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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池以为舒家的事就到此为止了,陛下甚至还下了一道圣旨给素渊,一番盛赞还命其暂代司空之职。素渊不爱热闹连喜宴都不办,门前送礼的还是踏破了门槛。
素池又做回了贵女模样,她斜坐在胡椅上翻着宾客送礼的名单,给谢彧讲那天顺天府尹的情形,还顺口吐槽:“看来账本这东西也是不能留的,要不然哪天也是一份罪证。”
可是谢彧的重点分明不在这点,谢彧惊讶的是,素池不过九岁,就能随便拿着府里的账本了。要知道,在大家族里,账本和钥匙是掌家的人才有的特权呀?
谢彧笑着问素池,“这本账本是素家礼物往来赠送的记录?”
“怎么?先生要举报爹爹个治家不严?”素池晃了晃账簿调侃。
“哪里敢?眼下国公才是这北宛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谢彧喝茶,换了换姿势。
“江山代有才人出,先生焉知十年之后炙手可热的不是自己?”素池对谢彧一向很有信心,这句话似调侃,也似反问。
素池的话戳中了谢彧,他本来也是有大抱负的人,当下也不自谦,转了话题:“这账本是季氏送过来的?”
素渊的嫡妻霍氏早亡,素渊只有三房侧室季氏,周氏和安氏,北宛向来嫡庶分明,庶子庶女极不受重视,就连妾室也是可以按照主人的意愿相互交换、发卖的。素渊的侧室虽然算起来勉强称的上是素池的长辈,到底是侧室,地位并不比素池高。季氏也不过三十出头,她出身书香门第的嫡女,虽然家户不显,倒是教养不错,平日里也是府里交口称赞的恭顺贤淑,府里的事虽然是三位姨娘一起定的,但是季氏在后院的地位也毋庸置疑。
素池没想到谢彧会问起账簿,“倒不是,只是舒家在账本上出了岔子,我想看看素家的,就让账房送过来了。他们本来说这几天送礼的多,账本要反复查对的,结果下午就给送过来了。”
谢彧出身大家,自然之道这其中是怎么回事:素池想看账本这自然是于理不合的,若是在一般的家里恐怕早就是一通训斥。偏偏素渊把女儿宠地人尽皆知,账房不敢得罪,只好一边婉拒,一边去回禀素渊。至于素渊怎么看待这事,是当做小女孩的一时好奇还是别的打算?谢彧不知,但是素渊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又一次表达了对女儿的支持。
谢彧突然想知道素池的心思:她是像她自己说的有些好奇?还是一种试探?她想要什么?她到底在想什么?应当是更倾向于前者吧。然而谢彧知道他不能问,素池虽然年纪小,却心思极聪慧,这几年的师生情分令他们的关系十分微妙。素池知道谢彧在素家的打算,知道他是为了在素渊面前找寻仕途的捷径,并不是为了她;谢彧知道素池的敏感和疏离,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段关系。
“不过从舒家的事可以看出来:账本是不能将一个掌兵的大将军杀死的,而权力不需要那么多理由。”谢彧从来不掩饰自己对于权力的渴望,素池喜欢他的真诚。
“可终究,舒家也不会被怎样?不是么?就算是当权者,总还是要一层华丽的外衣为权力的阴暗面稍稍遮挡。”素池皱皱眉,辩驳到,她在谢彧面前常常更加言语无所顾忌。
“这是姑娘在讲武堂听到的?”谢彧这才发现素池似乎还不清楚外面的事,他惊讶道,“姑娘难道不知,舒云净已经就私通南齐聚众谋反判了死刑,舒氏满门除了舒尧都已经定罪,就连舒云净都认罪画押,楼司徒还建议陛下将秋后处斩改到三日后呢。”
素池拿着糕点的手有些呆滞,她挺直了后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了廷尉的审判便自以为是地认为舒家已然脱罪,知道素渊成了代司空,便以为素家十分安全,再也不曾关注这事。这事,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舒云净会认罪?如果舒家认罪了,素渊怎么反而上位了?难不成舒家获罪跟素氏有关,还是陛下的大棒加红枣?
“大将军认罪的事,父亲不曾在朝堂上说过什么么?”素池一字一句地问谢彧。
“说过。”谢彧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父亲怎么说的?陛下不肯听?”素池镇定了一些,素渊是一定会为昔日的老朋友求情的。
“国公只说了三个字“臣附议”,在左相建议近日处斩的时候。现在应该叫司空大人了。”谢彧用他一贯清冷的语调,毫无人情味,素池却分明听出了其中的讽刺。
素池一句“不可能”当下就要反驳,却不知为何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谢彧看着素池的情绪起伏,才察觉自己的残忍。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女孩子不管怎样聪慧,也不过八九岁,她还是个孩子。对于父亲,她必然是希望他侠肝义胆、中正严明的,而不是这样为了权势落井下石。他出声安慰,“姑娘大抵不清楚早年的事,姑娘可曾想过,贵妃娘娘纵容雷霆手段,可是皇后才有正宫之名,为何却被贵妃娘娘后来居上?究其原因,除了陛下偏宠,却也因为皇后娘娘非陛下原配,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在咱们大宛,继后到底不及元配。”谢彧最后一句无限落寞,他的母亲若是正室,哪里需要受这份排挤?他堂堂谢家的长公子连朝堂都入不得?
素池倒是没想到谢彧会突然提起舒云净的妹妹、宫里的舒娘娘舒师婉,“先生是说陛下的原配舒娘娘?那位舒娘娘不是与世无争么?”当今楼皇后并非陛下的结发夫妻,这在北宛虽然无人提起,却也并非宫闱秘事,毕竟当年的太子妃舒师婉也是宗室里有名的贤妻良母。
“舒娘娘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是出了名的与当今陛下伉俪情深,就算楼氏做了侧妃也不曾动其地位半分。彼时舒氏既有母家依仗,还有嫡长子傍身——当今的清河郡王。况且清河郡王出生时目有双瞳,允恩寺的主持大师更说这是千年不遇的吉兆,再加上那年正逢北宛收复了山阴、彭州两城,这位嫡长孙一出生就震惊朝野,当今陛下也因此更得圣眷。”以谢彧的出身知道这些前朝往事并不难,何况他有心入世,对待这些种种亦不会放过,倒是素池对此收获不少。
这些事情素池也知道一些,听说舒师婉当年“贤惠大度,固辞后位”之举上得圣心,下得群臣赞颂。不想后来,先有楼氏稳居中宫,后有素皇贵妃艳冠后宫,舒师婉一度无人问津。舒师婉深居简出,其兄舒云净戍守边关,她渐渐成为京城里的一个禁忌。
“自请降妻为妾,这算不算为他人做嫁衣?”素池挥手让东榆换茶。
“汉时有阴后,难道我朝不能有?自古女子的美德,到底在一个贤惠大度,是个“让”字。以退为进,并不失为一个良策。”因为素渊的刻意提醒和素池的性格使然,谢彧从不向素池提及女德,倒是想听听她的态度,谢彧赞赏素池的早慧,却也常常被她的针砭时弊所心惊。尤其自从素池去年入了讲武堂,她对于时事政治也接触很多。
素池仔仔细细地用匕首划开坚果,她指尖如聪,极其优雅,“看来先生说的这些女子,一定不姓素。”素池把坚果剥得整整齐齐。
谢彧拿起一枚剥好的坚果,揶揄道,“女子以柔惠为美,不以善辩为德!”
他想过她会反驳,毕竟素池一直是被宠大的,素渊宠着,兄长苏岑更是百般呵护,哪里懂得世间女子的委曲求全。可是素池说的也对,素家一向是这么教养女儿的,本家嫡女更是尊贵,且不说仆从成群,诗书才艺样样精通,单看皇贵妃就知道,素家女儿,确实明艳的不可方物!这样说来,素池的答案也不算错误。
“早知先生博闻强记,却是不知道先生对于《女戒》亦有如此深究,看来我得禀明爹爹:先生只讲讲诗书实在是屈才了!”素池眸中含笑,她的眼睛生的极美,眸色清亮,平静时似一泓湖水,眨眼的时候又俏皮可爱。
“《女戒》就是我愿意讲,只怕姑娘也不愿听。方才说起那位清河王殿下,倒确实是位奇人,听说他的双瞳时隐时现,十分奇特。”谢彧自然知道素池在开玩笑,不甚在意。
素池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还在剥,头也不抬,“只可惜清河县距金陵城千里之遥,先生难以一睹奇人风采。”
素池未曾想过,她竟然在几天之后见到了口中千里之遥的人。
三日后
不见冬雷震震,却有黑云压城,普天卷地的黑云看不到边,午时未到,菜市场口已经人山人海。
素池站在客栈的楼上,她穿着一件红色胡服,戴一顶白色狐毛的毡帽。
谢彧扶着栏杆,有些咳嗽,“也不知相比建威大将军次次班师回朝,哪个时候人更多些?”
素池不接他的话,对于舒云净的死她心里有些戚戚然,听着谢彧的咳嗽声便开了口:“先生既然染了风寒,就不该出来这一趟,好好将养个两三年,才有好身子。怎么是酒?”素池这才发现谢彧面前热气腾腾的不是茶,而是酒,她准备伸手唤店小二换壶茶。
谢彧摆了摆手,示意不必。这才低头抿了一口,“你知道我的,我做不到。壮士折戟的地方,总要有碗酒才有敬意。”谢彧边说边往一旁的空碗又倒了一碗,递给素池,“这酒寡淡的很,你全当是热茶,暖暖身子。”
素池很少喝酒,但她也知道,古人的酒提纯浓度不高,喝上几碗不算什么,也不拦着谢彧了。
人群中熙熙攘攘,前排的人还在推推搡搡,也不知是想看看这位建威大将军的最后尊荣,还是想听听刽子手的刀到底有多快,亦或者,只是外地人想一窥独属于金陵的一景——天下大抵只有帝都才有如此阵仗的斩首仪式吧。
高台之上,舒氏一族皆被绳缚,有女人还有孩子,素池看不清舒云净的脸,隐约看到他头发有些披散,他跪立着,身量挺直,身前的枷锁应当是特制的。前排的女人们也都是一身囚衣,让人震撼。的是整个场上除了被蒙着眼睛的孩子,竟然没有人哭泣。
此情此景,连素池也不得不生出一阵敬意:“将门世家,当真名不虚传!”
谢彧有些不屑,他转身背对着素池,“从此我大宛再没有姓舒的世家了,经此一事,所谓百年大族,不过如是而已,存亡兴衰皆要仰人鼻息。”
“江山各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世上舒姓之人何其之多,谁又知道将来不会有另一个舒家取而代之?只可惜,今日之祸到底是难免了。”看着舒家落到这样的田地,素池到底是不忍心的。
“很多事情,往往重要的只是结果。百年之后,舒氏的功勋会被一把抹去,而那些踩着忠良上位的奸佞之徒,却会彪炳史册。”谢彧把披风往身上拢上拢。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咬牙切齿。
素池也不理谢彧的冷嘲热讽,此刻就算不用凝神,她也知道茶肆的人把这事传得多么难听,有人说素家落井下石、借机上位,更甚者说素渊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素池无心解释,至少从目前看,素氏确实是整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更何况,就连素渊也没有控制京城流言的意思。
素池面向着刑台,明明是寒冬,可阳光却灼得她移不开眼,她又分明感到一股寒意,环视四周,却又什么都没有。
谢彧看她好像在找什么,“怎么了?”
素池还是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有人盯着我似的,怪不舒服的。罢了,兴许是爹爹不大放心我出门,派来保护我的人呢。”
“想必也是。姑娘该早些回了,再晚就错过陛下的晚宴了。”想到素渊对于素池的偏爱,这样想也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