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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夜召后宫。
众妃牵儿带女,乌压压站满中宫前庭。
妃嫔们抱着儿女相互寒暄,秦王的脸色让他们逐渐收敛。
整个中宫雅雀无声,唯独王后旁若无人地抱着胡亥玩耍。
秦王用眼神示意,没用,人家根本没抬头看。
无奈,他只好用语言示意:“寡人有话要说。”
依然没用,人家在给胡亥画狸猫妆,懒懒一句:“听着呢。”
秦王怒了。
这臭脾气是他惯出来的,今日谁也不能惯了。
常言道杀鸡儆猴,要儆王后,得先“杀”妃。
他扫视众妾,问阴嫚公主:“你母亲呢?”
阴嫚怯怯地答:“母亲,母亲身子不好……”
秦王厉声呵斥:“是瘸了,还是死了?!”
阴嫚吓得跪倒,庆都赶忙也跪下扶着她。
秦王一改往日对琰的放纵,连下四道令急召。
四道令只带回来三句话。
第一句:“我乏了。”
第二句:“我病了。”
第三句:“就说我死了!”
第四次,宫人没有带回琰的口信,因为琰夫人纵身跃入芙蓉池。
秦王大惊,闪身往苕华宫去,走得十来步却又转身佯装踱步。
“蒙毅,你去看看!就是死了,也给寡人拖过来!”
蒙毅去后,中宫肃穆升级,连小虫子都不叫唤了。
只有胡亥的咯咯欢笑与秦王的铿铿脚步相映成趣。
笑声渐亮渐响又渐淡,步声由缓到急再转缓,忽而笑声顿住脚步停下,静悄悄一片沉寂。
蒙毅回来了,抱着琰徐徐踏入宫门,走到秦王身前,跪下。
他的剑锋,还沾着血,而他的怀中,是一片辞了人世的冰心月。
琰安然地阖着目,鬓鬟还噙着露珠,湿透的宫裳藏不住纤柔曼妙的身姿,逝去的神魂也夺不走清冽绝尘的容色。
她去了,决绝而去,留下五个孩子,三位公子与两位公主。
孩子们扑过去惊声呼唤母亲,母亲却再也不能回应。
最幼的芄兰公主只有五岁,她瞥见母亲微翘的嘴角,拉住姐姐咿呀道:“看!阿姊你看!娘在笑呢!”
琰在笑,笑得好恬静,像上弦月倒映在无风的湖心,让人不忍扰她的安宁。
这是许多年轻妃嫔第一次见到苕华宫主,也是最后一次,只一眼就足够铭记一世。
秦王的目光也定格在那渺远的笑意,良久,他制住颤抖的身体,压住奔流的思绪,沙哑着声音,道:“齐了,说正事。”
他挥手唤赵高宣示禁令,自己则踉跄两步坐在台阶。
大动干戈,主要目的是彻底断绝后宫与前朝的往来。
少府令下设有内官,掌王室司法,宗室犯罪,由内官审理。
少府令下还有永巷,后宫宫人犯罪,皆交永巷处置。
秦王今日要做的,便是将“后宫不得问政”,写入内官与永巷的律法。
后宫不得私召朝臣与外邦使臣,后妃出入宫廷或会见亲属,须报郎中令核准。后宫不得对朝臣用刑,如有违者,按伤官辱官论处。
法,不溯既往,不赦将来。日后若有违者,削级贬斥,严惩不贷。
赵高诵着一条又一条冰冷的律令,一如秦王的脸色,冷酷得看不见表情。
面色是冷的,目光是热的,泪雾模糊掉的,是不远处朦胧的身影。
蒙毅头微垂,有愧。
他怀里的琰,那不屑的笑意,像极了另一个死人——荆轲。
十五年夫妻,她竟可以如此狠心,不说缘由也不道别离。
为什么?
秦王不懂,有人懂。
“够了!”王后一声怒喝打断赵高,质问:“这与圈养畜生,有什么区别?!”
秦王压住悲伤,冷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室之中,概不能外。”
“外?”王后指着蒙毅和赵高:“你的法,你的规,就是让这些外来的狗凌驾于你妻儿之上?!”
“他们是我秦国脊梁!”秦王蹭地站起来:“没有他们舍生忘死,你能在这里嚣张?!”
“主尊臣卑天纲地常,难不成,还要容他们嚣张?!”
“上下有序,内外有别!他们是寡人的臣,不是你的!”
“呵!你的?!他蒙毅今日敢杀你的夫人,明日就敢杀你儿女!他尉缭今日敢打你,明日就敢打下一任秦王!我不治他,难道还要谢他?!今日你若让他们骑在你妻儿头上,来日你若是有个好歹,他们还不知会怎样作践你这一家子呢?!”
“放肆!”秦王暴跳如雷:“你是不是盼着我有个好歹!你好作太后临朝听政?!”
呸——
王后狠狠吐了一口痰,她真不知这个男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简直狼心狗肺。
她放下胡亥,转身去抱琰,蒙毅松手,道:“臣没有……”
他想自辩,可王后不想听,抬腿就踹了他一脚。
蒙毅笔直跪着,铁青着脸,不再申辩。
秦王气得发抖,大喝一声:“你不准动我的人!!!”
王后也毫不示弱呛声:“那你,也不准再动我的人!”
王后抱着血色的琰,站在诸妾面前,仿佛飞天凤凰翼护着云中百鸟。
秦王愣了足足半晌,气到差点升天又突然回过味来,这波气话不亏!
“就这么定了!你不管我前朝的事,我也不管你后宫的法!”
王后这才知情急失言,但是覆水难收。
从此,她就只能做后宫之主,做秦王的妻,不能做秦国国后,不能令宣群臣威示天下。
后宫的女人,只能是一群隔绝世外的笼中之雀,由他宠由他爱由他欢乐由他主宰。
王后转过身去,看着数百姿妍各异的人间绝色。
“你们到了这里,多行一步是祸,少做一事是错。这个笼子,原本还可以隔着笼框看看天地,现在这缝隙,他都要遮牢了。他可以关住我们,甚至也可以杀了我们,但是我们的心,我们的神,该由我们自己决定。我们,不是为他而生的。我无能,有些事我争取不到,所以只能尽力让你们在这个笼子里有自由。这世上有些事,比生命还重要……”
她说着就哽咽了,凝望着琰的脸,眼泪忍不住滚落。
“琰姐姐,对不起,我太粗心了……”
此事,本可避免。
王后若及时制止,秦王就不会下第四道令,也不会将琰逼到死地。
华阳当年的判断无差,琰至柔至刚,至愚至明,至深情又至绝情。
绝情到秦王手足无措。
至后妃散去,至四方宁静,秦王才扑过去从王后怀里抢过琰。
琰的身体已经微凉,吝啬留与他最后一丝温热。
他紧紧抱着她,过往种种一一浮现,怯如风中水莲的少女,婚夜梨花带雨的新娘,紫藤花下哄儿安睡的母亲……
他从未珍惜,直至她离去。
他也不知夫妻情变作生死结,也因他全然不珍惜。
郑姬说,要做他的女人,必须习惯于做他生命里若有若无的点缀。
而这,非琰所愿,琰要的是两颗心的纠缠,你放我在心上,我捧你在心尖。
他的心,永远随着秦国的利益而流转,楚国重则王后宠,魏国重则安陵荣,楚魏皆可弃时,则殷诺位高权重。
他的心里,没有她。
她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偶。
所以,她最好的结局,只有毁灭,至死也不肯低头索要他的怜悯。
可是他不明白,他还是不明白。
他失魂落魄地抱着她从中宫走回苕华宫,坐在紫藤架下哭泣。
他亲吻抚摸她的脸,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她眉间,眼角,唇畔。
紫藤已绽出花骨,可是今年的藤萝瀑,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曾是那么怯弱,怕夜里的风,每每风来,她都紧紧地抱着他,拼命往他怀里钻,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听他强壮有力的心跳,想听听那里有没有自己。
有。
他的心终被割走一块,疼如刀绞,可她却永远听不见了。
他痛得颤抖,因为上天没有给他片刻来准备这猝然的失去。
若可以,他可以永远不打扰她的安静,便让她在这一处小天地,看风月走过四季,等白霜爬上发梢,当岁月过尽,从容老去,她满头白发的样子,也一定……一定很美丽。
本可以的,本可以的,为何又不可以?
若是尉缭不翻那个白眼,秦王就不会急着要在今夜解决,若他不急,就可以先安顿好琰再申法令……
所以,逻辑似是,尉缭一个白眼翻死了他一个老婆。
想至此处,秦王竟然不再悲伤,放下琰去找尉缭算账。
骂一顿也好,打一顿也罢,横竖这一腔怨悔需要发泄。
他以飞箭般的速度赶到国尉府,又以恶狼般的神态吓煞前堂诸官,最后一脚踹破尉缭的房门,吓晕了尉缭的贴身婢女。
吓晕的姑娘名叫温暖。
在赵国时,尉缭跪请秦王不要开杀戒,结果挨了一夜风雪,冻得僵了。
秦王唤了一个宫女给尉缭暖被窝,小宫女只得领命爬进缭的被窝,贴身抱着暖了一天。
后来,秦王干脆就把这小宫女赏给尉缭,让她给尉缭暖一辈子被窝。
今夜的被窝里只有这个小宫女,没有尉缭。
秦王从宫里开始蓄的火,到这里正好要爆发,尉缭却不在。
火已经烧大,灭不下去了。
于是他拔剑砍尉缭的书案。
上一次灭赵时,秦王来砍过一回,尉缭就把床头的书案加固了。
一剑没砍翻,秦王又连着砍了好多剑,直至把书案砍倒才撒气。
簌簌然洒落一堆竹简。
秦王跌在竹简里,想琰。
想了一会儿,就开始琢磨:缭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又跑了?
所以说,他心里怎么可能装女人,悲伤不多一秒他就去想男人了。
越想越兴奋。
国尉府的人都叫过来问了一遍,全都不知道。
于是他就把温暖泼醒,问:“他人呢?”
温暖晕晕乎乎地答:“太尉收了一封书,看过之后跟我说,他有点事让我一个人歇着,然后他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书?什么书?”
“我不知道,只知那书放在——”
温暖指着书架,却发现书架已经给砍没了,只得讪讪地望着床上一堆书,颤声道:“大抵,是在这里面……”
于是一堆人就开始在一堆书里翻。
那些书简大部分都是尉缭平日总结的治军经验,比如——
夫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
自百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军贼”……
故先王明制度于前,重威刑于后。刑重则内畏,内畏则外坚矣。
……
秦王翻着看着,脸上露出嘻嘻的笑,一点都不像刚死了老婆。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写进了他心里。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读韩非的书。
想来人生在世,有志趣如此相投者,实乃一大幸事。
不过,也会偶尔有一些让他不开心的句子,比如——
“欲生于无度,邪生于无禁。太上神化,其次因物,其下在于无夺民时,无损民财。”
这是劝秦王不要滥加赋税,秦王当然瘪嘴。
扔下这一卷令人不悦的书,秦王拾起一片竹简。
借着灯火,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缭之兮杜衡”
“俟我于城隅”
这是两句话,一句来自屈原的辞,另一句来自邶国的诗。
毫不相干的两句话,在送到尉缭这里,便有了完整的意思——
“缭,去杜之衡,在城上女墙等我。”
这字迹秦王认得,来自他的养女——清河。
清河在千里之外的蓟城,抱膝坐在窗台望月。
肃杀的蓟城有两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城墙与通天台。
通天台直插云霄,傲视山川,俯仰之间,可邀日月。
少女的目光从明月流转到通天台,再向下转到城墙。
城角一隅,有暗影夜行。
那暗影如风潜往东宫而来,最后在东宫墙角隐没了踪迹。
暗影消失之处,转过一行人。
太子丹与张良,由郎卫护着往清河囚处而来。
清河赶紧套上锁——装睡。
张良连敲带打叫醒她,她裹着被子佯装发困。
燕丹冷声:“你家哥哥疼你,我可没什么耐心。横竖你有十个指头,够我砍十遍。嫌指头多,就继续睡。”
于是清河就不困了,翻身跳起的样子像沾了沸水的蛙。
“什么事?”
“来看看你。”
“嗯?”
清河疑惑地看着燕丹,燕丹正好也用他那双多愁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你很像她,却又一点都不像她。”
“谁?”
“苕华主。”
“你见过?”
十余年前有半面之缘,隔着长长的宫廊,风吹帘动见水莲。
“那你也见过秦王。”
“见过。”
“他是什么样的人?”
燕丹若有所思,道:“他,不是人。”
“嗯?”
“是魔鬼,是天神,唯独,不是人。”
清河听过秦王的声音,好像跟魔鬼比较般配。
她不明白燕丹要做什么,只好看向张良。
良扔给她一首诗,让她抄。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憩。”
这是良与她的约定,前几日考得烦了,这几日就抄书。
今日她照例抄着,抄到‘翦’字忽然顿住。
召伯是燕国开国之祖。
翦伐召伯?合起来的意思就是王翦伐燕!
怎会这么巧?张良随手扔过来的诗,就是当下的战局。
那些写过的字,毫无关联却又能连成一片。
张良问过的问题,每一个都不简单。
“燕将乐毅破齐,被封为什么?”——昌国君。
“楚晋邲之战,楚国主将是谁?”——子反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下一句?”——缭之兮杜衡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昌国君子反合起来的意思是:昌国君之子,反。
“你利用我?!”
张良用食指封住唇:“谈不上。”
“那些字都送去哪里了?!”
张良默然,燕丹接话:“咸阳。送到了你养父的眼睛里。今日你写完这最后一封书,我就送你离开蓟城。”
“这一封?”
这诗虽看不出什么,但凭这一个翦字也知道他们的目的。
“你们想离间秦王和王翦?”
“聪明。”燕丹笑:“看来,不能把你嫁进匈奴。你这颗脑袋,会坏事。如果能笨一点就好了。”
张良诧异地看向燕丹:“太子殿下……”
燕丹看着清河,慈祥和蔼地笑:“我与你养父是结义兄弟,你既是他的养女,便也是我的养女。作为义父,我有责任为你择婿。”
“太子殿下不可!”
“有何不可?横竖没什么用了,正好拿去填一填匈奴人的胃口。对了!”燕丹转头看秦舞阳,吩咐道:“你去素女的医庐问问,看有什么变傻的药,给我们这位公主治一治聪明的病。”
舞阳答诺,张良变色:“太子殿下,请恕良不能应允。她是无辜的!”
“从她成为清河公主那一刻开始,就不无辜了。”
“家师不会应允的。燕国美人众多,无需——”
“匈奴人要的是公主!”
“那也不该是她,匈奴要的是燕国公主!”
“难道要我把亲生女儿送进狼窝?!”燕丹震怒:“张良先生机谋无双,这时候怎么犯糊涂了?你不是说要让匈奴人看看秦国多繁华多富裕吗?送一个国色天香的秦国公主过去,比送我燕国的美人更有吸引力和——”他冷冷一笑:“哼,说服力。”
“休想!”
清河拍案而起,卷起锁链扫向燕丹,舞阳抢步上前,一把攥住,反将锁链横扫回来。
清河闪身躲过,退到窗边,张良这才发现她原来早已解了锁链。
“我留下本想玩一玩,没想到你们这么无耻,那我们就好玩一玩!”
说罢,她纵身跃下窗去,像一片白云坠入夜幕,最后消失在无边黑暗里难以寻觅。
远在咸阳杜邮,赫赫闻名的杀神白起临终的地方,也有一片白衣从城上坠落。
不若白云轻盈,也不似飞鸿矫捷,而是一个重伤的躯体冒死寻求唯一的生机。
一个伪装成黄袍老翁的刺客给了他当胸一刀。
那一刀他没躲过,因为他从未想到,“恩师”会加害自己。
乱箭在他中刀后凌乱袭来,他挣扎着翻身跃下城楼。
明月照着城上一片鲜血,照见远处风驰电掣的黑骏。
秦王正匆匆赶来,不知是否又将是另一场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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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更族表示元旦还是要拼死更一章的
只是秦王陛下以死老婆来庆祝新年似乎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