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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数日,碧落宫之战已传遍江湖,其中被碧落宫收服的六十三人向师门痛哭流涕,不少人细诉在碧落宫的种种非人遭遇,自己是如何惨受蒙骗服下禁药,又是如何无可奈何被迫上山,风流店奸险歹毒,更以女色诱人,乃是江湖继祭血会以来的大敌云云。当然也有人不屑解释,回归本门一派沉默。成缊袍对中原剑会细述碧落宫一战的实情,于是中原剑会与唐俪辞的梁子轻轻揭过,余泣凤既然是风流店中人,唐俪辞率众杀他自是大智大勇,而碧落宫战败风流店,一时名重江湖,许多人联想起数年前洛阳一战,不免交口称赞碧落宫一向为江湖正道之栋梁,宛郁月旦名声之隆,已不在当年“白发”、“天眼”之下。
数日之间,往昔神秘莫测的碧落宫现身江湖,已是王者之势。至于何时能回归洛水故地,想必宛郁月旦心中自有安排。萧奇兰伤势痊愈,称谢而去,奇峰萧家此后为风流店之事出手,必定不遗余力。中原剑会邵延屏前往碧落宫,围剿风流店,势若燎原。
“宛郁宫主少年有为,老宫主于地下有知,必定深感欣慰。”邵延屏哈哈说了两句客套话,目光在兰衣亭中转来转去,他深感兴趣的东西却没瞧见,“听说唐公子和宛郁宫主携手共破强敌,却不知唐公子人在何处?”
宛郁月旦手端清茶,“唐公子人在客房休息,他身上有伤,恐怕不便打扰。”邵延屏大为扫兴,只得侃侃说些日后中原剑会要和碧落宫如何合作,可供调配的人手共有多少,风流店的据点可能在何处,不知碧落宫有何计划?宛郁月旦微笑不答,却说碧落宫此地已不宜久留,正要重返洛水。邵延屏便道此乃美事,重兴之事不知进程如何?宛郁月旦道重兴之事唐俪辞已出手相助,正在筹划之中。邵延屏打个哈哈,说道既然唐公子出手,中原剑会也不能小气,中原剑会不能与唐公子比财力,但如需要人力,剑会当仁不让。宛郁月旦称谢婉拒,邵延屏坚持要帮,说到最后,是邵延屏以剑会名义赠与碧落宫一块牌匾。
正事谈毕,宛郁月旦请邵延屏入客房休息,邵延屏称谢进入。过了一柱香时间,他悄悄自房中溜了出来,往左右两边客房中探去。身为中原剑会理事之人,行事本来不该如此儿戏,但邵延屏大大的叹口气,他承认他就是好奇,他就是不够老成持重、不够稳如泰山,此行若没瞧见唐俪辞一面,回去他恐怕都睡不着了。
能杀余泣凤的人,又能败风流店,尤其从数百丈高山上跳下来都毫发无伤的人,若是瞧不到,岂非枉费邵延屏今生习剑之目的了?旁人习剑是为强身、惩奸除恶,他之习剑是为猎奇,并且这老毛病数十年不改。
左右客房之中都住的有人,不过在他眼中看来,都是二三流的角色,多半就是身中猩鬼九心丸之毒,又无家可归的那些,至于唐俪辞人在何处?他却始终未曾瞧见。
听宛郁月旦的口风,似乎刻意对唐俪辞的下落有所隐瞒,那就是说唐俪辞并非住在容易找到的地方……邵延屏脑筋转了几转,往远处最偏僻最不起眼的小屋掠去。
青山崖之后山,有一处寸草不生的沙砾地,此地气候相对冷冽,沙砾地上尚有不少不化的积雪,只是数目不多,也不会结成冰川。沙砾地后,松林之中,有一处松木搭就的小屋,窗户微开,门扉紧闭。邵延屏身形一晃,掠到窗外往里一探,只见一人卧在床上,身材颀长,颇为风姿俊朗,心下赞道这唐俪辞果然生得不恶,可惜虽然相貌俊朗,却似乎少了些什么,令他无法有啧啧称奇之感……
猫芽峰外百里之遥,菱州母江之上。
“败敌之后,化明为暗,你果然是万世莫敌的老狐狸。”轻舟之上,沈郎魂淡淡的道,“只是委屈了碧落宫下第一人,不知要假扮你到几时?”舟中有人微笑道,“这假扮之计是宛郁月旦一手谋划,与我何干?”
沈郎魂握钓竿在手,静坐船舷正在钓鱼,“哼!”若有人自远处望来,只见是一人乘舟垂钓,极难想象这船上的两人,正是前些日子让武林翻天覆地的人物。
舟蓬之中,唐俪辞怀抱凤凤,背靠蓬壁而坐。他的脸色依然很好,然而手按腹部,唇色微白,自受柳眼一掌,腹中便时时剧痛不已。那一掌伤并不重,却似伤及了埋在腹中的方周那一颗心,导致气血紊乱,数日之内,不宜再动真气。而此时此刻,正是追踪风流店最佳的时刻,偏偏池云踪迹杳然,自从跃下青山崖查看唐俪辞的生死,他竟一去不复返,突然之间失踪了。
“池云或者真的被风流店所擒,也或者——说不定已经死了,你作何打算?”沈郎魂手握钓竿,线上分明有鱼儿吞饵,他纹丝不动,不过片刻,那块饵就被鱼吃光,他一甩手腕,收起鱼钩,再挂一块饵料,如此重复。
“死?”舟里唐俪辞柔声道,“我最恨这个字。”沈郎魂道,“就算你恨,也不能保证池云不会撞上柳眼,不会被他一琵琶震死。”唐俪辞尚未回答,岸边传来马蹄声,骑马之人似乎不愿走得太快,只是缓缓跟在船后,隐身树林之中。“哈哈,”沈郎魂淡淡的道,“小丫头真是神机妙算,竟然知道你我会在这里路过,又跟上来了。”唐俪辞轻轻抚摸了下凤凤的肩头,小孩子的肌肤触手柔润细腻,十分可爱,“这个……只能说妾有心而君无意了……谈情说爱,也要你情我愿,虽然钟姑娘是个美人,但也是个小孩子。”沈郎魂嘴角一勾,“你是说你嫌她太小了?”唐俪辞道,“岂敢、岂敢。”沈郎魂忽问,“你可有妻室?”唐俪辞微微一笑,“我有情人,却无妻室。”沈郎魂一怔,唐俪辞说出“我有情人”四字,大出他意料之外,“能得你赏识的女子,不知是何等女子?”唐俪辞的眼神微微飘了一下,依稀有些恍惚,“她……不说也罢,你的妻子又是什么样的女子?”
“我的妻子,一介农妇,洗衣种地、织布持家的寻常女子,平生心愿,便是为我生个儿子。”沈郎魂淡淡的道,“她是个好妻子。”唐俪辞轻轻一叹,“平生心愿,便是为你生个儿子,有妻如此,真是你的福气。”他言下似有所指,暧昧不明。沈郎魂嘴角微微一勾,“你的情人,可是那万鑫钱庄的老板娘?”唐俪辞笑了起来,“她半生艰辛,若是有唐某这样的情人,岂非命苦之至?”沈郎魂淡淡一笑,“你倒也有自知之明。”唐俪辞抱起凤凤,鼻子在婴儿柔嫩的脸颊上轻轻磨蹭,入鼻满是香软的味道,突然微微启唇,含住凤凤柔软的耳朵,凤凤咿呀一声,小小的拳头用力打向唐俪辞的脸,唐俪辞闭目受拳,咬住凤凤的耳朵轻轻的笑。
“池云在猫芽峰下失踪,正逢风流店退走之时,不过既然风流店一着之失,在碧落宫留下许多深韵内情的白衣女子,那风流店的据点必定要在短期内迁走,否则宛郁月旦指使邵延屏带人扫荡,岂非全军覆没?所以就算找到了据点,也未必救得到人。”沈郎魂改了话题,再换一个鱼饵,甩入水中,“化明为暗,让碧涟漪代你在碧落宫中享受英雄之名,难道你已知道追寻的方向?”
“这个……是告诉你好呢?还是不告诉你好呢?”唐俪辞放开凤凤,闭目恣意享受微薰的江风,“还是不告诉你比较好。”沈郎魂微微一晒,“你已联络上风流店中卧底之人?”唐俪辞哎呀一声,似笑非笑的睁眼,“沈郎魂不愧五万两黄金的身价,果然和池云不同。”沈郎魂突地挫腕吊上一尾鱼儿,但闻那活鱼在船舷上不住跳跃,噼啪作响,“他用什么方法告诉你池云没事?又用什么方法告诉你风流店行动的方向?”唐俪辞红唇微张,舌尖略略舔在唇间,却道:“好一条滑鳞彩翅,想不到这母江之中,竟然有这种绝世美味。”
沈郎魂将那尾活鱼捉住,这尾鱼儿浑身光滑无鳞,犹如鳝鱼,但长得和一般鲤鱼并无差异,只是鱼翅色作五彩,十分漂亮。“滑鳞彩翅只需弄火烤来,就是美味啊。”唐俪辞自船篷里掷出一物,沈郎魂伸手接住,只见此物碧绿晶莹,状如圆珠,日光下剔透美丽之极,“碧笑火!万窍斋之主,果然身上带的火折子,也是稀罕。”这粒碧绿圆珠名为“碧笑”,只需猛烈摩擦就能起火,而碧笑之火经风不熄,不生烟雾火焰明亮。虽然碧笑之火有许多好处,但它本身却并非引火之物,乃是一件举世罕见的珠宝。
沈郎魂引燃“碧笑”,那块鹅卵大小的碧绿珠子腾起二尺来高的火焰,沈郎魂剖开鱼肚,自暗器囊中取出一支三寸来长的银针,串住滑鳞彩翅,慢条斯理的烤着。
鱼香阵阵,缓缓飘入岸边风景如画的树林之中。
钟春髻人在马上,怔怔的看着母江中的那条小船,他就在船上,甚至、正在烤鱼。她不明白为何她要从碧落宫中出来,又为何要跟着他的行迹,为何要时时勒马黄昏,只为看他一眼?离开月旦,她心里是不情愿的,但唐俪辞要离去,她却放心不下,定要时时刻刻这般看着他,心中才能平安……这是……这是什么感觉?低头看自己勒缰的手掌,雪白的手掌中一道红痕,有些疼痛,她心里有些清楚——自己最企盼的情景,是和月旦与唐俪辞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但……这是可耻的念头,是不可提及的邪念。月旦和俪辞,终究是全然不同的人。
正在她望着江上的小船,呆呆的想自己心事的时候,突尔树林之中,有人影轻轻一晃。她蓦地惊觉,“什么人?”
不远处一棵大树之后,有人微微倾身,黑衣长袖,黑布为帽,微风吹来,衣袂轻飘。钟春髻心中一凛,“你是谁?”她手腕加劲,此人藏身林中,她丝毫不觉,显然乃是强敌,心中已定退走之计。
“知你心事的朋友……”微风掠过黑衣人质地轻柔的衣袍,他低声道,声音低沉动听,一入耳,就如低声说到了人心里去。钟春髻喝道,“装神弄鬼!你是什么人?”
“我是唐俪辞的朋友。”黑衣人低声道,“我知道你很关心他,他的故事,你可想知道?”钟春髻一怔,“他的故事?”黑衣人从树后走出,缓缓伸手,拉住她“梅花儿”的缰绳,“我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就和我一起走。”钟春髻一记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手!你我素不相识,我要如何相信你?”黑衣人低沉的道,“凭我能杀你,却没有杀你。”言罢“啪”的一声那记马鞭重重落在他手上,他的手其白如玉,马鞭过后一道血痕赫然醒目。钟春髻一呆,心中微起歉疚之意,“你为何要告诉我他的故事?”黑衣人低声道:“只因他要做危险的事,我不愿见他,但又不想他一错再错。我知你很关心他,所以,希望你去阻止他做傻事。”他一边说,一边牵马,不知不知,钟春髻已被他带入了树林深处,渐渐远离了母江。
“既然你是唐俪辞的朋友,为何不以真面目见我?”钟春髻上下打量这个神秘的黑衣人,眼见他穿着一件宽大无比的黑袍,根本看不见身形如何,头上黑布随风飘动,亦是丝毫看不见本来面目。然而其人武功绝高,一步一牵马,丝毫不露真气,却能摒绝气息,令人无法察觉他的存在。黑衣人低声道,“想见我的真面目,可以。不过你要先答应我,听完唐俪辞的故事,你要帮我阻止他。”钟春髻好奇心起,暗道我就听他一听,且看这人搞的什么鬼!“好!你告诉我唐俪辞的故事,我就帮你。不过你要先揭开头罩,让我一看你的真面目。”黑衣人举袖揭开黑布头罩,阳光之下只见其人唇若朱砂,肤色洁白莹润,眼线斜飘,眉线极长,犹如柳叶,容貌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沉郁妖魅,令人入目心颤。
钟春髻呆了一呆,她本来以为这人遮住颜面必定奇丑无比,结果此人非但不丑,竟是生得妖魅非常,那身上的气质不似人间所有,就似鬼魅地狱中生就的奇葩。“你……”
“我姓柳,叫柳眼。”黑衣人低声道,“是和唐俪辞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的时候,他叫我大哥,长大以后,他叫我阿眼。”
“他……他出身何处?”钟春髻目不转睛的看着黑衣人柳眼,此人相貌非常,不知何故,她觉得他并非在说谎,“听说他是国丈义子,但并非出身皇家。”
“他虽然不是出身皇家,也和出身皇家差不多。”柳眼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之声,却是说不出的动听,“他的父母非常富有,从他一出生,过的就是比帝王还帝王的生活,娇生惯养,小的时候,他脾气很坏,虐待小猫小狗、打伤家里的佣人司空见惯。”钟春髻听在耳中,心中将信将疑,只听柳眼继续道,“长到十岁,在家里一切恶事都已做尽,再无趣味,他从家里逃了出来,结识街头为非作歹的同龄混混,到处惹是生非,除了杀人之外,可说世上一切能做的事,不论好坏,都被他做尽了。”钟春髻忍不住道:“当真?实是令人难以相信……”柳眼继续低声道,“他所做的种种事情,我都和他同路,何必骗你?而后他在混混中建立声望,十三岁的时候成立三城十三派,控制了他家周近三个城市十三个城镇的黑道场面,如果他一直这么混下去,日后会成就什么事业,谁也不知道……”钟春髻越听越奇,如果唐俪辞小时真是这等胡闹,怎会在江湖上丝毫不曾听过他的名头?柳眼道,“所以我对他说,如果他再这样下去,将是一条不归路,他控制欲太强,不是好事,如果他不想再过这么复杂的生活,就要洗手退隐,做好人。”钟春髻道,“听来你倒是好人。”
柳眼低沉沙哑的道,“我救过他的命,我们感情很好,虽然我的话十句他有九句不听,但是这一句,他却听了。”钟春髻眉头扬起,“他退出黑道,改作好人了?”柳眼道,“嗯……从他十三岁一直到二十岁,一直遵照我的话,循规蹈矩。不过他天生不是淡泊无欲的人,他心里深处想要的东西太多,他的各种欲望无穷无尽,家里虽然有权有势,在别人眼里早就成为焦点,但是他希望成为万众焦点,所有的称赞、羡慕、迷恋、怨恨、嫉妒、困惑如此等等,如果没有集中在他身上,他就会焦虑、烦躁、猜疑,最后爆发偏激的情绪。有一天,他父亲招纳天下贤才,成立了名叫‘铜笛’的一个组织,他和我都在其中之一,但是经过重重选择、考验、测试之后,他父亲选择了另外一个人作为组织的中心……”柳眼停了下来,“他接受不了这种现实,所以他要和我们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