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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章旻青把自己闷在屋里琢磨他的养猪大计的时候,七斤轻轻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拜帖。
“少爷,昨天遇到的那个杨管家前来拜访,现在正等在大门外呢。”
打开拜帖,却看到署名的人是杨克之。章旻青眉头微皱,这杨克之是谁?怎么会合杨管家一起来?是杨家的什么人么?他们杨家不是要去伏龙禅寺还愿去的么?难道是昨天说好的事变卦了,还要想把季三虎他们几个送官治罪?
章旻青在堂上度着步子,紧张的思索着。
“来了几个人?还有没有其它人?”
章旻青的这句问话,意在问七斤有没有官府的差役一起来。
“一大帮人,来了三架车子,昨天那个杨家小姐也来了。”
七斤并没有领会章旻青的意思,只把他见到的如实回答。
听到连杨家小姐也来了,章旻青放下了一大半的心,连女眷都来了,这应该不是来上门问罪的。
“去后面请我娘出来,告诉娘有客来访,有女眷。”
章旻青一面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外走,一面吩咐七斤去报信。站在天井里,直到章刘氏出来,才跟着章刘氏身后,迎到大门口。
大门外面,杨管家正站在一个面貌清癯,满是书卷气的一位中年人侧后,低着头正在和那人说话。杨家小姐依然一副书生打扮,和那个打扮成小厮的小丫鬟立在更后面。
在他们后面,则是八个家丁,扛着四只礼箱。大门一侧靠着墙根,一溜停着三架骡车,几个家丁正拿着簸篱在给骡子喂豆子。
看到章家人迎了出来,为首的清癯中年人率先抱拳施礼。
“夫人,老夫是杨守勤,字克之。今天冒昧前来拜访,是来感谢令公子昨日相救小女芷萱之恩。芷萱,快来见过夫人。”
因为知道来的是三元相公杨家的人,章刘氏穿上了她从五品诰命的宜人诰服,以示隆重。
杨守勤也没想到,章家当家的会是个夫人。本来女儿芷萱穿了男装,也就是带着避嫌的意思,现在对方既然是位夫人,也就直接招呼女儿上前拜见。
“原来是杨三元,小儿昨日也是适逢其会,举手之劳,可当不得一个谢字。哎呀,这是贵千金?模样可真是俊俏。来,快快请进,三元相公请入内叙话。”
作为慈溪的骄傲,三元相公杨守勤的大名,在慈溪几乎无人不知。就连章刘氏听到这个名字,也知道了来人是谁。章刘氏亲热的拉着杨芷萱,殷勤的延客。
听到来人通报姓名,章旻青才反应过来来的人是谁,杨守勤,那就是慈溪大名鼎鼎的三元相公吗,原来字克之,怪不得看到拜帖上的名字,章旻青搞不清是谁。同时,他也第一次正面注意到这位芷萱。只觉得这位芷萱小姐长得清丽可人,袅袅婷婷。
昨天,由于天色已黑,虽然知道杨家一行人里有杨家的小姐,可因为忙着讯问季三虎他们,他还真没留心这位杨家小姐的高矮胖瘦。
“三元相公见谅,老身孀居,多有不便,就由小儿旻青陪相公叙话。来,芷萱小姐跟我去后堂,咱们去说咱们的。”
到了客厅,章刘氏向杨守勤告了罪,拉着杨芷萱去了后面。章旻青又和杨守勤再次相互见了礼,才在客厅里分宾主坐下,七斤勤快的过来奉上茶。
杨守勤是接到管家杨昇派回来的家丁报信,才知道女儿芷萱一行,在去伏龙禅寺还愿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幸好遇到了龙山千户所的人,才有惊无险。
待到听家丁说,出手救人的是钱湖先生沈泰鸿的弟子,却又身手不凡的时候,不由得心里一动。
自从在甲辰科高中状元后,他按惯例授予翰林院修撰。但因为家中老母身体不好,事母至孝的他,在到任后不久,就请假回家侍奉老母了。
四年前,老母病故,他又按制守孝三年,直到前不久,他才接到旨意,他被任命为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也就是太子的老师。马上就要动身上任去,眼下就是在收拾书卷行囊,就等到了选定的吉日上路出发了。
这次上任,他没有打算带家眷一起去。一来这左春坊的官,随时有可能外放。二来,他家在京城也没置办产业,一大家子一起去,不太好安顿。
只是这样一来,他有件事总觉得放不下,那就是为女儿择婿。女儿芷萱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按照常理,早就该许配人家了。可他们家恰逢丁忧守制,服丧期间不宜谈婚论嫁,就把这事耽搁下来了。
如今听到出手救了女儿的人,不但师出沈泰鸿门下,还身怀功夫,是名少年俊杰,他就有了亲自去考较一番的念头。加上受人恩惠,上门致谢也是应有的礼数。所以,今天一大早,他就带着礼物,急急忙忙的赶来了龙山。
“两个月前,龙江公八十大寿,本人也亲往贺寿,只是好像未曾见到章公子。”
略作寒暄之后,杨守勤试探着开口,他口中说的龙江公就是前首辅沈一贯,这是他心里的疑问之一。既然是沈泰鸿的弟子,没道理在师公大寿的时候不参加。
“其时,学生孝服未除,不宜登门,所以,只是送了贺礼,人确实没去。”
章旻青解释道。
“原来如此。听我家杨昇说,章公子有意给那几个矿徒一个改恶向善的机会?哦,他就是杨昇。”
杨守勤放佛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随即岔开了话题。见章旻青眼中露出一丝疑惑,醒悟过来章旻青不知道杨昇是谁,便指着侍立在身后的杨管家介绍道。
“对我们读书人来说,圣人有言,不食嗟来之食,生死事小,失节事大。可这几个人,他们只是矿徒山民,不读书不知礼,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情急之下做出盗匪行径,学生以为,罪过不在他们。”
章旻青的这番话,其中的什么“生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辞,其实连他自己都不信。不过,杨守勤既然把话扯到了这上面,为了防止杨家反悔,章旻青还是决定先找个理由为季三虎他们开脱,顺便也堵住杨守勤的嘴。
可他那里会想到,杨守勤此来,本意是要考较他的学问。
“哦,那以章公子之见,这罪过在谁?”
章旻青的这番话立刻引起了杨守勤的兴趣,小民犯罪的罪过不在小民,那在谁?照此推论下去,岂不是犯罪的罪犯不应该承担罪责了?这是章旻青的狂妄无知,还是他有自己的见解?于是,杨守勤追问道。
“民不能安居饱暖,然后为求活命而行险,当然罪在守牧以及朝廷!”
章旻青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民不能安居饱暖,罪在守牧及朝廷!好!好!说得好!”
杨守勤重复念叨了一遍章旻青的话,禁不住为之击节叫好。
“嗯,听说这几个人都是矿徒,终日辛劳,却不能饱暖,是以逃亡。可见泾阳先生撤矿监罢商榷的说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章公子以为呢?”
不过,接下来杨守勤的这句话,就带了更大的试探。在这句看似平常的话里,挖了两个坑。
一个是试探章旻青的立场。在文人圈里,谁都清楚,前首辅沈一贯是浙党领袖,由于章旻青是沈泰鸿的学生,沈一贯的徒孙,那他的立场会不会站在浙党一方?另一个是想看看,这章旻青的见识到底如何。
杨守勤本人,没有参与任何一派,虽然算起来和沈一贯是同乡,但他却和浙党没有任何的瓜葛。沈一贯八十大寿,他虽然也去拜寿,但这是出于对沈一贯文坛地位的尊敬,和政治没有关系。
他信奉的是“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和而不同。”的理念,对眼下朝廷里,东林、浙党、楚党、齐党、宣党以及昆党等,各个政治集团之间的相互攻讦,争权夺利极为反感。
他既然带有选女婿的意思,自然不希望将来自己的女婿也会参与到这些个政治集团里面。所以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他装作不经意的抬头,眼光却紧紧的盯住了章旻青,仔细的观察着章旻青的神态反应。
“学生可不认同这个说法。这样吧,学生在钱湖先生处读书期间,读到一些记载数字,学生说出来给三元公听听。国初,太祖洪武年间,大明有耕地八百五十万顷,而至本朝初,张居正行一条鞭法时,耕地仅余七百万顷。
洪武年间,田税民田仅三升三合,官田五升三合,我们浙江,田税为重税,也仅三斗五升,加上运耗,不足六斗。然而,至本朝初,我省田税已经达到八斗,加上运耗,为一石四斗。只是,令人不解的是,现在我省上交朝廷的税额反而比洪武年间大为减少。”
章旻青的回答,虽然对顾宪成的主张做了否定,但并没说出理由,而是列举了一串数字。
这一串数字,听得杨守勤有点云里雾里。他虽然是状元郎,可钻研的是四书五经,对这经济之道,极为陌生。可即便不懂,他也听明白了,相比明朝初年,田税已经增加了一倍有余,上交朝廷的税却没增加,反而少了。
显然,这里面有问题,只是这和顾宪成反对的开矿和收商税有什么关系?杨守勤有些不明白。
“还有另一些更有意思的数字,洪武年间,本朝在册人口为六千余万,然而,时至今日,在册人口依旧为六千余万。但别的不说,就说我们章家。学生祖父落籍龙山时,仅祖父一人,在册人丁一人。现今章家有近三十人,在册人丁依旧仅学生一个人。”
章旻青说的这组数据,杨守勤倒是明白。别的不说,就他们杨家来说,加上仆佣也只是六七个人,在册人丁也只有他和儿子杨一琛两个人。可在他中了状元之后,带着田契前来投献的人如过江之鲫。
家里的田地,已经从最初的不足三十亩,变成了现在的近二千亩,家里的实际人口,有三百多人,可在册人丁,依旧是他和儿子两个人。
想到这点,杨守勤终于明白了一点章旻青在说什么。那就是本该交税的税田,变成了杨家的私田,本该上交官府的税收,变成了上交给了杨家的田租。然后,产生的缺口,又被官府加派到其它民户头上。所以,民户的税重了,官府的税额却没有增加,官府在册的税田却减少了。
“然而这与禁矿和取消商税又有何关系?”
此刻,杨守勤彻底被勾起了好奇心。在这之前,他虽然不参与党争,却也认为顾宪成的说法有点道理,收商税,增加了货物本钱,不利于货物流通各处。可听章旻青这么一说,显然另有文章。
“以本朝成法,读书人考取功名,就能获得各项优免,加上皇亲国戚每年增加的赐田,可征税的田亩还会逐年进一步减少,民田税赋会愈加高涨。
可这田地产出是有限的,民户不堪重负时,会如何?遇到水旱天灾减产会如何?会不会和昨日那几个矿徒一般,铤而走险呢?
亦或是不再给民户加税以稳定人心,朝廷税收逐年减少。可以后各地遇到水旱天灾,朝廷拿什么来治河赈灾,遇到边关有警,南蛮叛乱,从那里去支领钱粮御敌平叛?”
这一连串的反问,让杨守勤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如此说来,朝廷必得另行寻找税赋之源,而矿税商税,不仅不能废,还需加大力度?”
杨守勤现在终于能把看似不相关的田地与矿税商税联系起来了。
“学生以为,力度也不能加得太大,商贩无利可图,就会减少贩运,实乃舍本逐末。关键要利用增加的人口,鼓励工坊从业,开海通商,谋食于外。”
在解决之道上,章旻青说的就笼统了,只是说了点概念性的大略。
可即便是章旻青说得笼统,在杨守勤耳里听来,也已经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惊艳。这些东西,可不是他以往读的四书五经里能轻易读出来的。
看着章旻青稚嫩的面容,再回味一下章旻青刚才说的话,他都有一种错乱感。如此老成谋国的见解,竟然出自这样一个尚弱冠的人?
此刻,他心里已经认定,眼前的这个章旻青,绝对是个不世出的俊彦,将章旻青招之为婿的念头又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