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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讳疾忌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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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河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爷爷气得胡子眉毛全都在颤。

    “搬哪儿去?这不才搬来吗?”

    “与乐者近,与侠者邻,琴风剑影岂不妙哉?”

    “是非之地,迟早有祸,刀光剑影还差不多!”

    “食书饮墨,闻琴观剑,书剑纵横岂不快哉?”

    “这用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词?会不会说话!”

    “你搬不搬?”

    “不搬!”

    “孟母还三迁呢,你就不能学学圣人之母啊?”

    “你是圣人啊?”

    “呜……娘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啊!丢下我无依无靠没人疼啊……”

    清河动用绝招。

    不做饭不吃饭不刷碗不洗衣裳,就连爷爷要去无终山医腿都他妈甩脸不陪。

    此招百试不爽,爷爷捶胸顿足——

    崽她娘你走好早啊!丢下我一个人给你养这个孽障啊……

    祖孙俩就这么住到荆轲隔壁,把破烂屋子拾掇出来过冬。

    清河运气很好,因着高渐离嫌弃,荆轲没有搬进豪奢的官邸。

    至于孩子来家里看书,高渐离本来也非常嫌弃,直到荆轲把琴姬接回家。

    两个大男人都不会伺候残疾女子,所以丫头就有了在他们家来去的自由。

    琴姬来时已经半死,让无辜的人死于可笑的理由并非侠之大义。

    城中名医访尽,断腕依旧不可遏制的溃烂。

    红颜凋成苍素,丽树谢若死灰。

    “大哥哥,要不,去无终请素女姐姐试一试?”

    “素女?”

    “素女姐姐是蛊婆婆的三弟子。蛊婆婆说是她最有慧根的徒儿,就是……有点难请。”

    师父辈的爷爷去看个腿都是沾了蛊婆婆的光,而且还不免诊钱。

    清河说得难于上青天,荆轲却一点都没发现有多难,无非一个钱字而已。

    数月以后秦国影将军才发现请动素女诊病除了钱,还得有色,上品的男色和女色。

    绿萝衣,青青袄,头簪风铃,腰坠芦笛,眼眸如露面若春风好个无邪模样。

    无邪,就看似无邪而已;少女,就看似少女而已。

    一双回春妙手不仅救了琴姬一双臂,还在她全身上下游走一遍,然后以阅人无数的经验给出评判:“当真是美人,若在你断手之前遇到,倒是我的造化了。”

    琴姬不想承接她爱美之意,万念俱灰的女人只能用饿死来报答。

    神农氏医者名家,自然治病治本,医人也医心。

    “男人究竟爱不爱女人,说话不算数,得从床上看。若是床上肯温柔,多半是动过心。他斩了你的手,你该剜他的心!”

    一丝恨,给了女人活下去的理由。

    一分毒,也能让另一个男人活不下去。

    荆轲驾车送素女回无终山,却不顺道地把她送进太子宫中。

    素女无心看太子舞剑,一把削铁如泥的剑砍杀一个木头人能有多好看?

    唯一欣慰的是一眼看出十种内疾,想必此行能有大赚!

    燕丹收剑,他多希望面前这堆七零八落的木头就是咸阳宫里的他。

    可惜不是,那个人仍然一句话就能主宰燕国国祚,决定他的生死。

    太子回头,一双眼睛仍是忧郁的神色,像是盛满了世间所有的愁。

    素女不待问话先报了十味治标的药,然后自道无能以免多说废话。

    “琴姬的心病我能医,太子殿下的,我治不了。”

    “先生的毒,便是我的药。”

    这话素女常听,从她记事开始,她师父和师夫就是这么调情的。

    太子神色严肃地道出此语,当然不是想跟她谈情说爱。

    “什么毒?”

    “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用好了救命,用不好要命。

    医者必然要问的是:“病症如何?”

    太子丹哑口,他哪里知道见血封喉能治什么病,只是听说毒木之王能杀人,而唯一能在江北把见血封喉养活的人只有神农氏蛊夫人。既然素女是蛊夫人的关门弟子,那就一定有毒。

    “病症如何不劳先生挂心,你只须药到,我自然病除。”

    “见血封喉非寻常之药,我门中有令,不得外借。”

    太子丹再度哑口,较真不是坏事,但太过较真诚然十分讨厌。

    “丹之心病在今日天下,满目白骨,遍野横尸。万人惶惶无不翘首以待先生赠药。”

    蛊夫人门下三徒弟:大弟子夏无且一心分两半,一半在医,一半在官;二弟子商陆绰号冰蚕,三心在舞,二意在毒;唯有三弟子意定心专唯医是瞻,灵犀一点的白痴傻蛋。

    素女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见血封喉与医天下的关系,嘟囔:“什么意思?”

    “请先生赐毒,以医天下!”

    “毒?你要杀人?!”

    “此人不死我心病难除。”

    “医家门规,只医人不杀人。”

    “杀一人而安天下,诛恶救善乃是济世之道。”

    “太子要杀谁?”

    “先生最好不要知道。”

    “那我怎知是在惩恶扬善还是助纣为虐?”

    太子丹收起和善的微笑,脸色阴沉起来。

    “我想先生最好还是借吧,一则医我的病,二则救你的命。”

    他挥手,玩刀的少年欢快地跑过来,满脸被血糊得只剩两颗眼珠。

    “先生若是不愿赐教,我也不好再多陪,只能请舞阳好好款待。”

    素女哽哽喉头,舞阳咽咽唾沫,问太子:“还是斩手吗?”

    太子嘴角斜勾:“你想斩哪里就斩哪里,还可以玩够了再斩。”

    舞阳嘿嘿一笑,伸手要来牵她,素女摔手挥袖一脸冷霜。

    “成交!”

    送素女回无终的路上,荆轲一直在笑,素女恨不得把他扎成刺猬。

    “怕死怎么了?有这么好笑吗?!”

    毒药全部到手,荆轲才告诉素女他暗笑的原因。

    “舞阳说想骑马带你去打狼,然后再斩你一束头发。”

    素女觉出被戏弄很气恼,伸手就要抢毒。

    荆轲怎肯还,一转身便溜出柴门。

    素女唤药童帮忙:“石龙儿,砸死他!”

    高高壮壮的聋儿就抱起药囊狠狠往荆轲头上砸。

    荆轲回手来挡,药囊没坏胳膊肿了。

    他揉肩嗔道:“神农氏医术精湛,连药囊都货真价实。领教了领教了!”

    “算你嘴甜!”素女嘟唇一笑:“且饶过你,还不快滚。”

    荆轲隔篱与她抱拳:“太子不肯多言,是为你好,别恨他。你——”

    “滚!”

    她这般凶悍,荆轲无法多言,只道:“姑娘珍重,荆轲走了。你就当从不认识我。”

    这像极了情人间的诀别话,素女听得很不舒坦,再吼:“还不滚!”

    荆轲就滚了,揣着见血封喉滚回太子宫中,试了试淬毒的剑。

    尝过剑锋的死囚无一活命,死亡时间各有不同,最短一刻钟,最长一个时辰。

    这把剑,名叫鱼肠,燕丹购于赵国徐夫人的剑阁。

    从此,荆轲就是鱼肠的主人。

    鱼肠生来就是逆主杀戮之剑,荆轲也就成为一名刺客。

    这本非所愿,他以为一朝登明堂,满腹经纶就能有用武之地。

    少时他曾觐见卫元君,强国论得了一声叹:“卿何狂也!”

    失意的少年人愤而恨天:“君弱至此,民何以安?”

    后来秦军入卫,两位公主被送进秦宫才得了国命苟延残喘。

    十四年丧家之犬,终得黄金台玉龙一顾,不曾想太子看中的却是屠龙之技。

    “燕国若不自强,就算秦王死了,也难逃一劫。”

    “只有秦王死,燕国才有自强的机会。”

    “秦与燕相距千里,无论粮草输送,还是兵力调派,秦现在攻燕都不是上好选择。荆轲敢断言,秦国的矛头是楚和魏。给臣三年时间,臣定能弱秦强燕。”

    “三年?我等不了,燕国也等不了。黄金台一百策士辩了十日,除了投降没有第二条路。燕国已在绝路,早晚要死,不如鱼死网破!”

    “二十年前秦庄襄王死,五国趁机合纵攻秦,结果如何?今日赵国韩国已灭,少了赵国,天下兵力几乎少了一半。太子还认为秦王一死,秦国就能被合纵攻破吗?”

    “二十年前,秦国有吕不韦主政,而现在,秦国朝堂全是外臣。”

    “可这些外臣都拧成了一股绳。”

    “这股绳是他拧的,他一死这绳就会散。现在秦国丞相是楚国公子,会一心向秦吗?”

    “秦国王后是昌平君之妹,侄子即位,新君幼弱,这辅政之权非他莫属。归楚无立足之地,留秦能只手遮天,换作殿下,如何抉择?”

    “那秦国王后无子!”

    “王后无子,但是已经收养扶苏,扶苏便是嫡子!”

    太子丹哑口无言,他不停搓着双手,搓得酥麻泛红。

    他忽然发现,就算杀了秦王,他也极有可能斗不过那个死人。

    友谊未破尽时,两人曾把酒谈心,秦王笑说亏欠苕华之主一个王后之位。

    后来华阳太后终于死了,楚国公主的靠山倾塌,可是苕华之主还是没能成为王后。

    太子丹一度以为秦王移情,今日才恍然大悟,把楚国公主留在后位之上有多高明。

    “所以,要改天下大势,第一步,是破秦王的朝堂之局,第二步才是置他于死地。”

    “破局,要三年?”

    “只要秦楚开战,这局就能破,燕国要等的是一个时机。”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太子丹忽然暴怒,清瘦的脸扭曲得狰狞可怖,双目圆睁似要从眼眶中跳脱出来:“我已经等了五年!五年!”

    荆轲愣在这突如其来的盛怒之下,短暂惊愕后问了一句话。

    “太子殿下,究竟是想救天下,还是想报私仇?”

    太子丹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长吁气恢复平和与优雅。

    “自然是,天下要救,私仇也要报。”

    “可您更想报私仇,对吗?”

    “荆卿!”太子握了他的手,跪伏在他身前:“我并非不信你深谋远虑,田光先生以死荐你,我便对你深信不疑。恨只恨,相见太晚。若能早两年,丹一定倾国相托。可是现在,燕国真的已经等不起了。”

    眼泪在太子眼角凝结成晶莹的珍珠,那珍珠沿着瘦削的脸颊滚下,落在荆轲手背。

    泪,最能动人,无论是女人微泣,还是男儿唏嘘。

    太子在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滴泪胜过千钧重。

    纵然有千般疑惑万般顾虑,荆轲都无法再争一分。

    因为太子要的就是刺客的一条命和秦王的一颗头。

    两样东西,荆轲只能承诺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样。

    “荆轲三尺微命,尽奉太子驱驰。”

    从这日起,荆轲的生命就开始了倒数。

    预知命数与未知死亡,哪种死法都不能尽美。

    知晓死期便意味生离死别的痛要与挚爱之人一起承担。

    三弟的狗肉,二弟的筑音,是这个世界给他最好的馈赠也是仅剩的挂念。

    可是他竟没有闲暇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全部心思都在远方。

    远方有迷雾重重的咸阳宫,还有相识已久的故人。

    遗憾的是,咸阳宫里秦王不知,魏国宫廷内昏厥的张良也还未知。

    魏王假在他榻前翻着魏律,时而提笔勾写。

    龙阳君与魏假相对跪坐,默契地接书添注。

    魏假落笔太简略,吏员看不懂,所以龙阳君帮他润色清楚。

    两个人办政太认真,认真没有注意到张良醒了。

    张良不仅醒了,还翻过身来揉揉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

    他没做梦,可是有点不忍心打扰他们,仿佛这真的是一场梦。

    不用问,也不需说,张良已经猜到美梦成功一半。

    他瞥见“假门逆旅,赘婿后父”几个字,开口打破沉寂。

    “泰山将崩,魏王还能竭尽心力修订魏国户律,好雅量。”

    张良忍痛行礼,魏假微微颔首受礼,复又低头,一边落笔一边回话。

    “做一天王就尽一天责,哪怕是在等死,也不能荒废时日。”

    “我原以为魏王讳疾忌医,看来您忌的不是我这个医,而是阻你求医的人。”

    魏假微诧,搁笔拂衣,转身与他正面相见。

    “委屈了。”

    “既知魏王苦衷,便没有委屈。”

    “你如何知?”

    “如此相见,岂能不知。”

    魏假在这等他醒来,就是为了说机密话。那么朝堂上那场杖刑不过是做给秦国看的戏,虽然这并不说明魏假一定盟楚,但是至少他憎秦。

    魏假莞尔笑:“楚使,果非凡人。”

    张良摇头凄然一笑:“丧家犬罢了!”

    “你是想把丧的家夺回来?”

    “是。”

    “如何夺?”

    “以其人之道还之。”

    “什么道?”

    “屠龙!”

    龙阳君惊得掉笔,魏假怔得失言,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将张良细细打量。

    只见他病恹楚楚,双眸清澈,无法想象宛若无尘的玉面郎会有这般狂险的谋划。

    魏假抚着自己的脖子再次确认,问:“秦王的……”

    张良坚定地回答:“是!”

    魏假和龙阳君镇定过后,发出与荆轲一样的疑问。

    趁秦庄襄王宾天发起合纵的,正是魏国信陵君,这件事魏国记得最清楚。

    “那时五国合兵都占不到半点便宜,更何况如今?”

    “彼时不拼只是亡土,此时不拼只有亡国。”

    “拼不过何必枉送人命?”

    “不拼怎知不行?”

    魏假沉默半晌,问:“细细说来。”

    “魏王明鉴。”

    张良的判断与荆轲出奇一致。

    早在韩国亡国时,张良便散尽家财,广邀天下英雄棠溪一叙。

    荆轲在受邀之列,一眼便知张良志不在小。

    试问一个富贵公子改名换姓买下半座棠溪城的冶铁作坊是为什么?

    荆轲偷偷打趣张良:“你买这半城铁,是想赚一个国吧?”

    张良唬了一跳:“你怎知道?”

    “半个棠溪城的兵刃,够武装两万人,你倒要小心别露了尾巴。”

    经此提醒,张良就把尾巴藏得紧紧的,开始装穷,并且越来越穷。

    跟韩夫人和云儿住在一块后,更穷了,不得不出去边游学边赚钱。

    也是由此,张良最看重荆轲,有勇有武最重要的是——有谋。

    二人曾结伴同游棠溪,张良忍不住向他吐露心中秘密。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说与你听,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荆轲允诺,从未向别人透露一字。

    哪怕燕丹与张良的想法有一半不谋而合,荆轲震惊之余都没有说出张良的名字。

    以之代替的称谓是,我的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曾与我提起过,如今他或许有更周密的谋划,太子不妨再等一等。”

    荆轲和太子丹尚在燕国苦等,张良却在魏国王宫剖出已经成熟的图谋。

    楚王负刍已经派顿弱到秦国册封太子,无论事成与否,秦王都会对昌平君下手,轻则去职,重则下刀。昌平君一旦受打压,那么在秦的楚国贵戚,秦国王后、昌文君、泾阳君、阳泉君就会人人自危。秦楚矛盾闹得越大,变数也就越多。如果能逼得秦王诛灭昌平君三族,这盘棋就活了。昌平君的长子,是我师兄。这两年专为秦王干暗杀的勾当,用秦王的钱养了一支无孔不入的暗军。一旦他把矛头对准秦国,斩首秦王乃至秦国宗室的事情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咱们就好好把兵马养足了,武器磨好了,等着分肉就行了。

    龙阳君本来站着,腿微微一软就坐下去了,魏假也紧紧掐着大腿让自己冷静。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你太可怕了。”

    “实不相瞒,方略是楚王定的,我只是在丰富细节。”

    “那这里面没我们什么事。”

    “当然有。”

    “秦楚矛盾,关魏国何事?”

    “魏王可还记得长信侯和文信侯之争?”

    魏假还记得,那是魏国对秦国少有的外交胜利,举国上下都津津乐道。

    那会儿秦王还没掌权,秦国文信侯吕不韦发兵攻打魏国。

    魏国转而通过吕不韦的政敌嫪毐向秦国献地,嫪毐因拓土之功加封长信侯。

    之后长信侯与文信侯争权,吕不韦连连败退,魏国也算出得一口恶气。

    “你的意思是,魏国贿赂昌平君的政敌,帮秦王打压昌平君?”

    “不,魏国要保昌平君。你们保得越厉害,秦王下手才会越狠。”

    魏假暗自沉吟,笑容逐渐舒展。

    此等美事,损人利己不担风险,不做白不做。

    “先生之言,魏假受教。魏廷遍布秦国眼线,或许就是你那位好师兄的手笔。”他抚着龙阳君的背,笑向张良:“你我不方便见面,以后往来消息,见他如同见我。”

    张良轻点头与龙阳君见礼。

    龙阳君笑:“你最好还是睡着,不能让外人知道,我王密会过醒着的你。”

    张良扑哧一笑:“好好好,我这便睡下。明日还要差人找你王要说法呢!”

    三人俱都笑了,张良就真的躺了下去。

    魏假和龙阳君接着把户律批完,才让人把张良抬出去扔给项伯。

    项伯背着张良回到住处,看着好好的人奄奄一息,骂了一整夜的娘。

    张良见他伤心便决定死睡,让这位憨兄明日去魏廷闹给秦国细作看。

    可是,睡,定然是睡不着的,他便眯着眼睛想下一步的路。

    魏国搞定,先顺道去齐,再北上入燕,到蓟城就能见到荆轲了!

    张良迫不及待想与荆轲分享这吞天之计,荆轲也迫不及待要见张良。

    可是,南北两隔阴差阳错,可怜的荆轲只能一个人在燕国死扛。

    他常在桥心驻足,遥望家中没有自己的模样。

    若乐馆无课,若无人来请,高渐离喜欢调琴弄弦记谱,一入神就茶饭不思。

    因身疾未愈,因心伤未去,琴姬终日恹恹以药续命,只有乐声才能惹出半丝生趣。

    这样也很好,二弟与琴姬本该是知音人,然而……

    他与高渐离一眼便能见心,他与琴姬一声便知悲喜,可高渐离与琴姬……

    知音的知音未必是知音,荆轲挑女人的眼光,高渐离半点都不想恭维。

    青眼的青眼未必是青眼,荆轲交朋友的准则,琴姬也一点都不能理解。

    琴姬见得他来,微微抬眸便低下头去,因缘交错,怨恨比爱慕要多。

    那夜东宫设宴,指下声遇了知音人,本以为人生一大幸事,岂料转眼乐极生悲。

    天地万籁从此只能目见耳闻,不能再鸣于指间,失琴之痛甚于为无情所伤。

    两人心照不宣,三人对面成难堪,唯有一人窗下跌倒,笑得牙花儿抖辫花儿颤。

    “哎呀呀!大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琴姬只懂乐,高渐离嫌烦,爷爷终日高睡,所以,姑娘每天都要积攒一大堆问题等荆轲回来问。

    千言《商君书》,一段强国史,秦国崛起之路看得崽儿热血沸腾,问题是:“秦行商君之法而国力大盛,可卫鞅本是卫国国君之子,为何不将强国之法用在卫国,却便宜了秦国?”

    荆轲无奈一笑:“卫君不识英雄,秦公知人善任。”

    “秦公知人善任……那,现在的秦王也知人善任吗?”

    荆轲怔住,他没想到孩子会问这个问题,纵然他有点不想承认,但答案是肯定的。

    “自他即位以来,我从未听闻他因私情而耽误过一件国事。”

    “他真有那么厉害,能从不犯错吗?”

    “错,人人都会犯。他只是,改得比较快。”

    “那也好,知错就改总比明知故犯要好。”

    荆轲又是一怔,没想到孩子无心一句竟道出他的困境。

    燕丹明知故犯,荆轲不得不将错就错,“行危求安”是鞠武和荆轲对燕丹的共同判断。

    燕丹的对手秦王,荒唐事也做下一箩筐,好在肯听人话大事从来不糊涂。

    “爷爷说他多疑又奸诈,这么说来也不是那么混蛋嘛!”

    “噗!你爷爷说的没错,秦王啊,就是一个知错就改又奸诈多疑的混蛋啊!”

    啊?

    她摸摸脑袋又犯糊涂,不由得喃喃:“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我……”

    清河红脸,好似打听他是件很可耻的事,可她没有想攀龙附凤,只是好奇,很好奇。

    她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在忘却了义父的时候,他又出现在生命里,好朦胧又好奇妙。

    王贲叔叔说他好,赵国人骂他坏,爷爷欲说还休反倒生出一层神秘来。

    “大哥哥,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同别人讲。”

    “好。”

    听完清河的悄悄话,荆轲三度发怔,这才觉出她眉眼确有几分熟识。

    “原来是她?”

    “谁?”

    “呃……秦王,没想到他是你养父。”

    “我也没想到。好后悔,那日若见过了,或许我就不想了。”

    “我正好要去见他,可以帮你带句话。”

    “可是……爷爷不想我认他。他是天子,我是平民,我……”

    “那就不要告诉爷爷。”

    小姑娘已经到了不听话的年纪,小脑瓜一转就把头点成捣蒜。

    庆都送过她一身宫衣,在东海给妹妹寻的海螺正好请大哥哥还赠。

    既给妹妹去了信,那么有四年养育之恩的从母似乎也该问个平安。

    与庆都有千言万语只恨简牍太短,从未谋面的养父母,抓耳挠腮也无从下笔。

    直到落雪影里,一只小冬雀栖落窗棂,她才灵光一现得了几行玲珑句。

    两封书被荆轲收入行囊,它们不占多少分量,还须问太子索要足够重量的筹码。

    “信任?先生是觉得我不够信任您,还是您怕得不到他的信任?”

    荆轲都怕,秦王不信任,他就没有刺杀机会,太子不信任,他就会被掣肘。

    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代价,欲成大事的燕国太子却不愿付出代价。

    燕国督亢地图可以给,可是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太子舍不得。

    “先生知道穷途末路的滋味吗?他信任我才投奔到燕国,我不能寒了他的心。”

    “那太子就……”

    荆轲咽下后半句话:那太子就可以寒了荆轲的心?

    樊於期的命是命,荆轲的命就不是命吗?

    更何况荆轲此去,必然丧命!

    “欲杀猛虎却吝啬诱饵,与缘木求鱼何异?请太子三思。”

    荆轲等了十日,等到一颗火热的心凉成冰雪。

    太子说要待他以国士,也不过是嘴上空许诺,想必樊於期才是他的真国士吧。

    他荆轲不过就是一只可以用金钱和女人就能收买的狗。

    荆轲向太子的恩师鞠武请教:樊於期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太子爱如臂膀?

    鞠武揉着鸡皮褶皱的额头,叹了长长一口气:“樊於期啊,燕国的灾星!”

    樊於期刚逃来燕国的时候,鞠武就建议太子将他送去匈奴,以免与秦国结仇。

    太子却无论如何不愿意。

    若说大才堪用,到燕国一年连兵营都没进过,这秦兵都到国境了,樊於期也没上前线带兵,净窝在蓟城喝酒买醉哭爹娘哭媳妇哭儿女。

    “太子殿下,是在跟秦王生气呢!他想要气死秦王,可秦王能被气死吗?”

    秦王当然不可能被气死。

    燕丹很苦是因为不会找正事做,他要像秦王那么忙也就没工夫忧郁了。

    殷诺天天绣白头乌,秦王生了一回气转头就忘了:管你心在哪儿,女儿是我的。痛的是你跟他,又不是我,陪你们一块难受我有病啊?

    至于当年打燕丹那一巴掌,不就一时发火没管住手吗?送个绝世美人两清!

    再至于樊於期,秦王本来觉得他死不死都没啥关系,反正已经处决了人全家,震慑三军的目的达到了,你爱收就先收着,正好我多一个打你的理由。后来尉缭跟他说这告示得一直挂下去,樊於期叛逃前已是秦国上将,对秦军了如指掌,他一逃军中密码都得重新改一套,危险程度不亚于秦军宿敌李牧。

    樊於期的人头价就一涨再涨,最后涨到黄金千斤食邑万户。

    不管怎样,自有太尉想办法,秦王也没必要为在这上面花太多心思。

    秦王是盘踞在燕丹心头的魔鬼,燕丹却只是秦王摔在墙上的一粒芝麻。

    沧海桑田,春秋代序,当时红颜子,不复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