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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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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李白诗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说的就是孔子入楚求仕反被嘲笑:楚国德衰,救无可救,你来做甚?

    来,来亡你的国。

    顿弱怀此心从齐国绕道,将冰蚕荐给楚国乐尹。

    “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

    秦昭王三十年前的感叹至今适用,就算被迫迁都寿春,楚人依然重利剑而远倡优。

    楚歌多为哀时政,楚舞尽是告天神,歌舞的作用是祈求百战百胜风调雨顺。

    冰蚕失望,不怪中原称楚为南蛮,群巫起舞娱鬼邀神,他们还不会欣赏独舞的美。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树犹如此,何况于人?”

    这句劝为顿弱赚了一巴掌,却也为乐尹留住了天资卓绝的舞姬。

    公子负刍寻人为《凤歌》配舞,就是当年楚狂人笑孔丘那一曲。

    乐府上下没人敢答应,因为这首歌的重点是当政者德衰以及从政者将殆。

    冰蚕接下,条件是改词,不改词就是找死,又不傻怎能白送人头?

    负刍很看重,便允她改来看看,不行另说。

    顿弱喜忧参半:“你终究是凤凰,只是第一道关不好过。”

    冰蚕扔过词绢:“那你帮我过!”

    顿弱神色复杂地笑,笑完开始斟酌字句。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凰兮,凰兮!何政之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凤兮往复返,凰兮归去来

    移花接木狗尾续貂,讽政之词平添凤凰归来振我邦国之意。

    负刍甚为满意,上下疏通关系,在秋祀盛典安排冰蚕一舞。

    楚公子并不在意伶人死活,可顿弱在意,他知道冰蚕已经卷入权斗漩涡。

    “刀尖起舞,可想好了?”

    “刀山火海,人在舞在。”

    冰蚕不服输,我在赵能习赵舞,入楚也能编楚舞!

    这支舞,不为负刍,也不为楚人,更不为楚王,就为自己争口气。

    楚国以凤凰为图腾,奉火神祝融为祖先。

    楚人有凤凰战龙的传说,“德衰政殆”的祸首正好具化为兴风作浪的恶龙。

    如此,凰以火为兵,龙以水为剑,溯及上古就是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的夺天之战。

    冰蚕灵机一动,遂将曲调重编,楚乐的编钟笙瑟诉情,秦乐的瓦缶皮鼓造势。

    于是,愤世嫉俗的狂人歌改头换面变作了邪不胜正的古战曲。

    曲配词,舞踏歌。

    前奏琴瑟和鸣,男猎女织,刀耕火种。

    忽而秦鼓雷动,水神共工以水乘木,东伐火神祝融,恶水摧毁家园。

    共工命应龙出击,祝融令凤凰迎战,凤凰不慎而败,一叹“德之衰”。

    应龙乘胜追击,凤凰惧而不敌,二战铩羽逃归苍梧,再叹“政之殆”。

    祝融击石淬火,凤凰焚身问天,天帝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曲至“凤兮往复返”,凤凰浴火归战,杀应龙、覆木舟、遏巨浪,大败共工。

    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凤凰翼撑天柱,尾悬四维,歌曰“凰兮归去来”。

    词尽余音,天地归于无恙,火凤静化凰图。

    曲终舞罢,上至王公下至黎民,俱都惊叹流涕。

    庶民看远古传说,存于脑海的祖先故事现于眼前,一时惊喜雀跃。

    贵族看国运沉浮,秦欺楚,楚一败失鄢,二败弃陈,何时卷土重来三战扬眉?

    至于公子将相,他们更在意凤凰是谁。

    楚王重病无嗣,王兄负刍和王弟犹,究竟谁才是重振楚国的凤凰?

    有心人自心中有数,无心人看凤凰来仪,是非对错与歌女舞姬无涉。

    无奈有心人一心煽风点火,歌舞落幕好戏开场。

    代重病楚王祭天的是王弟公子犹,真正行权的却是王舅——令尹李园。

    楚令尹如同中原相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至王不问政,令尹决事。

    李园大笑:“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凰舞九天,家国承平!赏!”

    三闾大夫南公离席:“敢问令尹,何谓承平?”

    “物阜民安,无灾无战,是谓承平。”

    “苟延残喘,抱薪趋火,所谓承平?”

    “南公说笑!什么抱薪趋火?只怕引火烧身。年事高还是莫贪酒,免说醉话。”

    周有五等爵,公侯伯子男,李园身为令尹尚且只能是侯,而南公是公爵。

    德高望重的必要条件是能活,活到同辈死完,小辈死绝,谁也不能跟你比辈分。

    南公今年八十,熬过楚顷襄王、楚考烈王两朝六十一年,不知能否再熬死一位楚王。

    “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混浊我独清。”

    鹤形松姿的老人诵着前任三闾大夫的辞,走上祭台叩问苍天。

    “先祖,睁开眼看看子孙吧!怀王客死秦国,他们忘了!秦人烧我国都,他们忘了!秦人毁我祖庙,他们忘了!他们忘了楚国的屈辱!他们用歌舞********!他们忘了自己是楚人!全都忘了!我还没死他们都忘了,我死了还有谁能想起?”

    公子负刍响应:“楚人没忘,也不敢忘!”

    昭、屈、景三姓贵族高呼:“楚人没忘,楚人不敢忘!”

    百姓感念凤凰战退应龙的乐舞,千人一口:“楚人没忘,楚人不敢忘!”

    南公再问:“既不忘国殇,何日雪国耻?”

    “国强之日,雪耻之时。”

    “何日国强?”

    负刍无言以对,他只是先王庶出的孽子,无权无实。

    他看向令尹李园,众人的目光也一齐投向王座两侧。

    楚人忽然想起,令尹和太后都不是楚国人,他们本没有楚人的国仇家恨。

    几千双目光让李园不得不回应:“雪耻必先图存,路漫漫其修远兮。”

    “一步也不肯走,路当然漫漫无尽!”

    将军项燕有怨:楚不救韩,韩已亡;楚不救赵,赵必亡;他日秦国加兵,谁来救楚?!

    “楚若救赵,秦必伐楚,那才是自取灭亡。”

    “楚不救赵,秦就不伐楚了吗?!”

    项燕问住了李园,李园对秦楚恩仇没有深刻体会,他甚至觉得秦王对楚国很友好。

    友好的原因是亲侄女嫁给了秦王,夫妻和睦,逢年过节请礼问安尽孝都不落。

    秦国王后归国省亲,舅舅回答不了的问题,她代为回话。

    “楚不欺秦,秦不伐楚。”

    “恕臣斗胆,请问公主之心,在秦还是在楚?”

    “在楚也在秦。”

    “秦胜于楚,还是楚胜于秦?”

    “当然是……楚为生母,无楚便无我。”

    “心在楚,却为何替秦人诓骗同胞?”

    “放肆!”

    羋妫嫁入秦宫时只有十三岁,少女成长的年岁里,有两个人至关重要。

    华阳太后教了她果决干练,丈夫则教会她如何发威才能骂得人没法回嘴。

    “什么东西也敢血口喷人?!”

    “你们失了郢,把华阳祖母送到秦国,三十年里楚国合纵攻秦,秦可曾主动伐楚?”

    “华阳太后势衰,秦国兴兵,你们又把我送到秦国,这几年秦国可曾动过楚国一寸土地?”

    “秦楚无战,这是华阳太后遗言。我们拼死替你们争命,凭你也配指指点点?!”

    项燕被骂懵,他就算有一百个理由反驳,说出来也是老大爷欺负小姑娘。

    李园趁机圆场:“楚国今日和平来之不易,若无实力一战破敌,万不可轻举妄动。复仇雪耻一事,还待从长计议。”

    项燕与负刍深知从长计议就是再无可议,齐声道:“令尹三思!”

    “我本是赵国人,我救赵之心比你们更甚。身为楚国令尹,我不能拿楚人的血去救我的母国,那才是真的对不起楚国!”

    这话也不假,五国合兵攻秦都能大败,以楚国目前国力,跟秦国闹翻是自讨苦吃。

    南公不肯饶,质问:“坐视一半国土沦陷,向秦国摇尾乞怜,这就是对得起楚国?”

    李园觉得他们胡搅蛮缠:国土是你们祖上丢的,与我何干,替你们争取十年和平有错?

    楚人理解他也很难:你靠着妹妹和侄儿掌权,根本不替楚国打算,只求富你李家资产!

    上层的硝烟弥漫成李氏门客和三姓家臣的对骂,各有理据是非难辨。

    “人言不明,何不问天?!”

    占卜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因为巫者传达的是天意。

    然而祈天也并不是个好方法,因为巫祝是人。

    玉器列,五音起,祭舞动,国之存亡应问楚国最高天神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

    东皇太一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

    缪锵鸣兮琳琅

    舞毕万籁俱静,众人凝神屏息等待南公神思归来。

    南公神魂游入天,向东皇太一进献供奉,带回太一对楚民的神示。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祭天台下一片沸腾,昭、屈、景三户子弟将这八个字喊到破天。

    观祭台上羋妫心惊,她从未细想,夫家之国与母家之国只能二取其一。

    “亡秦必楚,待时而动。”

    李园补了四个字将群情激奋暂时压下,他望向侄女不禁一声长叹。

    羋妫身后有两个人,武将蒙恬率禁军护卫,文臣李斯领省亲使团。

    蒙恬自幼随侍秦王,嫪毐之乱后接任郎中令,此次破例将郎中诸事交予蒙毅,专程护卫王后。

    他堂堂秦国上卿,当然容不下“亡秦必楚”四个字。

    好在蒙家人都识大体,祭礼当场忍住怒火,散场就提剑骂了李园一顿。

    “君侯若负秦楚之约,恬与君侯同日而亡!”

    李斯连抱带拽把蒙恬哄回王后身边,然后跟李园赔笑道歉。

    “蒙将军为人刚直,令尹莫要生气!他这脾性,连我王都没有办法……”

    相比于烈虎蒙恬,李斯温柔可爱得太多,很快就与李园推心置腹。

    “李斯有两难,君侯亦有两难,不知我之两难能否解得君之两难?”

    李斯难在是楚人却又是秦官,李园难在没法跟国人交代,也没胆跟秦国开战。

    两人的难处要解,只有一个办法:秦楚无战。

    “楚若救赵,赵之危难不一定解,楚之国命也不一定绝,但君侯之命必然会终!”

    “怎讲?”

    “救赵必出兵,出兵必交兵权,君侯不见晋鄙之亡?”

    三十年前秦围邯郸,魏信陵君窃符救赵,捶杀主将晋鄙,夺取魏国兵权。

    楚若出兵,谁为将?就算不以项燕为将,也难保兵权不旁落于项氏。

    “楚国无战事,君侯才可高枕无忧。”

    “可是今天闹得这么厉害……”

    “闹得厉害未必真厉害。五十年前的仇,少年与壮年哪来的感同身受?闹腾的不过是些老人,还有……”

    李斯忽而缄口,李园笑:“倒不用忌讳,有人惦记着王位呢!”

    李斯也笑:“君侯十年前做得丈夫事,如今可还做得?”

    做得,李园什么做不得,用几个人的血换国家太平求之不得。

    十年前将春申君灭门时没有理由,这次好歹给负刍和项氏一个“谋逆”罪名。

    南公阖然长逝于怀沙之苑,“寿终正寝”。

    项燕率子孙逃回封地项城,公子负刍藏入会稽深山。

    自诩凤凰的人各奔东西,却把最无辜那一只凤凰遗落在乐府。

    纵使冰蚕申明只是演一支舞,也无法否认凤歌的源初。

    负刍本就是借人之口骂李园“德衰政殆”,词曲歌舞改得面目全非,心没法改。

    既在人世就没法绝尘,才学、智慧、美貌,通通都要让位于权力。

    在赵国,鹤鸣之舞输给了家国之殇;到楚国,凤歌凰舞也败给了流氓政客。

    想来,师尊将授业之所定名缥缈的本意,是不媚权的艺者缥缈难寻吧。

    为保下这条命,冰蚕也终于做了自己最不齿的那一种人。

    她替顿弱担下改词之罪,让顿弱将凰舞用的一袭朱纱转赠公子犹。

    “为什么?”

    “别人都在争权,只有他在看舞。”

    公子犹是楚王的同母幼弟,秦国王后的同胞兄长,李园选定的楚国国储。

    冰蚕因一首鹤赋对他心生好感,接下那一舞惊人的机会与他一见。

    若他是俗人,必不懂舞中玄机,若他不是俗人,当为此生知己。

    公子犹来了,冲破舅父的层层阻拦,不顾母亲的重重诘难,替她挡下腥风血雨。

    “那支舞太热闹,想来不是你本意。若不嫌弃,前两句我替你改一改。”

    凤兮,凤兮!何惧天纲

    凰兮,凰兮!何怯地常

    观者三千,唯此一人读懂,懂那张牙舞爪的洪水猛兽原来是心魔。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上不媚于天子,下不媚于庶人,中不困于礼法,这才是凤凰真正的醒悟。

    “凤凰若死,我与凤凰同归。”

    公子犹赢了,他敢拿命周全,最终不仅保下冰蚕,还将她带回王宫。

    可怜的妫儿,她好不容易回来跟三哥叙话,哥哥却黏着舞姬问宫商。

    “犹哥哥,母后有一张凤凰琴,为何不要来给这位姑娘看一看?”

    公子犹颠颠跑去问太后索琴,回来时只见冰蚕气若游丝。

    女人撕破脸不需要太多理由,羋妫跟冰蚕,一人一句足够。

    “披着凰袍跳过一场舞,就当自己是凤凰了?”

    “不敢,哪有凤衣加身就能算真凤凰的?”

    羋妫抬手就是一巴掌,在秦宫敢这么说话就是找死。

    于是她就用秦宫规矩帮哥哥行点家法,赏了冰蚕十一杖。

    兄妹闹翻。

    “这是我家!你凭什么在我家里放肆?!”

    “这也是我家!悍哥哥重病在床,你就天天跟她厮混在一起?!”

    “我的事,不劳秦国王后挂心。你要作威作福,回你的秦国!”

    回你的秦国?!妫儿回家的最大收获就是失去了家。

    她登楼俯瞰儿时的家,从日落黄昏到夜半霜浓。

    物是人非,这座宫殿与这片土地,都已经没有她的位置。

    负刍权欲熏心,悍有贤妻呵护,犹也有了意中人,他们都不在乎小妹了。

    还好,母亲没变,知道女儿怕寒,亲自送来冬衣。

    母亲挽着女儿,看着女儿娇美的容颜不禁回忆起风华正茂的当年。

    “你家阿政他娘啊,可惜你没见到她的好时候。犹儿喜欢的那姑娘也不错,可是不能比。她的悟性是天生的,旁人练不来也学不来。还有一位音姐姐,唱起歌来,天啊地啊都没有了,只有她的声音。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她浑身是血来跟我道别,让我早点抽身。”

    “母后……”

    母亲抚着女儿的背:“悍儿生死难定,犹儿又不成器,娘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你——”

    “娘,女儿懂。秦若要灭楚,除非女儿死。”

    “不。若你必须选,选你的丈夫。”

    妫儿怔住,原来,母亲也变了。

    不是母亲变了,只是童年时认识的那个人并不是母亲的全部。

    这位太后借献身春申君而问鼎楚国后位,心思深沉不亚于其兄李园。

    她是楚国太后,也是秦国王后之母。

    若秦楚终有一战,无论谁胜谁亡,她都可以赢。

    “嫁夫从夫,百利而无一害。”

    “可我是楚国公主,怎能如此没有气节?!”

    “气节?傻孩子,你不知道气节的代价,娘知道。”

    只有经历过最深彻的绝望,才懂生存应凌驾一切品格之上。

    楚太后原本也不是贪慕权荣,少女时经历的那场浩劫吞噬了太多美好。

    三十二年之后,故事重复上演,地点依旧是命悬一线的邯郸。

    季秋之月,雁来菊华,飞鸿路过尽成腹中餐。

    王宫喋血那夜,秦人没有破开城门,却烧了官仓。

    火雨散作满城花,遇到粮草化作噬天吞地的火龙。

    火龙去后,邯郸粮绝。

    秋风吹黄了城外黍稷,但那丰收都与这座城池无关。

    日复一日,邯郸城终由歌舞升平的天国变成恶鬼食人的地狱。

    秦人不再主动发起攻城战,因为饿死对手不需要损耗己方兵力。

    忌藏匿城中,他见到了地狱的模样,那是他表兄秦王的童年。

    秦王出生前一年,白起破赵于长平,杀卒四十五万。

    出生当年,王陵围邯鄲;第二年,王齮围邯鄲;第三年,王齕、鄭安平围邯鄲。

    那时的围城战一定比今日更惨烈,那时城中屠戮也一定比现在更为疯狂。

    滞留邯郸的秦人成了猪狗牛马,男人用来祭刀,女人可以犒军。

    官府与军中有约束不向妇幼老弱下手,可怒民的刀口不分青红皂白。

    但凡与秦国有关的商铺都被洗劫砸毁,秦使姚贾的官署被夷为平地。

    司马尚被杀、官仓失火两案合并,结论是:城中有秦国细作。

    于是,官府也开始捉拿秦人。

    建信君郭开,赵迁失势时迅速转向赵嘉,献出大半家资犒军。

    他是两朝重臣,赵嘉不好一掌权就赶尽杀绝,还得留着他笼络人心。

    郭开得以保住相位,他最擅长对富豪敲骨吸髓,主要负责筹措军粮。

    当然他还是相邦,官府捉拿的秦人也该由他最终处理。

    审问没有成效,因为幕后黑手是“楚人”,但是这些秦人该怎么办?

    经由门客提点,郭开决定大开杀戒,五百秦人,杀掉一半。

    赵王和赵国人你们看,我杀了这么多秦人,我对秦国恨之入骨!

    秦王和秦国人你们看,我保下一半本该处死的秦人,视秦如天!

    一番慷慨陈词,数百人头落地,赵人纷纷抢夺尸体,食肉泄愤。

    吃人的原因,一是恨,二是饿,尤其是不富裕的庶民和闭城前才赶来救国的外客。

    没有存粮,饥饿正在夺去他们的战斗力乃至生命。

    禁苑的禽兽被吃完了,树皮野草也被啃光了,就连死尸也分食完了。

    为节省粮食,儿女开始扔老人;为换口粮食,贞女开始出卖身体。

    再后来,人死掉,不用考虑怎么埋,而是该想怎么煮。

    有人割肉饲子,有人煮儿果腹,有人易子而食,还有人抢夺别家婴孩续命。

    妇人持幼子且烹且哭,男子啖生母泪下泣血。

    雪姬率人日夜巡城,从砧板上,从火堆里,从废井中抢下一条又一条命。

    秋寒深重的夜,忽明忽暗的街,锋利雪亮的刀,绝望至极的眼。

    屠刀落下,屠夫殒命,门外喧哗,门户洞开。

    雪姬以为,这是初见,对忌而言,算是重逢。

    她记不得把自己抱进国狱的侍卫,只道侠士高义救下孩子一命。

    烛火照亮,雪姬看到了侠士的脸,重重伤疤掩去了俊美的容颜。

    为李牧复仇的人已经杀了韩仓和悼倡后,誓要手刃割喉的杀手。

    见过刺客的人描绘出一张脸,所以满城豪侠都在按脸索命。

    顿弱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不是玩笑,而是真的想替后生消灾。

    雪姬抱过他怀中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向他道谢,他轻点头算是回应。

    小女孩在雪姬怀中恢复神色,问可不可以带上妹妹一起走。

    答案是不能,因为带走一具尸体没有任何意义。

    一张麻布裹着半副残骸,发上的红丝带是亡婴被人世爱过的唯一证明。

    眼泪落尽,雪姬收拾哀伤与陌生人道别。

    “你不像赵国人。”

    “父亲是楚国人。”

    “没来得及出城?”

    “本想发你们的国难财。”

    “要钱不要命?”

    “现在才知道,国难是人财两空。”

    “不入地狱,孰知天堂?”

    “珍重。”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