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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月照两座城。
燕都蓟城,太子东宫。
张良素衣白裳,提一点微火,推开一道门。
房中灯火忽灭,疏窗筛月影,晚风入帷帐。
“出来。”
他温柔唤得一声,无人回应,于是轻唤逐渐变成怒喝。
“出来——”
“出来!”
始终没人应,张良提灯四照,只见风帷扬扬不见人影,心叫不好。
他正要转身询问房外守卫,房门怦然关上,一个黑影从房梁坠下准确无误地将他砸倒在地,惊起一声惨叫。
待守卫闻声进来,张良躺在地上眼冒金星,砸倒他的“猴子”已经窜上梁了。
张良狼狈爬起拂整衣衫,抬头望向探出梁外的小半个脑袋,怒难掩于色:“这就是你的见面礼?我才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这么没教养!嗯?!”
“哼!”清河嘴巴撅得上天:“救我?那你干什么不放我出去?!”
张良一愣复一笑,果然是自己教出来的小杂种,真是不蠢。
“放你出去干什么?找死吗?”
“哪会找死?我要去找爷爷!”
“师父被你害惨了!你还有脸提他!”
“什么?!”
清河再三催问,张良都不回答,反而将漆木匣子往案上一搁,卸掉弄脏的外衫。
清河灰溜溜从梁上滚下来,又是递水又是道歉,殷勤地没羞没臊。若是铁链再长一点,她甚至不介意给小良哥哥捶腿揉肩。无奈那链子只够她蹭到案角喝口水,顺便欣赏自己的肚皮唱歌,歌词只有一个字——“饿”。
“良哥哥,你说我要饿死了,你救我有什么用啊?对吧?”
张良取出笔和简,冷笑:“你也想得太深远了。就你这身板,饿三天也不会死。”
“好哥哥!你也太残忍了吧!”
“残忍?比起你忌哥哥,你良师兄我可是善良得很!”
清河本来还有更多的问题,但是瞬间就没有了,双眼盯着张良端出来的肉,全神入定。
“想吃,可以。先补个课,嗯?”
清河吓得缩了爪子,小时候挨的打,一半是爷爷的鞋底,另一半就是良哥哥的竹笛。
那温润如玉的笛子,打到肉上,生疼,打到骨头,钻心。
良握着竹笛轻轻一拍,道:“老规矩。我问你答,答对吃肉,答错吃打。”
清河点头如捣蒜——嗯嗯嗯……嗯!
“秦赵魏三国,军政以何官为首?”
“邦尉?太尉?!”
啪!一笛子敲上伸向肉的爪。
“用笔。”
“为什么?”
“不写下来,师父怎知你还活得好好的?!”
“爷爷!爷爷怎样了?”
“他老人家很好,他也需要知道你很好。”
清河知问不出实话,只得刷刷写完,得了一片肉作为奖赏。
张良看着那狗爬字,伤心地摇头:“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此言差矣,清河只是写字没长进,学问长得飞快。
“燕将乐毅破齐,被封为什么?”
“楚晋邲之战,楚国主将是谁?”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下一句?”
“静女其姝?”
……
这些问题完全难不倒清河,很快那肉就全进了她的肚子。
张良嫌弃地瘪嘴:“今日没肉了,到此为止。”
“喂!还没饱呢!喂喂喂!那明天的肉多刷点油!”
张良如清风飘远,徒留一缕香醉得少女酣甜,好闻!
张良天生异香,如芝兰幽树,人去留香,未见先闻芳。
老人闻香而起,鞋子都没穿,赤脚下床来迎这位弟子。
良只给了老人一枚竹简,上有两句书——
一曰“唯以不永怀”,二曰“唯以不永伤”。
老人瞅着那新鲜的字迹,也不禁摇头叹息,果是丑得天下无二。
“放与不放,徒儿做不了主,能做主的,是师父您。”
老人似没听见,转身去枕下摸出一串紫藤花铃,道:“正好有得闲,给她拾掇了个新的花铃子,你拿给她戴一戴,啊?”
张良秀眉深蹙:“师父,天下誉您为千里驹,您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老人低眉,耷拉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小孩:“千里驹……已经老了。”
张良怔了许久,向老人施礼:“既如此,那就请师父万事莫管。无论我做什么,您都不要管,能答应徒儿吗?”
老人抬头望他,曾经满眼星辰的少年承受了太多国仇家恨。
“良儿啊,该放下时,且放下,来日还长着呢。”
“来日齐国沦丧,师父也能淡然道出此语吗?”
老人沉默,良久一声长叹:“这是你们的天下,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崽儿,平平安安。”
“好。徒儿会尽量去求一求太子。”
张良携了花铃告辞,老人叫住,问:“那个断手的琴娃,他们还好吧?”
“太子已经放他们回去了。”
“放了?回哪儿了?”
老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他隐隐察觉到有人盯上了荆轲的家眷亲故,所以护送琴姬来蓟城。
进城后宋意和高渐离告诉他们,“荆轲”已经回来,清河也被抓走。
老人就急着去太子宫救人,恰好张良策马赶到,也要面见太子丹。
老人不想亲自出面,就让徒儿代为救人。
谁知这个好徒儿另有盘算,撺掇燕丹把清河连老人一同软禁。
老人不得已留在太子宫中,心里还挂念着那个可怜的琴夫人。
张良闻言惊诧,连忙去找燕丹。
燕丹假装望月,冷声:“他们死不死,还与我有何关系?”
其实这个他们,指的是她。
燕丹不过是又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一个错——嫉妒。
琴姬彻底变心,于他是耻辱,也是背叛。
张良有点失望,燕丹的情绪也太不稳定。
“或许他们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们不利的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能抓到一两个活口,没准就能把他们连根拔起来!”
燕丹这才醒悟,急令郎将卫满率二十余郎飞赴荆轲旧宅。
飞骑到时,芦花深处的厮杀已到尾声。
血落青石,朱泼昏窗。
凶手闻声逃之夭夭,独留碧血春风相对呜咽。
卫满命人追赶,自己则过桥进院,次第推门。
偏房门口,躺着一个人,还保持着挥刀进攻的姿势。
一柄屠狗刀三寸热肠,都滚落在地上,沾了尘灰扬。
房一角,乐师高渐离用筑挡在胸口,身体抵住炕沿。
卫满探过宋意鼻息,已绝;再探高渐离,还活着,濒死。
看那筑身被剑贯穿,想是这筑挡下挡胸的致命一击,所以留得残命。
卫满想扶他起来,却被高渐离用力掌掴,掌力之大竟将他攘跌在地。
两位持剑郎进来帮忙,高渐离却抓着炕沿不撒手,仿佛在护着什么。
待郎卫将他抱住拖走,卫满才发现炕底还有一个人。
蓬头垢面,浑身颤抖,是个没有手的女人,怀里还抱着荆轲的头。
卫满带着他们回到太子宫中,高渐离昏迷不醒,琴姬已疯疯癫癫。
“夫人,发生了什么?”
琴姬哆哆嗦嗦说不出话,蜷坐在高渐离床边泪流不歇。
高渐离睡了长长一觉,直到第二天黄昏才缓缓睁眼。
琴姬仍守在他床沿,新泪痕压旧泪痕,重重叠叠。
“为什么?”
她问他。
他抬眼看见她,看清她,直至确认她无恙才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
“为什么要救我?你们明明可以走的……我废人一个,不值得……”
她再问,他嘴唇翕动,却因太过虚弱,发不出声来。
她看懂了那两个字——“大哥”。
她终于遏制不住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荆轲为什么娶她?
明明即将赴死,为什么还要娶她为妻?
成为荆轲的妻,高渐离和宋意就会担起照顾寡嫂的责任。
那日漫天风雪,荆轲说:“我这里不是你的归处。若想寻生路,还请回头。”
这话,还有下半句。
若这天地间,你再没有归处,那么,荆轲就是你的归处。
这句话,荆轲没有说出口,只是许在心中。
高渐离和宋意,也从未向荆轲承诺,都义无反顾地兑现心中之诺。
是侠者肝胆,亦是义者磊落。
燕丹面带羞色转过身去,张良含泪询问缘由。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夜……昨夜忽而来了三个蒙面黑衣人,一个从前屋破门,一个从房顶落下,一个从书房窜入,他们先是拷问荆轲生前境况,问完就动手杀人。狗屠掩护高渐离和琴姬,高渐离把琴姬塞进炕底,琴姬眼睁睁地看着宋意被一剑封了喉,高渐离被一剑贯了胸……
“他们问了哪些问题?”
“那人问……问荆轲与卫君是否有往来?”
“是秦人无疑了!”张良看向燕丹:“想来秦王怀疑卫国也牵连其中,派人来查荆轲的底细。”
燕丹恨得切齿:“他们竟然这么快!”
“咱们的手脚也不能慢!”
“好!”
两人默契地相对颔首,燕丹转去教武场,张良则去探视清河。
清河仍然没长心,她从来不委屈自己,特喜欢给自己找活干。
所以,张良进门又被吓个半死。
这一回清河的见面礼,是一串死老鼠,缺腿碎头剖肚子咋样的死法都有。
昨天的肉她偷留了一块,然后用那块肉逮了一天的耗子,玩得不亦乐乎。
张良命人收短锁链,把她捆结实了,兀自又忍了好久的恶心才肯说话。
“今日也写几个字,师父在等。”
哦!清河提笔,却不知道写什么,呼啦啦只落一个“安”字。
“你难道不想跟师父解释一下为什么犯混吗?”
清河以为张良说的是“眉间尺”,嗫嚅着装傻:啊?什么?
“你让荆轲带了两封信到秦宫,师父全被蒙在鼓里,你不该解释一下?”
原是这个,好办!她略微思忖一挥而就。
“孽孙未敢攀王附侯,然从母四年恩养,庆妹相见之欢,吾岂是草木耶?昔在邯郸,与庆妹有约:若见沧海,必有字回。吾闻延陵季子悬剑空冢,死生相隔尚不阻心许之诺,天涯海角又何断金兰情切?故托鸿雁传字,岂料祸从此生。牵连大父,不孝之至,孙叩首再拜,乞谅。”
张良看完信,又看看清河,她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还是孩子模样,下笔却如此老练。
“你也知季子挂剑?”
“当然知道!”
这个故事,清河从荆轲的书里读到。说是徐君爱慕季子的佩剑却不敢开口。季子心知其意,未及相赠徐君却不幸离世,季子归来将佩剑挂在徐君冢前之松,以为黄泉之赠。
“延陵季子,乃是天下第一等高洁人。心之许,又何须言之诺?不过——”
“不过什么?”
“未必真心!”
“为什么?”
清河没有答,提笔写下八个字——商人重利,贤士好名。
“你说他沽名钓誉?”
“他本是吴国公子,不缺剑。一把剑换一世名,值!”
张良看着她的眼睛,用不铿锵也不激昂的语气沉稳反驳。
“有些东西,怪我们教得太早,让你太早地过于世故。今日我再教你一件事,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不为自己活着,所以你也不能用功名利禄去揣测他们的心思。他们带着一颗赤子之心来到这世上,也同样带着那颗赤子之心离开。终其一生,高洁如故。”
张良眸如秋水,有泪,为生死未卜的高渐离和已赴黄泉的宋意。
清河呆呆望着他,三师兄很好看,也真的好凶。明明很温柔,可是没来由的,吓人得很。
“良哥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良没有回答,取出老人的花铃给她簪上。
“别学我们,给自己留一点天真,哪怕一点。”
清河懵懂抬头,那一点花铃儿漾得轻轻响。
她不懂,不懂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也不懂他要借她的手除掉另一个满怀赤心的人。
张良提着竹简到教武场时,二十死士已经整装待发。
燕丹迎住,问:“妥了?”
张良轻点头,看向二十位布衣剑客,尽是伤残之人刑余之身,不禁秀眉微动。
燕丹解他疑虑:“论身手,他们都是荆轲手下败将;论忠诚,不会输与荆卿半分。”
“他们的伤?”
“荆轲所赐。”
“好极!此次行事,身手倒在其次,谋局为上。”张良不禁抚掌:“敢问,何人为首?”
郎中将之列另有一人抱拳,正是卫满,慨然答曰:“末将领队。”
张良打量这位少年将军,约摸十七八,形如飞木之猿,目有野狐之光,必是个机敏人。
好生奇怪,刺秦一事,这个人都比秦舞阳合适,为何燕丹不用?
张良回看燕丹一眼,燕丹的表情难以捉摸,良也无暇多想,将一布囊交与卫满。
“方略地图与可用之物都在囊中,到咸阳依计行事。”
“诺!”
燕丹斟酒相送,酒尽摔碗,以示此去无归途。
二十一人策马南去,由齐国绕道魏国,再由魏国入秦。
秦已入夏,咸阳宫中绿荫渐长,黄昏时还有微微凉。
宫人移了几盆暮兰搁在秦王书案,乞望花中君子能给这位暴脾气宁一宁神。
花神君似乎周全了他们的诚心,这几日秦王很安静,朱笔决事,安若晴海。
御史寺八位绛衣御史在殿中给事,二人尚玺,四人持书,二人侍前。
御史主管监察百官,朝中诸官与各郡外官都在御史的监视之中。
行事不正者,弹劾之;才德俱佳者,褒奖之。
秦王从御史的上奏里看手底下有哪些能臣干吏,又有哪些酒囊饭袋。
胖胖的张苍侍在御前,白花花的手递上从齐国送回来的监察奏书,上写着派到齐国的外相郭开半年就败光了一年的预算。
秦王看过一遍,龇牙,让赵高把书另外收着,下谕给内史和大行令,继续给郭开拨钱。
张苍歪着圆乎乎的大脑袋,问:“陛下,咱们现在可是什么都不缺!除了钱。”
秦王白了他一眼:“钱能用得出去,说明他事还办得不错。”
秦王不该跟张苍说这句话,从此以后,张苍就觉得有本事就行,有污点不打紧,没一个脏点那才叫可怕呢!
在御史寺的卷宗里,只有三个人没黑点。
一个是太尉缭,一个是右相昌平君,还有一个是影将军。
缭是通透人,以天下为己任,没有黑点是因为没有私心。
昌平君是明白人,明白一个楚国公子为秦王做事必须干净。
影?
影将军不是没有黑点,而是暗军里根本就没有设监察御史。
秦王听见张苍报上这三个名字,面色像暮色里的幽兰一样朦胧了起来。
“传太尉!”
等待太尉的时间里,秦王继续看书,邯郸郡有书来,上谷郡有书来,各郡均有书来禀报战备粮草之事,唯独大将军王翦没有音信。
各郡粮草都到了王翦军中,而王翦按兵不动。
秦王深知这是王翦用兵的习惯——稳中求胜。
然而,长久没见着半点回音,总是心中不悦。
他是秦王,王翦是大将军,所以,秦王不悦,也不会说。
李斯在旁秉笔,眼见秦王一张脸即将烂成霜打的瓜,默默祈求尉缭能快点来。
幸好缭本来就在往宫里来,赶在狂风暴雨发作的前一刻踏进殿中。
缭来了,地图自然也就挂起来了。
缭指着上谷郡秦军驻地,在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圈里包含燕都蓟城和燕国大片国土。
“夺一城易,亡一国难。不动则已,动则要封喉。”
“老将军按兵不动,是想一口把燕国全吞下。”
尉缭没答话,只是回了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秦王撅噘嘴,转瞬又不舒坦:“干等着,难受。”
“有荆轲的大礼,燕国那边只是时间问题。”
“荆轲的礼?”
“樊於期的头,可是荆轲亲手送来的!”
“对!燕国唯一知我秦军软肋的将军,被他们自己宰了!”
“我猜燕丹当时肯定很舍不得。”
秦王递给尉缭一份密书:“非常舍不得!”
影将军从蓟城传回的荆轲行刺原委,写了燕丹力保樊於期最后没敌过荆轲一语杀人。
尉缭暗自叹息:“倒不知荆轲是无意还是故意?要打动你的心,方法多得是,何必?”
秦王蓦然想起一句话来,荆轲临死时对他说——余生,请珍重。
莫非……他……他所言“献一邦而报四人之仇”是真的?
可惜死无对证,秦王也无法确定心中忽而闪过的这一念就是事实,只道:“不管有意无意,这份情意,咱们领了!”
“不错。等老将军动手,还有一段时间差,我们还要做点别的事情。”
“对!”
秦王起身走到图前,在咸阳和蓟城之间画了条线,很长很长,然后他指峰一转滑向楚国,手握成拳敲了两下。
“等得不耐烦的,还有他们!围魏救赵谁都知道!我要是负刍,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秦燕开战!正好背后一刀!”
“那么,陛下若是楚王,会从哪里下刀?”
“当然是南郡!夺沿江,收故都,通武关!”
“以楚国的兵力,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楚国已经四十年没真正动过兵了!寡人不知道他们力量怎样?!”
“何不试一试?”
“试?”秦王疑惑地看着尉缭:“南北同时开战?吃得消?万一……”
“不,谁说同时开战了?”尉缭笑:“他们既然想以静制动,那咱们就以动制静。就连秦王陛下你,都不敢相信南北都开战,那么楚国人更想不到你会先打楚国。”
“先试楚国?这就是你说的时间差?”
“正是!”
“以老王将军的脾性,给他两个月布局他都不嫌长。而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小王将军打好几场痛快仗了。楚国若是先挨了打,他魏国还敢动吗?”
“如此一来,不仅楚国人会傻,魏国人会懵,燕国人会更糊涂,还以为寡人会放过他们呢!”
“那陛下何不试着放一放呢?”
“不行!他们想要寡人的命!荆轲那一剑!到现在还天天做噩梦!”
“那是燕丹作恶,与燕王和燕国无关,他们是无辜的。”
秦王有点没听懂,抬眼直直盯着尉缭,只见他眉眼含笑,慧黠至极。
“得!懂了!”秦王拍了一掌:“寡人这就去跟燕王喜攀攀交情!”
他转身先唤李斯:“通古啊,你拟一份国书,别骂了,就要燕丹的命!”
然后又唤赵高:“来!你给寡人拟一封信!单独给燕王的,就说……”
秦王忽然卡壳,他突然想起跟燕王喜没什么交情可谈,都是孽帐。
“嗯……寡人大概五岁的时候,去他家里蹭过饭……”
秦王顿住,此事的后续是他被当时的燕国太子喜打得满院子乱窜。
那时身为燕国太子的姬喜在赵国做人质,秦国王孙政也和母亲被囚在赵。
身为人质过得相当凄惨,燕太子的家境要比秦王孙这边孤儿寡母好太多。
小丹就时常带好兄弟小政到家吃饭,小兔崽子总是连吃带捎把肉扫空。
太子喜训儿子交友不慎:“以后别出去瞎跑,什么穷鬼饿狗都往家带!”
小丹默默垂头,小阿政气不过:“今日吃你的,来日双倍还你!”
“你?拿什么还啊?要不,让你母亲晚上过来抵个债?”
政的母亲是邯郸城里最具风韵的美人,男人们说起她时总是带着微妙的笑。
孩子感觉得到,像只疯牛一样顶着燕喜的肚子就去了,一头撞到又撕又咬。
那太子喜的脸上从此就有了一道疤,从耳根到嘴角。
幸亏就在那天燕太子喜就被遣返归燕,否则今日的秦王就是个被打断腿的瘸子。
这事太远,还不好攀扯,再用一回雪姬?
“不行。”秦王摇头:“她的墓,寡人去看过。她这辈子,就像那树梅花一样,傲得很。别拿她干肮脏事了。”
缭递上一枚书简:“也不一定就要干肮脏事,也可以做点好事。”
秦王接过书,不由得皱住眉头,字很丑也很熟悉。
“哪里来的?”
“一位老人托府襄转交给我的,听府襄描述的形貌,应该是家师。”
“他老人家竟然肯回咸阳?”
“见书便知。”
秦王细看那信,毫无意外地根据“牵连大父”四个字解读成求救之书。
“若见沧海,必有字回”
“死生相隔尚不阻心许之诺,天涯海角又何断金兰情切”
秦王忍不住将这两句念了出来,诧异地问:“她今年多大?”
“大概十四岁了吧。”
“十四?荆轲刺杀时那三个字还真是她自己的意思?”
“若是师父有意提醒,也绝不会用自家孙女的手记犯险。”
“那就是她了!想来她也是因此受困。寡人不能袖手旁观。”
“那么,一个父亲请另一个父亲关照女儿,是否不算过分?”
“不过分!”秦王忽而大笑:“好得很!好得很!叫扶苏来!”
秦王想起来儿子已经十五,可以拉出来遛遛了。
扶苏进殿,尉缭眼前一亮,好一个神秀风俊少年佳公子。
尉缭一时挪不开眼,后悔没有娶妻生子,有子如此,也是平生一大幸事。
秦王却不满意,嫌儿子不够壮,不够高,不够有魄力,看着活像受气包。
扶苏恭敬行礼:“君父召臣,所谓何事?”
“你有个妹妹,叫清河,被燕太子丹抓了。你呢,替寡人拟一封信,请燕王善待她,最好能送回来。”
扶苏一脸懵,问:“可是苕华宫的那位妹妹?”
“对!”
“臣闻‘若将取之,必先予之’,若要请燕王送回,是否需要先许燕王一件事?”
“对!”儿子很上道嘛,秦王笑:“只要他把人送回来,刺秦一事,燕国只要交出燕丹,秦国就不予追究。”
扶苏领命,略思片刻便伏案静书。
秦王拾起赵高草拟的那份,又忍不住捏了捏赵高的脸皮,真他妈地厚!
“燕王与寡人,岂至生死不相容哉?然荆轲行刺,燕王竟下拙计欲置寡人死地耶?!寡人痛心之至,泾渭可鉴!今兵陈上谷,旦暮可渡易水拔蓟城,炊尔之骨,寝尔之皮!然三军徘徊,驻而不发,为何?寡人已知燕王是为小人所蔽,非祸首也。邯郸一别三十年,尚有一饭之恩未偿;燕女初见二十载,还留一树皓雪萦怀。寡人不忍兵加长者,惟愿取祸首之命以消心头之恨。然寡人又惊闻,长女清河云游至燕,竟被燕王所拘!寡人何薄于燕,而燕王竟相迫至此!燕王若送还小女,则寡人之仇只涉一人之命;小女若有微恙,纵寡人能忍,我秦国百万之师岂能一忍再忍?政请燕王三思!”
情意交融,恩威并重,几乎完美。
秦王甚至能想象燕王见书会是怎样的心情:糟了!秦王又问罪了!唉?这小子知道老子也是被骗的嘞!咦,这癞蛤蟆还惦记着我家仙女雪呢!好像秦国这次行动确实比较慢唉,难道是真的不想打?哎呀!我啥时候抓你家女儿了?老子是不是又背锅了?谁他妈又给老子一口大锅!
虽不指望这一封信就能离间燕王喜和太子丹,但赵高笔法已到极限。
秦王抬头去看儿子,希望儿子交上来的练习不要逊色太多。
扶苏收笔,离席奉书,满怀期待地凝望父亲的表情。
父亲挑了挑眉毛,似难以置信,看到结尾时,却叹了一口气。
扶苏深深地垂下头去,想来是让父亲失望了。
父亲看到他赧然的表情,却没有在意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转头向尉缭道:“有空你教教他!你们鬼谷的纵横捭阖之术,给他开开眼界,你看他写东西都没个章法!”
尉缭笑着替扶苏开解:“孟子所言不差,纵横家‘一怒而诸侯惧’,所行却是妾妇之道,以搬弄是非见长。公子何须学这些旁门左道?养一身浩然之气,铁骨立于天地,才是正途。”
“养气有什么用?!有些东西,他可以不用,但是不能不懂!别被骗了都不知道!”
秦王语气太过嫌弃,尉缭便取了扶苏写的书来看。
缭的看法完全相反:你又没告诉人家前因后果,人家写成这样已经是一等一的悟性了!
秦王哪肯承认自己先入为主,反说尉缭偏心:“你就捧着他护着他吧!他迟早得吃亏!”
“到底谁偏心啊这是……”尉缭摊手又扶额:“你也太——”
眼见着要吵,李斯赶紧劝了尉缭一句:“公子如玉,得天地钟灵之秀。陛下有心琢玉,太尉又何苦情急?”
一句马屁拍三方,顺便提醒尉缭,陛下教儿子,咱外人就别掺和了。
“得!陛下斟酌着用,”尉缭也不吵了,只道:“只是我觉得,公子的书很好。”
“好?呵!”
一声“呵”让扶苏心情凉透,脸红得像七月的石榴。
秦王这才意识到给儿子难堪了,便借口撵了他出去。
扶苏怏怏退下,秦王提笔抄书。亲执笔,是他的信书底限。
他抄了一句便写不下去了,没来由地烦闷,顿得片刻,又去翻扶苏的书。
静下心来才知其中之妙,也只有这字句值得他细细写来——
昔别时,儿方四岁,吾送至咸阳道
儿牵吾衣,且啼且泣,曰:“君父弃我耶?”
吾不答,儿又问曰:“儿有罪于父耶?”
吾仍未答,儿止泣曰:“君父果弃我也!”
吾终未答,儿去不顾
后庭有藤萝若瀑,儿嬉戏之所也
吾往过之,如见其嗔痴,如闻其喜怒
燕丹何敢拘吾儿?!
前伤吾身,今拘吾女,燕国意欲何为?!
儿若安归,燕国尚有生路可图
儿若有恙,燕丹百死不可赎国
燕王姑待之!
秦王抄完,朝尉缭讪讪一笑,权当认错。
可惜,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扶苏认错,所以扶苏只能继续受着委屈。
赵高的书,太圆满太油滑太世故,滴水不漏也是破绽,让人生厌。
扶苏笔下,才是一个父亲该有的心情,也只有扶苏还依稀记得清河妹妹的嗔痴喜怒。
万言粉饰,不敌真心一副。
秦王写罢,加玺封信,交与张苍。
他把赵高的书也扔给张苍,道:“封好的书你要亲自交给燕王喜,而这份书是你此行的任务。看完了,记下了,就烧掉。”
“啊?”张苍结巴着:“此行……”
“寡人派你为秦国密使,出使燕国,有问题吗?”
就在殿中,张苍见过被煮透的上一任秦使,所以这……有问题。
他偷偷向师兄李斯求救,无奈李斯正忙,奋笔疾书似没听见。
于是张苍的回答只能是:“臣,领命。”
“哟,这么干脆?不问问为什么?”
“陛下点名,定是这差事只有臣能做。”
“聪明!是另有个差,只有你能做!”
“啊?”
“影将军部,也得设御史。你去。”
“陛下您还是直接煮了我吧……”
“好啊!蒙毅!架锅!”
“诺!”
“唉唉唉——别别别!臣去,臣去还不行吗?!不就是……不就是影将军吗……”
朝中文官大都不愿与影将军共事,一是影将军吓人,二是秦王也吓人。
官高如尉缭,也因影将军而遭灾到今日。
临离殿时,秦王一巴掌拍上他后背,差点把他命给拍没了。
“你这……背上这么多伤?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魏国递交的“清河之难”卷宗里,死者有一位弱质妇人。
楚人只在乎本国将士,魏人只在乎国家颜面,过问这位女子生死的,反倒是秦国太尉。
这是秦国暗军滥杀无辜的明证,作为秦国太尉,必须惩罚凶手。
一早议下的军纪,暗军滥杀无辜要夺爵并处肉刑。
韩非夫人之死,凶手是忌本人,太尉问责的时候他刚从荆轲剑下救过秦王,身体还没康复。
秦王铁心护崽,不许太尉动他,缭闹得急了,秦王就刺啦脱了上衣。
“要打打我!寡人替他受罚!”
缭也犟,不肯服软,当着忌儿的面把秦王打了一顿。
这顿打有点假,量刑打了个折,行刑也没敢下重手。
纵然秦王都没哼唧一声,这份情意忌儿都觉今生无以为报。
缭就此惹下麻烦。
蒙毅有事没事找他切磋,每回都“切磋”得他挂彩才肯收手。
王后看见秦王背上的伤,大怒:敢打我男人,我打断他狗腿!
秦王只说跟缭比武不小心伤的,让她别管。
事实证明他震不住媳妇,缭还是背着他挨了打。
秦王连忙赔不是,赌咒发誓一定好好整顿后宫。
尉缭不信,因为秦王这话已经说过很多遍。
上回蒙恬被王后戳了一剑,秦王就说要管,管来管去,妃嫔吓得半死,王后依旧嚣张。
“得!还是慎重点。没准整到最后,还得我们遭殃。”
“这次绝对不会了!信我!”
“嗯嗯嗯!信!”
尉缭嘴上答应白眼上翻,以示绝望。
“别别别,你别这眼神!寡人啊!这就去!是该好好整整了!”
秦王风风火火闪去后宫,夜已星悬,繁忙了一天的咸阳宫终于得以安静。
尉缭也从司马门出宫,却并没有返回太尉府邸。
今夜有约,毋得推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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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这一章扶苏与老爹的互动多了起来,就去查了一下扶苏怎么喊爸爸的,微博发了一圈也没搞到正确答案,所以就按春秋的叫法,喊“君父”吧。以前没注意这个细节,都跟着电视剧一样喊“父王”,搞错啦以后会改过来的。统一都叫“君父”吧,我觉着特别好听→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