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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头准备点完梁吃午饭。
按理说点梁也不得马虎,应该确定一个更好的时辰。可毕竟农村一般人家不可能不考虑现实,只能做到确定竖柱时间大吉,然后的点梁,在当年撑完例子后不犯冲的时辰举行就成。
农村嘛!帮忙的乡邻都是无偿的,你不能指望人家等上一天或者几天再来点梁祭梁上梁最后帮忙盖瓦不是?
所以翻红书看日子决定时辰的时候就注意过,午后未时是不犯煞而且点梁祭梁都蛮不错的时辰。
木匠的职业就得习惯火辣辣的太阳。新基前的三根主梁横在六个木马上不能沾地。木马,就是两根木头十字交叉,然后交叉出钻孔再穿入一根比十字交叉木长一倍的横木,形成三只脚互相支撑站立;木匠为施工方便专门制造的东西。
当香案一切准备就绪,杨老头吩咐杨一把先前他画的符纸也平铺上面,才慢慢走到正中央。
弟子仍然为师傅点递上三香三蜡。杨老头接过,开始拜天地。
“伏以,日吉时良,天地开张,香烟缭绕,遍满四方,弟子杨业,诚心叩请鲁班祖师,张郎大将,赵巧先师,七十二传师匠人,业师陈尚。”
正三拜,将香蜡插上。伸手要纸钱,杨一将分好的纸钱递上。
点梁似乎没有那么多口令,更没有让人听不清的密令。只见杨老头沉默着将纸钱在香烛上引燃,放旁边地上燃烧。
“鸡----”纸钱烧了一大半,杨老头起身吐出一个字。
杨一把鸡递上。
“天地阳阳一开场,弟子今日点寿梁,不说寿梁由自可,说起此鸡有根生,唐王送瓜游地府,三藏西天去取经,带了三双六个蛋,拿回家中抱凤凰,窝内抱出鸡,寅年抱出银鸡子,卯年抱出卯鸡儿,生得乖,飞到弟子手中来,改了名,换了衣,取名就叫点梁鸡。”
手上不停动着。用指甲掐掉鸡冠,把血纷纷滴到早铺好的三张符纸上;每一张符纸上滴三滴血,随即扯下三根鸡毛粘上面,依次完成。
把鸡交给旁边的杨一,顺手拿起三张符纸转身朝木马上三根梁中间那根走去。
“此鸡拿来点梁头,主家儿孙中公候。”
杨一不是第一次协助他点梁,所以程序熟得很。听他念梁头,忙提鸡去梁头滴上三滴血。
所谓梁头梁尾,很有次序。点梁只点堂屋的主梁,而梁头就是树木的底部,必须放左方,树梢方向朝右。
记得几十年前还有这么个事。曾经一个木匠给人建房子。那户人家条件不错,隔过三五天就会给木匠一只鸡吃。
问题就出在这只鸡上。那木匠师傅特别喜欢吃鸡肚子,可家主也喜欢这东西啊!所以每只鸡上桌都缺那东西。于是木匠恼了,就用一根很不错的丛木做成主梁,点梁上梁时都给他来个头右尾左。
后来,那户人家三个儿子不管怎么努力,就是生不出儿子。所以,点反梁用丛木,又叫断子绝孙梁。
杨一滴过血,杨老头把一张符纸贴上。
“点梁尾,主人金银堆屋顶。”
老头又走在前方来到梁尾。
等滴了血,老头符纸贴上。
“点梁腰,主家福寿比天高,梁头梁尾都点过,主人黄金堆满屋,恭喜发财。”
梁中间也同时点过,老头才手捏一个手令,嘴上又传出杨一都听不懂的密令。
反身,归香案前,示意杨一把鸡放下,又拜三拜,才吼道:“上梁----”
众汉子听到号令,可能是都有些饿了,想快点弄完吃午饭,无比积极。十多个汉子扑进大堂,爬上例子架,等待下面六个把主梁抬送上去,一一朝顶端传递。
“鞭炮----”
啪啪声瞬间响起。
老头没有离开香案,只是站在香案前变成面向上梁方向,和先前祭天地请祖师方向相反而已;但手里已经攥了一把糯米。
“太阳照着我来安,紫徵大地把书翻,四大通书都翻过,今日我把寿梁安,左边安起千年吉,右边安起吉万年,两边安起福禄寿,中间安起斗大黄金库,儿子儿孙做公候,恭喜发财。”号令完毕,手中糯米分左右中三把也撒完…;…;
“收拾一下,吃饭去----”老头面色瞬间一松,拍拍手直接就转换了模式。杨一赶忙去提鸡----又是一只…;…;
给人建房是木匠的事;但其实今天这情况帮忙的反而更累。因为木匠是师傅嘛,做指挥就成。帮忙的汉子们钉格子上瓦,基本活都会做,也需要这么多人把瓦传递上屋顶。
那么,反而没有木匠什么事情了。
吃过午饭,杨老头带着杨一找了一个阴凉地点,让王老头吩咐人抬来一张桌子,几条小凳,就这么一坐,打算准备晚上祭梁要用的什物。
枝繁叶茂的大树遮盖出好大一片地面,凉风习习,格外清爽。
此时,杨老头和杨一对坐着,中间放了一扎稻草。两人埋着头,各自无声地扎着稻草绳子。
“午饭为什么不上主桌?”杨老头头都没抬。
杨一手头略微一顿,又动起来。同样也不抬头,轻声地回:“哪都一样吃…;…;”
杨老头也随意,继续扎绳子。主桌是早上他们吃剩的师傅正席,再每一样添满,而帮忙的汉子们吃的唯一荤菜就是一碗回锅肉,分量都不多,怎么可能一样?
老头扎好一根,扔旁边放好,又去拿稻草。嘴里突然再次开口:“因为大希爷吧?”
杨一手一顿,停了一下,继续…;…;也没回答。
杨老头等了半天,才慢悠悠说:“主人家陪客,大希爷坐主桌。以前这种情况,你都是自觉坐右边去,让出位置。可今天王老头王老大这么请你都不乐意回主席…;…;”
又顿了半晌,老头自顾道:“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山里山外蹿着,甚至县城也起过几次房子,眼力劲多少还是有点的。”
“每天早上我都走你后面,每次到外面,你都会偏头朝盛家寨子看看…;…;”
杨一终于没法在无动于衷,停下活抬头直眼看着老头。
老头仍然眼皮子不抬下,又继续道:“从家里下来,只是这离盛家寨子最近,确实看得清些…;…;”
杨一垂下头,继续扎绳子。这句话确实没什么实际意义,没引起什么波澜。
“你床头手帕是谁的?”老头突然抬头。
“嗯?”杨一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头一抬,直勾勾看着老头,面无表情。
两人对望片刻,老头先低下头了,开始重新扎起绳子。“当年在县城,刚遇到你娘时,你娘也有一张这么好料子的手帕。不过她拿来给你擦口水,你当时可没有围围胸,前襟全湿透了。”
可能对老头断断续续不满,杨一看着他一直没动,手上也不动,就这么等下文。
“那时你都五岁了,一天多没吃东西。你娘抱着你,最后自己也走不动了。”说着,老头语气似乎有点伤感,可能是勾起了太多回忆。
“但你娘那张手帕上绣的花比你这张好看,你娘说是她自己绣的。你这张我辨了半天,还是没认出是什么花来。”
杨一又垂下眼帘,扎起绳子来。似乎老头主题奔远了,不关他什么事情。
“后来,那张手帕不知弄哪里去了”老头语气逐渐变得平缓。“可这样的料子,一般人家没有;这槽头,也许就几个寨子的女眷有吧?”
杨一干脆不理,也许是麻木了。
“我知道你自己有很多想法。你娘识字,比我多得多,都教会你了;还常常给你讲很多故事。所以虽然你没怎么出去过,可懂得不少。”
“你一直不愿意跟我学,我从来也不逼迫你。你娘走的时候也要我不教你。毕竟我们木匠,缺一门,不管鳏、寡、孤、独、残,都不是好结局。但是啊----”
老头忽然又抬头:“老头我也没法给你留一亩三分田地,你想过吗?你是老头我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送终的还是你。老头我是木匠,你我父子靠这门手艺吃饭,你不学我这门手艺可能也不会有人相信。这样一来,不管佃农还是大户人家,但有一口吃食,就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你。”
这下杨一彻底无动于衷了,继续做着手头的活计。有时候不管有什么情绪,无动于衷都是最好的选择。
“人应该学会认命。你懂得很多道理,所以你心里应该是明白的。如果是佃农或者小户人家女儿,老头都不管你;即使惹了,老头都还扛得起,不怕他们。”
老头终于再次低下头做起活来。一会后,又说“可盛家寨子里的十几户人家,最好还是不去惹。大希爷二希爷都不是轻易角色。”
“而且…;…;”老头又沉吟。“即使到手了大希爷失心疯准了,你没田没地还没老头这手艺,你也养不活。盛家闺女都是小脚女人,不能背不能挑的,你娘就是小脚女人。”
杨一终于开口,说:“她不是小脚女人。”
杨老头猛地抬头:“你见过?”
杨一忍不住暗中翻了翻白眼,没见过我跟谁勾搭去?又怎么勾搭上?老头这是什么叙事逻辑?说了这么多好似挺精明的,结果一团浆糊。
老头现在确实一团浆糊。这一下想来,盛家闺女都是足不出寨子,杨一怎么可能见过?莫不是某个可以外出的妇女,那…;…;可比祸害人家闺女还严重…;…;
“你----”老头眼睛瞪成铜铃,只差没把手抬起指过。
“去年清明节,在盛家老坟山上。”杨一没好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