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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卿嗣见儿子悲痛欲绝,自知这一切是瞒不住了。只见儿子文若进了房中,见到杨氏惨死,哀嚎不止,却不曾开口问他一句,想必此时儿子心里已恨透了自己。
文若抱着母亲冰冷面颊,身上已被鲜血染透,泪水从母亲眉骨疤痕上滚滚而下。文若看得清楚,母亲杨氏双眼微合,脸上挂着残存笑意,好像心事以了,再无牵挂,腹中插着一把匕首,身体尚温,血液未凝,定是刚刚死去不久。文若已是全然崩溃,悔恨欲绝,若是能早回一步,也不至于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为何会死?为何死得这般残忍?是父亲所为?还是母亲自寻短见?为何上天如此不公,我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我既不能救父亲于病危之中,亦不能让母亲寿终正寝,我活着又有何意义?”
文若哭得不省人事,几经昏厥,一双眼睛仿佛被挖空一般,浑身颤抖抓着母亲尸体,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梦魇中脱身。
陈卿嗣重咳两声,腹中一口黑血喷出,喘息间,忽觉双眼一片乌黑,胸口顺不上气,自知恐撑不过今夜。陈卿嗣见文若已失了心智,翻身从踏上滚下,双手艰难爬到文若身前,重重一记巴掌扇在文若脸上,放声吼道:“为父让你前往姚州,你为何抗命不遵?”
文若挨了一巴掌,脸上仍无表情,痴看着母亲尸体,张着嘴,嘴角的口水混着血液划过唇边,僵着脖颈,侧过半边面颊,失神道:“父亲,母亲究竟为何而死?”
陈卿嗣本想破口大骂,不知是因身体气虚,还是刻意镇定,低声喘道:“你母亲是为我而死。”
“为什么,母亲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会死于非命?”文若瞪着父亲怒吼道。
“你母亲寻你不见,跑来问我,我不肯相告,你母亲以死相逼,我已活不过日,只得将事情原委告之与她。”陈卿嗣倚靠着卧榻,无奈自哀,见文若默默不答,艰难扶起身体强持坐姿说道:“趁你还有些神志,为父将这一切都告之于你。为父本姓裴,乃河东裴氏子孙,忠承寺的那位裴先生就是我的书童,而中书令裴炎大人正是我的叔父。当年武曌篡权,徐敬业反武曌于扬州,叔父因谏言还李唐江山社稷而被诛,三族尽灭,裴氏两千余人皆遭荼毒。我与家父和表妹苟安朝外,放能幸免,只得逃窜交州,改裴为陈,后来,我与西宁王情谊匪浅,结为兄弟,共患劫难,我二人朝夕相处,西宁王与表妹日久生情,结为连理。表妹本是中书令千金,我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儿时便定下一纸婚约,不想家族落寞,逃难至此。当年武氏猖獗,独霸朝阙,若天下异变,李唐王族被武氏灭尽,西宁王便是李唐天下最后希望;若西宁王日后还朝,皇帝必定大加封赏,表妹与我裴氏一族也得以平反善终。我裴氏一门三世忠于李唐天下,西宁王身份尊贵,深处险境,为父不忍李唐王氏日后被武氏斩尽杀绝,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将,为此,我自始至终未将表妹与我的关系告之西宁王,只是称她为婢。”
“难道姑母就是那西宁王妃?”文若突然缓过神,声色颤抖道。
“不错。”陈卿嗣闭眼悔叹道。
“既是姻亲,父亲当年为何当众凌辱西宁王妃?”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西宁王还朝归爵,不听为父留京之劝,执意戍守边界,欲请圣命,破格提拔为父为其左右,为父直言拒绝,其因有二。一来,你母亲与我婚时早有约定,终生不踏返中原半步,原因是何,我亦不得而知。那时你母亲已怀有身孕,你母亲性子刚烈,说一不二,为保你们母子平安,我只得拒绝西宁王;二来,姚州之地位处要害,西有吐蕃虎视眈眈,南有六诏蠢蠢欲动,西宁王一腔报国之心,却不懂兵略,为父与其同他驻守一处,不如遥相呼应,互为犄角,虽天各一方,但也能互通军报,保得一时太平。后来我考中进士,陛下允我官归交趾,掌管当地漕运,我四下走动,发现大都护曲览与六诏诸部族暗有军情往来,为获取云南六诏动向,我便助曲览笼资聚财,博得信任,几年之内,我屡遭提拔,但我与西宁王关系匪浅,交趾上下官吏无人不知,曲览自不肯彻底信任于我,然而六诏崛起,声势浩大,蒙舍诏最为强悍,屡屡侵犯,我担心终有一日姚州会有灭顶之灾,于是想与西宁王商讨此事对策,不曾想西宁王已无当日居安思危之虑,沉溺声色犬马之中,万般无奈下,我只得寻得王妃,以商对策。”
“难道凌辱王妃之事,亦是父亲算计之事?”文若惊愕道。
“非也。”陈卿嗣挂着一丝无奈笑容,擦干嘴角鲜血,说道:“当日正是西宁王四十寿辰,酒宴过后,我与西宁王妃在后堂把酒相谈,聊起往事,不禁伤感。为父虽已成亲,但与你娘亲心隔万水,心神不交,那日苦水愁肠,大反其胃,心中旧情复燃,起了重圆之念,王妃也感怀旧恩,左右为难,不想将此事闹大,只得忍耐受辱,却不想此事被王府下人瞧见。西宁王一怒之下,将我逐出王府,发誓此生恩断义绝,不复相见,此事惹得岭南官宦皆知,为父也借此机遇投身曲览账下,助其凿山取矿,开设西江柜坊。自此之后,十余年来,曲览但凡有六诏情报,便与为父商谈于私,在你大婚前日,为父得知六诏各部将引吐蕃之兵十万于十二月十六犯姚州,故命你将数百斤黄金运至西宁王府,以充兵丁军械之用。今夜交趾无论谁胜谁败,皆与为父毫无干系,你若不能将那数百斤黄金运至西宁王处,到时城破人亡,百姓落难,此等罪孽,你可担当得起?”
文若只觉双耳失听,眼前恍然一暗,脸色铁青,自是难以置信,欲言又止,声音嘶哑道:“母亲究竟为何而死?”
“你母亲知我用心,自觉十年来被蒙在鼓里,既心如死灰,又对我不起,因不忍看我病死,故先我一步而去。”说着,陈卿嗣脸上滑过两行清泪。
“那你为何不将王妃之事早早告诉母亲!母亲在府中含辛茹苦近十年,简直生不如死!你们呢?口口声声为李唐宗室,为天下社稷,殊不知是为了祖上阴功,为了官爵奉禄,你身为人夫,竟害她愧疚而死,含怨而终,难道这些李姓王爵是人,是忠魂傲骨,我们这些凡人便是盘上棋子,任你们随意舍弃?”
陈卿嗣哀叹闭眼叹道:“天下之人,何人不羡团圆美满?何人愿受妻离子散?若天下不宁,疆土破碎,身为朝廷官吏,一家之满又有何意?”
陈卿嗣死死抓着木凳,不让身体失去控制,文若见父亲呕血不知,知寿数将尽,浑身抖擞道:“那父亲为何不让陈富运这黄金,我身为人子,连母亲生前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得,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文若放声嚎道。
陈卿嗣听后,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不屑说道:“畜生,你就没有发现,陈富是朝廷派来暗自监视我与曲览之人?”
“陈富,陈富他是朝中之人?”文若眉头反皱,眼泪滚滚而流,看着眼前病危的父亲,看着怀中死去的母亲,一时间被这诸多无情的真相所刺痛,不知思考,亦不知所云。
“文若,为父熬不过今夜,你若还认我为父,就替为父完成两桩心事。”陈卿嗣说话间,嗓中又咳出一团紫血,溅在文若面颊之上。
“父亲,孩儿,孩儿会替您完成。”文若抱着母亲杨氏,含泪叹息道。
“第一件事,我要你即刻骑快马直奔姚州,这里到姚州最快也要七日,今日已是十二月十日,那些黄金已来不及运送,你务必要将那份书信务必交到西宁王手中;如若不能及时赶到,城破被陷,你也定要找到西宁王世子唐生,助他逃离险境,返还朝廷,儿可铭记于心?”
“儿记住了,无论如何,也要救得姑母性命。”文若跪拜,频频叩首道。
“第二件事,咳咳。”陈卿嗣咳喘几嗓,拾起桌上茶水,犹疑间一饮而尽,说道:“交趾已被甘锰掌控,巡防士兵已再城中设下埋伏,你是插翅难飞。甘锰素知你我父子不睦,为父死后,你去塌下取出大斧,将父头颅斩下,亲自交予甘锰。依墨还在房中,你借机与依墨逃出城去,永世不得再回交趾。”
文若听父亲遗言,如镜崩裂,整个人仿佛都要碎了。文若双手脱离母亲尸身,后退散步,瘫躺在陈卿嗣面前喊道:“不,不!不行,儿不敢杀父亲,万万使不得啊父亲!”
“此事由不得你,昨日我已命人将府中瓦房布满火油。方才水碗中尽是毒药,为父饮下,撑不过一时,我死后,你需将我头颅斩下,放一把火,将长史府烧成灰烬。我与你母亲生前不能共枕,死后亦能同穴,如此一来,府中一切灰飞烟灭,如乱军掠夺金银所致,再不会有人追查你的去向,你便可隐姓埋名,安度此生。”
“父亲,您这是要陷害而于万劫不复啊父亲!”文若泪已干涸,双目渗血。
“这五六年间,我对你如何,你心中有数,若非你我父子这般不合,甘锰也不会这般信任于你。这几年,为父身陷两党之间,难以自拔,自知一旦火起,难免伤及自身。为父一面屈身于曲览,一面让你刻意亲近甘锰,就是为了危急时刻,能留条不败的退路,可如今为父寿数将至,已无力保你周全,你此时处境,早已万劫不复,若能侥幸脱险,定当无所不用。”
文若大惊失色,这些年来,父亲百般辱骂,文弱卑微,以为是自己无才无能,父亲恨铁不成钢,对父亲亦是积怨极深,没想到父亲的眼光竟是这般深远,在这生死之际,才方知父亲良苦用心,一时之间,哽咽不绝,激动万分,竟不知所言。
“你若一时心软,不将此处烧为平地,日后交趾百姓定将我与曲览拉棺鞭尸,挫骨扬灰,我死亦不得瞑目。你记着文若,人活一世,无愧天地,为社稷福,为苍生谋,天无绝人之路,你是为父一生之幸,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陈卿嗣话未说完,瞳孔微张,指着文若额头,撒手死去。文若见父亲没了呼吸,面色狰狞,死不瞑目,胸中突然一阵剧痛,肺疾复发,当既昏死过去。待到文若醒来,疾病虽褪,可心中无底之痛苦苦无法平息,文若跪在地上,替父亲双眼蒙去,将父母二人尸体合为一处,叩首大哭,磕得满头鲜血。
“父亲遗命在身,母亲血肉哺育,我绝不会白白辜负?母亲放心,儿不会再寻短见,儿定会治好身上旧疾,每日用功苦读,决不偷懒玩懈,日后定要光宗耀祖。父亲,儿定会保西宁王一家太平,可是父亲,您是儿一生最敬之人,你让儿如何下得去手?”
文若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父母惨死之痛怎会有片刻减弱?文若咬破舌根,摇头苦思,越是想法解围,越是不能自已。万般不得,文若双目失神,只得去出塌下藏匿的斧头,紧紧握在手中。
“父亲一世英名,为天下谋,已是与曲览落得一身骂名,生前不得人知,难道死后还要让他老人家身首异处?”文若手中大斧渐渐脱落,他冷冷看着父母的尸体,眼神忽然变得癫狂而绝望。文若双唇紧闭,跪下身,将母亲腹中匕首缓缓拔出,头也不回,一瘸一拐离开房中。
乌云遮幕,天雷滚滚,却不露半滴雨水,文若拖着疲惫之身,回到自己房中。文若站在门口,双眼之中仿佛满是前日那张灯结彩的婚庆之景,昔日洞房花烛,与佳人共赴云雨,仿似已相隔几世轮回。文若丢了魂魄似的走进房门,只见依墨正对镜贴黄,见到郎君归来,满眼尽是分离片刻的不舍和酸甜混杂的期待。
依墨见文若一身血渍,上前担心问道:“夫君这是哪里受伤了,怎么会如狼狈?”
文若不答话,紧紧抱住依墨,含泪吞吐道:“夫人,文若此生有愧于你,愿来世,来世相见。”
说罢,文若闭上眼,不等依墨牢骚,抽出怀中匕首,刺入依墨后心。依墨浑身一抖,如惊弓之鸟,拧着身子,痛苦地望着文若。文若泣不成声,强忍哭泣,只得将依墨抱得更紧,不敢直面依墨含恨凋零的模样。
依墨眼中有泪,嘴角含恨,忍痛哀道:“原来你,你,我,我。”话音未落,依墨身体彻底瘫软在文若身体上,那温热触感仿佛前夜梦中熟睡在文若耳边,眼里洒着当日拜堂时悸动的泪水,带着恨与不解,痛与背叛,死在了自己情郎怀中。
天空突然雷雨大作,闪电将文若怀中死去的依墨照得轮廓分明。文若咬着牙,抽出依墨身后致命的匕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其头颅割下。文若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中,抱起依墨的尸体,走进暴风雨之中。
大雨虽骤,但无法浇灭长史府升腾的火焰,这里就像一座从未有人居住的废墟,只剩滚滚黑烟。文若在父母屋前磕了三个响头,抱起依墨冰冷尸身,驾着马车,直奔甘锰军营去了。
戌时已过,甘锰调集两千巡防卫和三千当地青壮已集结于城南大营,只待子时一到,封闭城门,便展开最后决战。甘锰身着重甲,手握腰间宝剑,沐雨在将台之上,营中灯火俱灭,五千人马栉比而列,在暴风雨中执枪肃立,纹死不动,只听营外传来阵阵轱辘之声,营中所有军士蜂拥围堵,瞬间将马车包围起来。
“父亲,是文若。”甘泉头顶金盔,从中军一步上前,请命将台。
“陈文若,他来做什么?吩咐左右,叫他过来。”甘锰满脸络腮胡须,说话声如凿山劈地,哄而粗犷,一双浓眉虎眼在夜雨之中格外犀利。
“是,父亲。”甘泉回过身,大手一挥,令旗舞动,众士卒纷纷让路。浑身染血的文若颤颤巍巍从马车走出,怀中似乎抱着一人,夜雨之中,甘泉看不清那人脸庞,只得待文若走近后细细观察。
众军士一看,惊讶万分,长史公子怀中之人,正是两天前嫁到长史府的都护千金----依墨姑娘,无人瞪直了眼,猜不透这陈公子来者何意。
文若将依墨尸首静置于将台,不顾甘泉问话,直面下跪道:“甘将军在上,文若虽身在长史府,但一直仰慕将军,今日一役,文若愿为马前卒,替将军冲锋陷阵,攻杀都护府。”
别说是甘泉与众将士,就连久经沙场的甘锰也落得一头雾水,但很快,甘锰从疑惑中自省过来,狐疑望着文若说道:“贤侄且慢。我与长史大人有约在先,长史府只需按兵不动,我便可攻下都护府大门,如今贤侄亲自赶来,刀剑无情,甘某怎可让贤侄身赴战场?贤侄只需替甘某擂鼓聚将,以壮声威。”说罢,甘锰两步走到文若身前,将腰上宝剑猛地抽出,反手递给文若说道:“贤侄大义灭亲,自是与都护府势不两立,甘某佩服,贤侄只需将曲二小姐头颅斩下,以祭军旗,两军将士定然拼死杀敌,除去曲览这个祸害一方的奸贼。”
甘泉一听,立觉不妙,上前劝阻道:“父亲,依墨姑娘好歹是文若之妻,怎可这般?”
甘锰伸手挡住了甘泉,眼睛一直盯着文若不放,大声道:“请!”
文若脸上虽无表情,心里却是炸开了锅,指甲深深抓进手掌之中,扣得一片紫青。文若紧咬牙根,却不敢漏出丝毫破绽,抬起头,隔着雨水瞪着甘锰,怒吼大声道:“好!”
文若不顾甘泉阻拦,接过手中宝剑,缓缓起身,凝望着倒在雨水中的依墨,转过身去,对台下数千士兵喊道:“众家弟兄,此役关乎交州苍生社稷,文若愿持此剑,斩敌酋,擂战鼓,祭苍天,此女虽是曲览家眷,人神共弃,然与在下有夫妻之恩,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甘将军军令如天,在下莫敢不从,文若既已杀妻报国,此生不续衣袖,愿用一臂换贱内头颅,以报同床共枕之恩。”说罢,文若双眼一闭,心一横,伸出左臂,大吼一声,挥起宝剑,剑锋划破雨水,直削左臂。
那宝剑在空中画出一道光扇,将空中下坠的雨点切得粉碎。甘泉虽知父亲心思,但胜负未分之前,哪能折了同盟手足?就算文若演的是苦肉计,甘家绝不能在此时得罪了长史府。
就在文若手中宝剑刮破衣衫的瞬间,甘泉抽剑,从下而抵,砰的一声,火花四溅,击飞了文若手中之剑,上前大叫道:“文若兄,使不得!衣物若断,可再续之,手足若斩,何以再续?”
恍然间,文若左臂被那剑锋割破一条巴掌宽的口子。文若浑身一抖,尚未从断臂的觉悟中清醒过来,一夜之间,丧失三亲,心中之痛,就算自断双臂,又怎能就此缓解?从他决定为保父亲遗体而杀死依墨那一刻起,文若便知,每向前一步,皆是绝命死路。
两军将士本以为这长史少爷与曲览皆是宿敌,但见文若这般大义灭亲,各个佩服不已,皆不忍刁难。文若长叹一声,见甘锰不再起疑,望着依墨尸首叹道:“生亦何欢,死亦何难?依墨啊依墨,我多希望此时活的是你,死的是我。此生亏命于你,我愿以命抵命,绝不痛惜,但我今世亏情于你,断我一臂又怎能还清?就算死上千次万次,到了黄泉路上,也再无颜与你团聚。”
甘泉望着文若孱弱背影,心想竟是这般恐惧,前几日还与之谈论‘文墨相依’之事,今日兵变,却不想美人猝死,红颜已逝,为权势而杀妻,为道义而自陨,如此决绝之手段,怎能不令甘泉胆寒?
“甘将军,请附耳过来,我有一计,不知将军是否愿听?”文若站起身,作揖请教道。
“贤侄请讲,无需多礼。”方才文若拔剑断臂那一幕,甘锰也看得心惊,他从未料到,这平日咳喘病怏的长史少爷竟有这般重义轻生的魄力,不由得暗自赞叹,心中怀疑虽未消净,但也着实不敢再小觑。
文若探过头,侧眼看了眼甘泉,贴在甘锰耳边说道:“将军,此时曲览还不知拙荆已死,家父已设下埋伏,将长史府点起大火,并命在下赶往都护府报信,对曲览慌称甘将军已率军攻破长史府邸,拙荆在我府上,曲览必定出兵相救,到那时,甘将军只需将曲览围剿致死,都护府必然大乱,不攻自破。如此一来,将军无须损耗兵马,只需在城中坚守数日,待城外朝廷大军断粮,危机自然迎刃而解。”
甘锰一听,此计连环相扣,毫无破绽,不禁暗自点头道:“好!好计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文若紧扣双拳,说道:“将军不必担心,文若愿立军令状,若子时之前,曲览不曾出现长史府附近,文若甘受军法处置。”
“贤侄,你要小心,曲览生性多疑,如有情况,首当自保。”
文若也不知甘锰此言是真是假,只得俯首称谢,辞了甘泉,将依墨尸首抱回马车,独自离去,奔向都护府。
“多亏这甘泉识时务,若是甘锰方才袖手旁观,别说是交趾城,若是断了臂膀,就连军营也走不出半步。”文若右手死死抓着左臂,驾马而行,慌乱之中,思来想去,只觉心中计策仍不足以自保,自言自语道:“若是我将曲览诱出都护府,甘锰必然大胜,就算我侥幸逃离交趾,事后必会被骑兵追杀,驱狼吞虎之计只能脱身,却不能自保,如不能让曲甘两败俱伤,我亦死无葬身之地。”
文若策马扬鞭,冒着大雨加急赶路。到了都护府,只见府门外一如往常灯火阑珊,士兵巡卫纵横成排,文若将车马隐匿停靠府外,孤身闯入大都护府。时间急迫,文若已来不及思考,若是府中大火烧尽,一切算计皆前功尽弃。
曲览身着素衣,在府中正堂安坐如山,听风雷,品佳酿,身后婢女二十二人,皆是低头抚扇,静若琶叶,只听府外大闹,女婿血染圆袍连滚带爬哭喊进来。曲览心头一惊,将文若搀起,劝其细细道来。
“大都督。”文若话不成句,声嘶力竭,干枯的嗓音好似十几天都没有喝水,抱着渗血的左臂纵泪哭道:“岳丈大人,甘锰亲率三千巡防步兵突袭长史府,火弩齐射,父亲寡不敌众,长史府岌岌可危,我冒死冲杀出府,父亲和依墨仍在府中苦守,求岳丈大人速速发兵援救。”
曲览见文若失魂落魄,绝不像装出的模样,手中有节奏的玩弄着腰间悬挂的金鱼袋,好声安慰道:“贤婿快请起。贤婿放心,长史府虽遭围攻,定是那甘锰小贼诱敌之计,甘锰虽率大军猛攻,但皆为佯攻,只要过了子时,城外朝廷大军一到,危机自是迎刃而解。”
文若见曲览不急不慢,心中一凉,哪知这曲览根本不顾女儿安危,并未中计。文若这一路来得匆忙,心中已别无他法,双手抖擞着一拍,胡乱乱语道:“可家父与依墨皆陷身于火海之中,西江柜坊的数百斤仍在府中,文若只怕大军一到,长史府已被烧成平地,这该如何是好啊岳丈大人?”
曲览一听,神色微妙变动,皱着眉,绕着文若慢慢巡回,突然止住身,指着府中墙壁严声问道:“贤婿,我知你救父心切,可我女儿也深陷险境,身为人父,绝不会坐视不理。贤婿请放心,我早知甘锰小贼欲行叛逆之举,昨日已调集几百士卒混入甘锰军中,呼为细作,甘锰若敢率军攻入长史府,那五百名士卒自会漏出獠牙,杀甘锰一个措手不及。另外五日之前,我已密调两千安南大军化成百姓入城,在北门设下埋伏,一旦城中火起,便可夺下北门,引朝廷大军入城,贤婿只需再等半个时辰,我料他甘锰不敢擅动。”
甘锰螳螂捕蝉,曲览黄雀在后,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面对眼前深不可测的大都督曲览,文若不想束手待毙,却不知到底要使用何等决绝的手段,才能逃离交趾城这座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