可是姜家女公子?三公主殿下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