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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已无共主,此岁不知如何纪年。
十四年前,西周天子失位;八年前,东周一夜飞灰。
八百年国祚断送之前,山穷水尽的末代天子借钱赊了一丝回光返照。
西周文公号召诸侯合纵伐秦,周赧王送掉老命之余,为后世留下一个词:债台高筑。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幸而这一头伸出去再也缩不回来,于是欠下的巨债就再不用还。
天子,没了。
天下人这些年明白一个道理:天没了儿子,并不会塌;人没了天子,也照样活。
男人还是得打仗挣钱养家,女人依旧要洗衣做饭生娃。
天下没了天子,世上还有七王,互看俱是鱼鳖,自诩皆为飞龙。
七国之王,谁最贤?
稷下学宫为此设了一场论辩,辩的结果当然是仁德恭俭,齐王最贤。
至于说齐王不贤的人,齐国礼仪之邦自是不会亏待:狱舍不收房钱,牢食不算饭费。
学子们血抛泪洒呵壁问苍天:“悲夫!荀子高卧兰陵,鲁连归隐东海,祭酒沦为官家喉舌,稷下亡矣!亡矣!”
耕农织女们觉得读书人真闲,干什么琢磨别国的王贤不贤?还不如想想炖王八汤该放多少盐!
乡下人大都不问天下事,奈何天下事不饶鲁仲连。
齐鲁蓬莱避世翁,等闲之时钓泥鳅,不等闲之时——钓诸侯。
一箭书退燕十万兵,逼杀聊城主将;三寸舌战魏反间客,慑退虎狼之秦。
不寻常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寻常的毛病。
平原君赠千金,不要;孟尝君赐官爵,不受;齐襄王封王侯;不屑。
“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穷人自由,穷人又最不自由,更何况穷得响叮当的鲁仲连还有个最大的毛病。
他总是忍不住锄强扶弱,每扶一次弱就会得罪一次强盗。
仇家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楚,多到不敢娶妻,因为喜欢谁谁就会倒霉。
一个倒霉姑娘给他生了个倒霉儿子,后来这个倒霉儿子被他的倒霉师兄拐走了。
这位师兄被后世称为战国最后一位纵横家,名叫庞煖。
鲁仲连以为老不死的早老死了,谁知道他八十岁还能覆地翻天。
销声匿迹几十年并没有磨掉这把老骨头,白发人反而越老越勇勇而弥坚。
重出江湖第一件事,攻燕,解除赵国北境之患;第二件事,合纵,号令天下诸侯伐秦。
白眉老将亲自披挂,指挥五国联军打进函谷关,攻蕞地,取寿陵,进逼咸阳。
秦国向来有恩不一定偿,但有仇必定要报。
国难来时全民皆兵,敌前大战,敌后反间,不仅瓦解五国联军,还顺手收了卫国。
秦国最终没有灭卫,挑了一个卫国公子立为卫角君,把卫国王室迁到野王。
秦王留了两样东西在秦宫:卫角君的一双孪生女儿,琬和琰。
此后天下就有了两个卫君:卫元君亲魏,卫角君亲秦。
庞煖自杀前给师弟的绝笔信,大意如下:此战之败,非我之罪,乃在五国国君寡断少谋……
洋洋洒洒一席废话看得鲁仲连几乎摔简,要紧的只有最后一句:“兄无能,俟连殁于濮阳。”
一口赤血染红黑白子,血哽在喉,腥与苦唤出眼中泪。
棋行一半便成残局,另一位执棋人膝行到老人身边,询痛问安。
白衣少年来自大梁,家族累世出任魏国国尉,族人便以尉为氏。
盛衰无常,到尉缭这一代,将门之后沦为布衣游子。
亲眷早已作古,少年游学拜师,慕名叩倒在千里驹门外。
无论老先生如何怪癖又如何刁难,少年不卑不亢地侍奉三年,渔樵耕读日夜尽心。
从此,东海孤舟多了一个伴。
没有师徒之名先有了师徒之实,最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师徒。
不成想,为此父子反目。
“宁传外人也不传我纵横之术?你眼里,终究没有我也没有母亲!”
儿子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跟着庞煖去人间做一番男儿事。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在国则国重,去国则国轻。
以一人之力席卷四海狂澜,这是俟仲的志向,却也成了他的坟场。
这是鲁仲连极力避免却终究未能避免的结局。
“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还有我。”
“你既入我门中,你既有谪仙之智,也当知道,他的今日或许就是你的明日。”
“不独他,也不独我,人皆有这一日。若在这一日前,能得平生夙愿,徒儿万死无憾。”
“你愿如何?”
“万世长安。”
“你知不知道,你当真狂妄至极!”
“天河倾落五百年,徒儿愿以身补天。”
老人沉默许久,一声长叹:“但愿酒色名利,不会脏了你干干净净的一颗心。”
车粼粼碾碎陌上花,马萧萧惊飞枝头雀,不速客送归亡命人。
黑衣少年以祭祖为名东来齐鲁,除了为鲁连送回独子遗骨,还奉上国主恳切的亲笔书。
老人展卷而览,渐渐唇颤手抖,最后摔简拍案,一声怒喝——禽兽!
禽兽之所以是禽兽,是因为日子不太好受。
无论老人用如何粗鄙的言辞问候,也还是不得不西入咸阳面见这位禽兽。
令他惊诧的是,这个禽兽长得很好看。
陈词滥调不足以形容这位少年君主,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爹娘形貌定是世所难见。
老人十几年前曾见过禽兽的娘,故而很快平复心情,有母若天赐,儿子想不好看都难。
然而这并不足以消解老人的敌意,四目对视一言不发,三人空腹几番哀鸣。
“王上,先生!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两人不约而同瞪了蒙恬一眼,又不约而同开口。
“寡人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秦王腹背之疾非我所能医也!”
秦王惊诧:“先生,知寡人腹背有疾?”
老人不答话,恨不得用眼里的冰与火把此人冻裂烧穿。
来人若是看不穿他心病,也就不值得用非常手段相请,秦王自知说了废话便拱手一揖。
“宫中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
老人来的正是时候,琬公主临盆。
琰公主惶惑不安地守在姐姐床前,秦王则在不远的临水高阁设宴款待风尘客。
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布衣老者,华阳太后谴人来问,秦王回嫡祖母说卫姬母家来客。
饭菜还未动,夏太后命侍女来问安,秦王不得不把方才的话再回禀一遍亲祖母。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寂寥无声,连陪侍的蒙恬和蒙毅都觉得尴尬。
秦王水米不进,闷声喝酒;鲁仲连滴酒不沾,闷头吃饭。
酒一爵一爵下肚,秦王面色绯红,身旁侍酒的女孩劝:“酒事伤身,少喝些吧。”
秦王睨眼看她,神色轻薄:“怎么?心疼了?”
女孩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像是在笑自家不懂事的小兄弟。
“太后命我侍奉你,你就是我的命。你作践自己就是拿刀割我的肉,能不心疼吗?”
情深意重入耳透骨生凉,阴风透窗而来勾起唇畔一抹冷笑。
“母亲把你留下来照顾寡人,真是用心——良苦。”
“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常在你左右,我只怕侍奉不周,不能替她尽心呢。”
烈酒入喉强压心中怒火,一丝苦笑伪作七分戏谑。
“你既如此有心,明日便回雍城去侍奉太后,替寡人尽孝,如何?”
此话,落在闺中,调情;说在此刻,要命。
女孩四岁时,少主人落地;十四岁跟他回秦国;十七岁为他穿上冕服;二十一岁给他缝制婚衣;如今二十三岁,因他一夜恩宠有了三月很孕,本应春风得意却遭冰雪锁心。
“王上要赶殷奴走?”
“寡人这里,什么也不缺,倒是她年纪大了,没有可心的人侍奉,寡人甚是,心——疼。”
“可是——”
“可是什么?!”秦王怒摔酒爵,残酒泼洒惊起杯盘狼藉:“想抗命么?!”
殷奴敛衣提裾离席,俯首帖耳跪伏在地:“奴妾不敢。”
安静,窗外风呼雪号奔涌入耳,如鬼泣,如狼嚎,如锥敲心,亦如钝刀裂肺。
狂风暴雪骤然暂歇,雷霆之怒渐渐冷却。
他移座离席,伸手扶她起来,斟酌再三说下一句温柔话。
“这么多年,母亲就你一个知心人,我不能常常侍奉,你代寡人好好陪陪她。”
她欠身答诺,忽而捂口捧心压着孕吐。
“有身孕就别累着了,下去歇着吧。”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覆水尚且难收,泼掉的酒连同酒香也一同散入北风。
擦去酒渍,扶正酒爵,纵然被斥退,阿奴也不会怠慢职责之内的任何一件事。
一场风波乍起又乍落,鲁仲连埋头吃饭,秦王训侍女一点都没耽误他填饱肚子。
小蒙毅看秦王大发脾气,就把侍人全轰了出去:“王上与先生说话,臣在外面守着。”
蒙家兄弟很早就是秦王的侍剑陪读,蒙毅十二岁已是秦王近卫,蒙恬十四岁,任中庶子。
蒙恬将鲁仲连请到这里,僵局自然也由他打破最好,可是他实在找不出一句话来起个头。
秦王是有求于千里驹,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开口,不地道。
目下这情况,说开心的事,不应景,说不开心的事,自讨没趣。
他索性什么也不说,抱了酒爵走到秦王跟前。
“王上,臣陪您喝。”
秦王看他一眼,给他斟满酒,君臣二人就这么你斟我饮,你饮我斟地喝了下去。
蒙毅在外面犯了嘀咕:王上和大哥你们在做什么?有这么请客的吗?一句话不说,把客人撂一边,自己喝起来了……
夜雪,深寒。
鲁仲连吃到十分饱,秦王也喝到七分醉。
一声响嗝终于使秦王意识到,他对面还有一位客人。
“寡人本有千言万语想与先生倾谈,也有千头万绪想聆听先生高论,可今日,寡人闻得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以致损礼失态,还望先生勿要怪罪。”
鲁仲连依旧面凝冰唇结霜,拱手一揖算作回应。
北风推窗入户,秦王伸手接了一捧雪,冷眼看鹅毛般的雪片在掌心融化。
鼓楼钟鸣,子时,夜半。
蒙恬走到窗前,斟一爵酒奉给秦王。
“钟声一过,就是正月。恬,借王上之酒贺王上大寿。”
秦王苦笑,一饮而尽。
二十年前大雪,母亲赐予他生命,二十年后今日,母亲……
这二十年中,他不曾有过一次像样的寿辰。
前十年,在赵国西躲东藏;后十年,在秦宫如履薄冰。
他出生这一日,正是阳中之阳。
周礼说正月有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出没,所以要驱鬼,称为“国傩”。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秦人虽不尊崇周礼,消灾弭祸的仪式却学得认真。
每年他生辰这一日,宫中要傩舞祭祀,驱逐疫鬼。
不能开怀大笑也不能痛饮宴贺,因为,德高望重的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忌讳。
他在赵国流亡十年才归秦,不像王弟成蛟那般,生在两位太后眼下,长在她们身边。
若非父王坚持保留母亲的正夫人之位,加之相邦吕不韦竭力一争,秦王大位落不到他身上。
母亲的多情为他博得秦王之位,亦是这多情带给他无尽耻辱。
患难见真情,富贵见荒淫,相依为命的岁月早已远去,怨与憎在心底悄然生根。
雪落眉峰化成水,恰似一滴泪。
又一声钟,婴儿啼哭划破长夜。
新生,新的开始,前尘旧事一刀斩断,脱胎换骨重新活过。
“先生,令孙与寡人,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虽晚了二十年,也是天大的缘分。”
“我愿他与你的缘分,仅止于此。”
此话未能成真,缘既已生,不肯轻灭,直到身死,方才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