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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羽怔住了。
在此前, 以他的丰富经验,在心里已经有了一定的设想。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是想过以秦朗的潜力, 只要一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之中, 就可能会遭遇到大众的争抢。毕竟,能有这种潜力的突击手, 一定是每个队伍都争相抢夺的宝藏。
更何况秦朗的年纪也不大,职业生涯会有很多个年头, 还省了一大笔青训营的培训费用……
舒羽感到有些头痛了。
他是真的没想到, 第一个出手要挖人的, 居然是目前国内官方综合实力排名第一的枫桥战队。
难怪枫桥如今的实力这么强……
上层的决策效率, 着实令人吃惊。秦朗的身份信息被爆出,不过只是今天下午的事情, 仅仅几个小时,在队内成员正值当打之时, 就已经确定了签约的计划?
挺有远见的啊。
舒羽心中天人交战,面上却不便显露,便凑过去,仔细地把对方对秦朗发来的消息全看了一遍。
“……小秦, ”出于道德底线,他还是说了实情,“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而是认真的。从你这两局展露出来的表现来看, 你有资格获得获得他们的青睐。”
秦朗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噢, 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舒羽叹了一声,说:“和别人好好聊聊吧。这毕竟是你自己的前程……当然还是你做决定比较重要。”
秦朗点头:“我先和他说一说吧。舒队,不用担心,我不会……”
“……别说这种话,”舒羽打断了他,“你要仔细地思考。不要管其他的因素,以自己的未来为优先值。”
秦朗愣了愣,心里一暖,道:“请放心,我会认真了解的。”
舒羽坐回了旁边的位置。侧脸看着秦朗和对方攀谈沟通,心中五味杂陈。
他还是没等到秦朗给他答案,就假借其他理由,走出训练室的门。
舒羽感觉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至今记得,近两个月前,他在睡梦中突然接到崔雪的电话。本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毕竟以那货的个性,没什么糟心的事,估计也不会记起他这个队长。
舒羽当时问他,说做教练这个任务,时限是多久。
这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问题,诚然并不。
他靠在走廊的墙上陷入沉思,恰好,洗澡出来换了睡衣的崔雪从他面前走过,而后停住脚步,问:“舒队,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跟你说个事,”舒羽组织了一下语言,说,“枫桥直接找上小秦本人,说要和他签长约,重点培养。”
崔雪手中的湿毛巾掉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他面色不改,蹲下身把毛巾捡起,说:“挺好。”
“当然好,那可是枫桥,”舒羽自嘲道,“论目前的资源和地位而言,没比我们当时要差吧?”
“……嗯,”崔雪洗过的发丝垂在额前,舒羽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想来并不怎么好看,“我一开始就有这个预感。”
“什么预感?”
“枫桥需要强劲的突击手接班人,”崔雪说,“褚珞已经24岁了,汪可也接近这个年纪。如果再找不到可以栽培的优秀新人,三年内,枫桥战队将会遭遇很大的麻烦。”
舒羽看着他:“秦朗被枫桥挖走,在你一开始的计划之内么?”
崔雪没有回答。
“所以,你才会和我说,是一两个月时效的中期任务,对么?”舒羽嘲弄一笑。
崔雪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没有站起身。
舒羽深呼吸一口,说:“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崔雪。当然,我现在这幅样子,也没什么资格给你建议。”
“行吧,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坐飞机回布莱顿了——希望我现在回去,还能把丢掉的饭碗捡回来。”
“……好,”崔雪轻声道,“对不起。”
对着面前这人,舒羽一时没了脾气,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完全发作不得。
他没有力气对这人发怒——也实在是不舍得再说什么别的话了。
走出去几步,在拐角前,舒羽还是转过身,看着依然蹲在地上,把头埋进双膝的崔雪,问:“……红尘要解散了?”
“总不能让蒋小婉一个去打,”崔雪淡淡说,“我丢不起这个人。”
“她直播间的粉丝得有七八万了……只要坚持经营,把她那张漂亮的脸给保护好了,日子会很滋润的。”
“那小齐和小奕怎么办,”舒羽沉默了一阵,说,“还有……你呢?”
他等了很长时间,崔雪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回话。
舒羽最后还是心软了:“别想了,说不准小秦这傻孩子不走呢。”
崔雪依然没说话。舒羽只好走回去,单膝跪在那人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行吧,赶紧起来,你这像什么样子?”
他听见了那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怎么可能会不签啊。舒队,别太天真,换做是你的话,你不愿意吗?”
舒羽愣在原地。
“谁不想出场就收获胜利和荣耀?谁希望自己的梦想是以逆风态势开盘?”
“我……太没用了,”崔雪闭上眼睛,“不能给他应该拥有的东西。”
“红尘战队现在还不是真正的职业战队,要想成为注册在案的队伍,还得通过每个省内的选拔赛,才能获得参与正式比赛的相关资格。”
这时,崔雪倒巧合地与屏幕那头的刘琨说出了同样的话语。
“秦朗,我希望你能仔细考虑我们的邀请,”他在聊天界面上发,“我们知道你有可能会感念红尘战队的提携之恩。所以,也不会逼迫你在短期内给出答复。”
“但你要明白,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意气用事。”
“选择红尘,意味着你要从最底层的比赛开始,一层一层将队伍打出名声,得到相关文娱公司的赏识并签署合约,投入大量的资本,才有资格能参与国际赛事的竞争。整个周期下来,不出意外的话,起码需要一年半。”
“哪怕你的队友是frozen大神那种级别的,也都不能改变这个客观规律,”刘琨说,“身为一个优秀的电竞玩家,你应该知道,一年半对于一个职业选手来说,有多么宝贵。更何况,等你今年12月,就满18岁了。”
秦朗回复:“嗯,感谢您的提醒。”
对方见他没有别的反应,心里多少有些佩服,但还是继续道:“再告诉你另一个比较严峻的问题。”
“您请说。”秦朗不卑不亢道。
“虽然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我们猜测,冲撞战队的老成员并没有和你提过这个问题,”刘琨道,“可以告诉你的是,包括flame在内的几个‘老将’,已经是资本们约定俗成的‘弃品’。”
“你可能会好奇,以他们这种实力,为什么会成为‘弃品’……不过,说了你也不懂,毕竟你还是个孩子。”
“反正,这几个小年轻人有过被资本厌恶的前科,因此,大部分文娱公司没有胆量接红尘这块‘烫手山芋’。”
“看在你潜力无限的份上,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了。再说下去,我可是要被封口的,”李琨发了个微笑的表情,“总之,我的话已经撂在这了。”
“这个时代,努力的人有很多,拼命的人也不会少——诚然,各种流传在年轻人之间的鸡汤里会说什么,‘尊重每一个努力过的人’。但实际上,‘他已经非常努力了’,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不是每一个努力的人,都有资格站在聚光灯之下,接受顶礼膜拜。”
“现在,你就有一个触手可及,可以轻易发光发热的机会,”刘琨最后道,“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你应该……不想只做一个在台下为人鼓掌的,‘努力’的人吧。”
秦朗看着对方的五号字,将手指离了键盘,认真而严肃地把那人话里的内容琢磨了一遍。
虽然学历不算高,但大道理他也不是不懂。
不过……
不知怎地,秦朗回想起见到两个月前的那天晚上。
被骗光了钱财的他,抱着小拿一笔奖金,赶紧回家的希冀,走了许久的夜路,在网吧打了自认为最后一晚的游戏。
天生的“小透明体质”,外加严峻的家庭条件。
他那晚深思了许久,觉得自己可能得被迫放弃这个奢侈的梦想了。
然后,他就遇见了崔雪。
遇见了那个令他拥有电竞梦想的男人。
紧接着,对方朝他伸出了手,将他从看不到前路的迷茫中拽了出来,给他指明了未来的方向——
甚至主动成为了他的向导。
在他跌落谷底的时候,对方甚至没有顾及自己所处的困境,用力把他往前推了一把,走到通往未来的十字路口面前。
就算不提过往的憧憬,只凭这份毫无保留的付出,他又怎能把那人孤独地留在黑暗之中?
“刘先生,感谢您的好意,我也理解您的想法。毕竟,对于像您这样成熟的人而言,确实要学会分析客观事物的利弊,”秦朗回复道,“但是,我觉得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话说错了,应该改一下——”
他回想到崔雪光着身子,孤独地蜷缩在凌乱的房间中,桌上摆着一盒药,身边只剩几只猫的模样,心中一酸:
“‘成年人才做选择,小孩子会都要’。”
“我自认自己还是个小孩。所以——”
“飞雪和荣耀,我都想要。”
……
拒绝了刘琨,还从对方那里套了一堆话,秦朗浑身一松,伸了个懒腰,决定去好好洗个澡,免得让队长在床上等他太久。
他正伸手打开门,就径直撞上了一个快跑的人。
对方急得额上全是汗,直喘气,一见是他,连忙喊道:“小秦,赶紧走!快快快,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啊?”秦朗见张嘉弈飞速抽出消毒喷雾,把他撞到的地方给喷了一圈,“奕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妈的,”张嘉弈怒骂道,“赶紧滚出门,找你队长去!”
“他前一秒劝舒队去睡觉,下一秒自己就跑出去了!深更半夜的,这里又不是市区,出什么事怎么办!?”
“怎么回事,”秦朗大惊失色,连忙顺着楼梯跑了下去,边跑边问,“打过他电话了吗?是出去买东西了吗?!”
“放屁,我们这里没有24小时便利店,神他妈买东西。他甚至没有拿手机出门,”能看出来,张嘉弈这回是真气急了,“崔颍去了村西,我去村东。你跑得快,就去远一点的地方找!”
他想起崔雪手机下面压着的那张字条,顿时骇得浑身发凉。
上边,略带凌乱的字体写着“有缘再见”。
“别废话,有消息的话,赶紧联系我们!”他咬咬牙,道。
“齐哥呢?舒队呢?”秦朗穿上自己的旧鞋,急切道。
“舒队也不见了,电话也不接。刚才去他房间看过,连衣服啥的都搬空了,”张嘉弈直接拉门出去,“齐哥猜他可能是和崔队谈崩了什么东西,临时起意要走,已经往机场那边追过去了。”
“速度快点,”他声音发颤,怒喝道,“要是……要是那想不开的混账东西旧病复发,说什么都晚了!”
秦朗强迫自己保持着镇定,刚把门锁上,就见张嘉弈的身影已经逐渐缩小,消失在很远的地方。
呼……
秦朗希望自己能冷静下来,但起伏的胸膛完全遮盖不住他此时的惶恐与慌乱。
一边往外部的城区跑,他的大脑飞速转动着。
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只能让成功的可能性变小。
他必须强迫自己,理智分析出崔雪此时最可能待着的地方。
那人是个相当严重的路痴——其他人显然也知道这点,将位置限定在了周边,而没有往车站那头考虑。
思来想去,如果是情绪颇为不稳的崔雪,应该也不会想到要坐车到不熟悉的地方。
毕竟,从这段时间的相处中,秦朗隐约感觉到,那人的潜意识里极度缺乏安全感。一定不会将脆弱的自己暴露在陌生的环境。
但……
应该也不会去特别熟悉的地方。
他从齐林生那里得知了崔雪的病史——也得知了这人的“假性痊愈”现状。因而后边也很是小心,尽量保持着自己最自然的那面。
崔雪很温柔。这点毋庸置疑。
不论是对朋友,还是对身边的小动物。
就像一只刺猬,在受惊的时候,才会用最锋利的外壳去保护柔软的心脏。同时将自己隔离在内,构建出他人无法造访的密室。
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试图维护自己心里最后那点骄傲。
他把齐林生和张嘉弈对他的好记在心里,为了不辜负朋友们的挽留,拼命与心魔战斗,拖着早该枯萎的身躯,一直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
为了圆满舒羽当年的愿望,他不惜重拾自己一度放弃的电子竞技,只为将秦朗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捧到对方能触及其他平台的位置。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那人一时松懈,觉得是时候该为自己再活一次的话……
怕是会想在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静静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秦朗腹里的酸涩涌上大脑,几乎有泪水要夺眶而出。
崔雪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村里遍布了他的熟人,还有喜欢他的那群猫咪。如果在那种地方离开,无疑会给人带来不好的回忆。
所以,他会选择自己熟悉,平日里却人迹罕至,像被所有人遗忘掉的地方。
就像他自己。
秦朗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跑得这么快。泥地上,他连着磕了两下,擦破了手肘和膝盖的皮肤,直到鲜血滑到手腕,他都没感觉到疼痛。
崔队,别走啊。
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冲到了距离村内接近三公里外的一片烂尾楼区域。
这里原本是市政工程之一,曾经是村里人拿拆迁款的希望。但因为选址和建设过程中出了问题,就成为了被遗忘的半成品。
“崔队——”
打了从收银台后拿来的一个手电筒,在月光和灯光的照射下,死寂一般的废墟显得极其孤独。
秦朗在楼宇间穿梭,嘶声喊着那人的名字,不时低头看看,想要找到新的脚印。
终于,拐了两个弯之后,他在一处入口见到了一串鞋印。
他跪到地上去看鞋纹,确认这就是崔雪的脚印,眼泪瞬间就滑了下来。用满是沙粒的手擦了擦脸,顾不得伤感,他加快了脚步。
顺着脚印,秦朗朝中间的一栋最残破的烂尾楼走去。在楼梯口,他看到拐角的钢筋边上有一瘫血液。
可能是扶的时候被刺到了。
咬紧下唇,秦朗跨上了满是碎石块的楼梯。
由于是废旧工程,楼梯根本也不太成型。秦朗几乎是连滚带爬才爬上了二楼。大喊了一声“崔队你在吗”。
看了一圈,这层没有人。
但他直觉觉得,对方已经不远了。
喊了一路,秦朗的嘴上都干裂了一小道口子,混了些沙土,感到火辣辣的疼。
但他只能继续。
与此同时,双腿悬空,坐在四楼边缘的崔雪,前一秒刚刚把窜出来要他抱的猫咪给推开。
“没想到这里还有别的猫,”他歪头望着那只冲他咪咪叫的小东西,无奈地挥手,把凑过来的对方再一次推开,“可惜,我身上没带东西,不能喂你了。”
“你的鸳鸯眼真漂亮,”他看着被倾泻的月光盖住的猫,眼里尽是不舍,“叫你孔明好不好?”
小猫哀叫了两声。
崔雪转过脸去:“别叫了,你回去吧。不想吓到无辜的你。毕竟掉下去以后,人可是很难看的。”
他扶住了身侧的断墙:“虽然,逃避现实的人真的很逊。但是……对不起,我真的撑不住了。”
“孔明,你听见了吗……有个小哥哥来了,”崔雪喃喃道,“你等会跟着他回去就好。”
“他是个很善良的人。这辈子最后的时光里,能和他相遇,是我一生中里最幸运的时刻。”
“可是他要走了,就像一颗抓不住的流星。”
“我这条烂命,一生万事不顺。所有的幸运,都用来认识身边那些优秀的人了。眼看着他们发光发亮,把我烧成一文不值的湮粉。”
“我哥说得对,”他抬起头,笑道,“我就是阴沟里的老鼠,却奢想着自己不能拥有的阳光。”
“但愿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哪怕碌碌终生,也不想再遭受永无止境的‘失去’。”
“给了人无尽希望再不断地破灭,上帝是对人最永恒的折磨。”
崔雪往前坐了半个身位,吸了一口气。
“再见。”
他松开了抓住断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