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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远发现曹正的脸色也变得很是凝重。
他知道,每当曹正现出这种反应,都是要憋出什么重要的话。索性注视着他,等待其开口。
“小子,这回你进京,只怕要遇到很多大人物,至于这些人如何应付,有些我可以指点你一二。要知道有这么一种人:这种人虽然身居高位,但咋一看很易相处,能让你感到一见如故,相处时觉着甘之如饴,但你万万要记得人要在世上安身立命,须当自持,否则一不留神便身心皆被人抽去,早晚苦不堪言。”
承远郑重问道:“你说的都是哪些人?还望告知。”
曹正叹息一声,微微摇头。
“是不是我练字要过关的那个人了?”
“无法奉告啊,小子,我这是菩萨心肠才和你说了这些,你听也罢不听也罢,与我无干。”曹正犹豫一下,又加一句:“无法明言,只因我亦为局中人。你听了这些话如何解之,只看自己造化。”
“我究竟要见谁?”
曹正沉默。
车内的气氛瞬间沉闷下来,隔了良久,承远问道:“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说。”
“京畿周边有东南之宋州,以通济渠为通淮南之血脉,又有许州处正南,乃是汴梁的南大门,朝廷若有陪都之议,是否有弱许而偏邓襄之……”
“住口!”
这两个字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若不可闻,但言辞口气之严厉犹若雷霆。承远被吓了一跳,正自彷徨无措间,曹正却凑到他耳旁小声道:
“即便你身旁这人看来熟睡,有些话依然不可滥讲,你想想,这个人到东京所为何事?”
承远摇摇头。曹正冷笑一声续道:“你乃西域来的,听不出官话里不同口音,自然不知这姓窦的人有荆楚口音,由言谈举止看来,九成出身于官宦之家,贡举之前急急忙忙的往京城赶来,八成是要来参考的。”
承远做恍然大悟之状,曹正却明白他尚未了然其中关窍,于是将声音压得更低:
“你仔细想想,此人身为楚人,如提前获知中原将朝廷布局的前哨南移,有何后果?我也不便说得那么明白,以你才智,至少可以想得通。”
承远皱着眉头琢磨一会儿,重重的出了一口气,曹正知道他想明白了,便缩回身子,不再多说。
看来陪都绝不是胡乱立的,郭威更不是傻瓜。承远回忆起后汉时中国的局势,明白其中的关窍乃是江陵。江陵是荆南国的首府,其主高氏身处之地乃汉、楚、蜀中心节点所在,也是三方均势的缓冲地带。
不久前耶律德光南侵扫荡最终决定撤回时,荆南先臣服于契丹,又和刘知远套近乎,但由于刘知远并未将许诺的郢州让给荆南,荆南国主高从诲怒而与刘汉叛逆杜重威勾结,北图中原。然而即使结了那么大的仇怨,后汉却未有灭高氏荆南之意,只因南部虚弱,不敢打破与马楚、孟蜀的三方均势。
承远明白,以自己的穿越为契机,也许郭威一方的势力希望转移朝廷的战略重心了,设陪都,充实南部,渐渐的试探。对内以战略为借口面对朝局中的政敌,加强对战略资源的掌控;对外又可以政争为幌子麻痹蜀、楚二国,两面获利皆大欢喜。
这种战略意图权衡,若然被马楚得悉,当然是对朝廷、对郭威大为不利的。
至于五代宋初南北战略方向的选择何为正确,老实说直到一千年后承远出世后,仍无确切定论…………
承远绞尽脑汁的分析其中的利弊,曹正见其歪着头愣了半天,知道他快要想破头了。于是哼了一声道:“明白此事的分量即可,多想也是无用。你我身在世间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而已。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才是正经,我睡一会儿,你给我接着乖乖习字!”
承远抱怨起来:“车中如此颠簸,烛火昏暗,我已如此写了这么多天,实在吃不消了。”
“你的书道尚欠沉稳,所以越是颠簸越要写,等体会到颠簸昏暗中所需的笔力,自然有成。”
承远心中暗骂:“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回头等老子眼睛写废了,你要能在汴梁城给我找家大明眼镜铺子,老子就这样接着写!”
腹诽了半天,曹正却已说睡即睡,承远苦笑起来:“说到所谓“拿得起放得下”,其实这姓曹的比我强的多了……”
刚才与窦染蓝相见之处,距许州城已不太远,丑时车驾已至城门之外,这里可算是安全的多了。承远知道曹正的令牌只能入驻驿站,却无法解决许州城门口的出入宵禁问题,曹正总不愿住许州附近的驿站,想必不愿引人注目,有什么特别的顾虑。
承远心中只怪曹正多事,如果从陈州到许州一路走官道那就不会误了时辰,宵禁前就能抵达许州。方才一路走来,他还可看着路边一棵棵过眼的树木发发呆,此时在城门口干等天亮,承远也只好勉强自己入睡了。
窦染蓝这一觉睡得甚为甜美,即使车厢内不得卧榻。当他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了,许州城南门也近在眼前。许州城今天不大寻常,往日里基本都是出入畅通无人阻挡,今天却有人排查,也许正通缉什么要犯。
窦染蓝对于这座古城期待万分,当年曹操将汉帝劫持与此,是为东汉末之国都。汉唐时中原气候湿润温暖,最宜种稻,在窦染蓝的印象里,许地想必是一片繁荣之象。然而打从进了城门,他却觉得城中分明有些凋敝。
窦染蓝不由叹道:“想不到城里的人竟然如此稀疏。”
曹正却笑道:“不少了,连同其所辖的陈州,许州民户比之他地,已属可观。”
“哦?有多少?”承远知道刘晏僧就是从许州调到邓州,而后又通过老关系而将曹正收为心腹。然而一个小小县尉,难道还能猜出如此大州的户籍人数不成?
曹正答道:“以此等时节,这个时辰出入城门口的人流,大致可估。这许州约莫十八九万人吧。”
听他说看看城门口就知道整个州的人数,就连窦染蓝也觉得信口胡吹而已。然而承远却已经张大口合不拢嘴。
他当初毕竟是绞尽脑汁要完成一篇精彩五代论文的,故而读过相当多的史料,知道这时期的许昌盛时在册七八万户,人口五十来万,兵荒马乱时在册户籍十去其八,算上大量的黑户,应该在十七八万左右。
他越发佩服这个人,心想:“窥一隅而知全局,这个家伙确为能吏,此公比起当初任职洛阳北部尉时的青年曹操,兴许真的有个一拼。嗯……可惜现在没有检验DNA的器材,不然还真想试试这曹正是不是大白脸曹操的后世孽种。”
曹正不知他胡思乱想些什么,只道:“咱们须得找个店铺,让裘二再多歇息些时辰。”
承远点点头,大胡子裘二虎子赶了一夜的车马,确实要喘口气歇一觉了。
随便找了个两层的大车店,众人纷纷要歇脚。承远依然要练他的颜楷,曹正却在楼底下转来转去,承远正要趁他不在偷个懒稍憩片刻,忽然曹正一把推开房门,一脸张皇:
“不能再等了!现在就走。”
承远奇道:“又怎么了?”
“状况有些不对,周遭有个人围着咱们的车马转!”
曹正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刚刚在城门口的时候,你曾脱帽否?”
承远一愣,原来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最不适应的事就是很少有机会洗头发,所以刚才在城门口因头皮刺痒而摘下帽子挠了几下。
“嗯,无意间似乎确实如此。”
曹正叹道:“只怪我刚才没有提醒你,自从有了邓州那个事后,局势变怪复杂,对你别有所图之人怕不在少数。正因屠牛案后你突然现身,我只怕消息传的太快,这才和你提前动身。谁想没过几天许州这边居然有反应了。
曹正用力击掌:“裘二醒醒!还有你们,换一身自己行李中的衣服,然后立刻收拾东西!咱们舍了车马,出后门悄悄转至他处。”
“立刻从北门出城么?”
“不!北门不安全,反而要折回南门出去,然后绕城而北行,而且要赶在宵禁之前。”
众人匆忙收拾随身物品,改换衣装,承远郑重向窦染蓝施礼道:“光海兄,过了昨夜你现在已然安全,听我的,找个游方僧人结伴而行,许州离大梁城已然不远,后面的旅途当无大碍,还望后会有期。”
窦染蓝面有愠色:“成兄,曹先生,我也不知你们遭了什么变难,但不才身为七尺男儿,何能弃友而去呢?昨日夜间如此凶险,却有诸位驱车挺身相护,此恩无以为报,眼下晚生也只有和大家一起,有难同当了。”
说罢他还了一礼,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
曹正心中不以为然,窦染蓝一个书生跟过来,本来就毫无益处,应该说这样反而多一个累赘,加大目标。还什么“有难同当”云云,完全就是多此一举。
承远倒是很感动,无奈主意不是自己来拿,只好又看了眼曹正。
曹心想:“你现在老不下脸皮拒绝这人,倒也正常。现在危机之下哪有功夫扯这些皮?不如表面答应了,然后另想法子把他甩了就是。”
他故意露出讥嘲之色:“你这个后生,可不能逞一时之快啊。眼下祸事尚未迎头而至,尚可说说嘴皮。等到大祸真的临头,那后悔可也晚了。”
见此话果然激得窦染蓝双拳紧攥血脉贲张,曹正心中暗暗好笑:“诸位,我们虽然改换了衣物,但依旧不可鱼贯而出,反而须分头行动,最好跟着其他房客从后门混出去,等到酉时再到南门会合。这第一个出门者有些问路石之意味,有些风险啊,不知谁愿为先?”
果然窦染蓝抢着说:“自然是我!”说罢头也不回的昂首拿起行李,抢着出门而去。
承远刚要追出去,却被曹正阻住。他劝慰承远道:“刚刚我在外面观察过了,后门没有危险,分头而出之策只是以备万一,不必担心。”
见承远神色间依然踌躇,曹正又补充道:“年轻人重义这是好事,反正此事并无风险,又何必阻人家行仗义之为?不若成全之,这才是大善啊。”承远这才没有多事。
窦染蓝下了梯子走到后门,想起刚才曹正说要和其他房客混出去,然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依然没有其他客人出门,眼见日上当头午时将至,又不知那些盯梢之人何时会破门而入,越想越急。
这时忽见一个富家公子打扮的人飘然而至,那人身着的帛衣虽然华贵,然而看来已经破破烂烂,便向前要打招呼。他一向拙于言词,正发愁要怎么搭话,那人已然抬头朝他看过来。
窦染蓝这一看可好,瞬间气为一滞,紧接着是眼冒金花背脊发凉,胸腹中隐隐一股子酸水冒了上来。
那人面色苍白额头发青,瞧来竟是昨晚荒冢中那具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