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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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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8月17日,罗啸春终于再次回到了盛兴。

    他坐在飞机上,当打开窗户隔板看到了祖国国土的那一刻,他一直压抑着的归心终于被激起涟漪。

    他一手拉着一个规格158的大号行李箱,一手拽着一个登机箱,肩上还挎着一个鳄鱼皮的公文包。他匆忙地走进了洗手间,对着镜子,他摘下了那副金丝变色近视镜,理了理发型,然后用水洗了一把脸。他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了一张纸巾擦干了脸,戴上了眼镜。

    接着,他拖着两个行李箱,挎着公文包走出了洗手间。“叮叮——”手机传来两声提示音,罗啸春从米色的休闲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摁了下屏幕。屏幕上提示着对方发来的简短信息:“我到了,C5口。白色‘现代胜达’SUV。”

    罗啸春拉着两个行李箱,尽管都很重,但是罗啸春的速度愈加地快了起来。

    等到罗啸春一路小跑跑到C5出口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而他却睁大了眼睛,嘴角露出禁不住的激动与喜悦,表情怎么看都是一种兴奋。

    在机场C5号出口,正巧所有等人的车辆里,只有一辆SUV是白色的。一个敞着黑色衬衫、里面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把自己的身子倚在那辆车前。他也戴着一副墨镜,不过是不锈钢丝的,镜片圆圆的而且很大。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链,上面还有一个铂金制成的狼牙吊坠。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正捏着一支刚点着的香烟,右手时不时地还伸进自己深蓝色牛仔裤裤兜里,摸摸手机,或者直接拿出来看看。

    那男人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手机,一边又往机场的出口处看着。等到罗啸春从大门里出来之后,那男人把右手举得老高,连连冲着罗啸春挥了挥手。

    “大哥!大哥!”

    罗啸春看见那男人,笑了笑,拖着两个行李箱奔到了他的身边。

    “夏至!你小子!“罗啸春放下行李箱,然后猛地张开了双臂。

    罗夏至也欣喜若狂,猛地跟罗啸春抱在了一起:“哥,你终于回来了!”

    罗啸春松开了夏至,仔细端详着他,说道:“你小子!看见我了也不说帮我拿着行李?嗯?让我看看!嗯,比小时候结实了,长高了,也比以前黑了!还怎么留上胡子了呢?”

    罗夏至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上一圈络腮胡。罗夏至自从前两年看了《中国好声音》之后,就开始听杨坤的歌了。他继承了他老爹的沙哑嗓音,所以每每唱起《无所谓》《牧马人》这些歌曲的时候,让人听起来的确特别有感觉。罗夏至对杨坤崇拜到不能自已,所以也留了一个“三十二郎”式的胡子,但是他的胡子要比杨坤的短,但也要比他的更浓更黑。“嗨,没事儿留着玩的……哥,你不知道,我是真想你。你这十年都没回来了,家里真的没人不想你的,但我应该算是最希望你能回一趟国的。你看看,当初你走的时候,我还没上高中呢!”

    “可不是么,当初你才多高?现在跟我快差不多了。你现在有多高?”罗啸春问道。

    “185。”罗夏至的身材属于标准的东北男人范儿,个子高,身子看上去比较瘦,但是从衣服上还是能看出肌肉凸起的轮廓。

    罗啸春捏了捏罗夏至的肩膀,说道:“你看看,就跟我差了三厘米!咱们家的二霜也是大小伙子了。”说着,罗啸春突然看到了罗夏至手里的那根烟,接着打趣的说道:“你看看,并且还出息了,还成了老烟枪了呢!”

    罗夏至看着烟,又看了看大哥,无奈地笑了笑:“……诶,没办法,习惯了都。”

    罗啸春笑笑,然后趴到罗夏至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能给我来一根么?”

    罗夏至看着大哥,然后笑着埋怨道:“看看,你还说我呢?你不是也抽上了么?”

    “没办法,习惯了都。”

    “哈哈哈!”说着,罗夏至从左边裤子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接着给罗啸春点上。

    罗啸春抽了最多三口,然后呛得脑子发晕,索性把烟熄了扔进了垃圾桶。此时罗夏至也抽得差不多了。夏至帮着啸春把行李箱放进了车后备箱里,然后两个人坐在了车上,驶离了机场。

    从机场开到城郊的这段路里,罗啸春和夏至兄弟俩几乎没怎么说话。并不是因为两个人的话题少,实在是因为罗啸春一直都在看着道路两旁的景色而忘了说话。十年前,罗啸春从这里出发的时候,机场周围这片区域还都是田地或者野地,而现在,这里有许多工业园区,有着机器工作的农场,甚至还有一家主题游乐园。而这些地方之间的公路,阡陌纵横。十年间,这里的变化,足矣让人目瞪口呆。罗啸春把头一直转向车窗外,一边看着公路两旁的景象,心中一直感慨着。

    “我真的都快认不出来这里了。”许久,斜倚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罗啸春感叹道。

    “嘿嘿,哥,跟你待过的那些地方比,咱们这现在咋样。”

    “好,好多了!好的太多了!毕竟多了一份亲切啊!”

    “你这也太幸运了,哥,还能被你们GM派回咱们盛兴来,然后现在每年待遇还按照加币给,这生活也忒小资了!你这是一人当精英,全家跟着高兴呢!”罗夏至咧着嘴说道。

    “什么精英,不就是给自己挣口饭钱么?呵呵……这次回来,其实也算是阴差阳错,之前总部一直想让我去香港,我说什么没去,跟那儿八字风水不和;我本来是争取去SH或者BJ的,没争取上。突然有一天总部宣布,说要在原有的盛兴分公司基础上建立一个东北区域,需要从各个其他地区调派人手,没等HR安排,我就毛遂自荐了。”罗啸春把双手抬起,放在脑后枕着,接着打了个哈欠,“哈啊——呣!……还是自个家舒服啊!“

    罗夏至微微笑笑,“哥,你要是累了你就先睡一会儿,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没事儿……不困。”罗啸春说道,“在SH待的那两周,我早就把时差倒过来了。在那儿我也啥事儿,早就休息的差不多了。”

    罗啸春回头看了看左后方的盲点,动作麻利地打灯然后换线,之后他腾出手,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

    收音机正好在播放着一挡音乐节目,让罗啸春一下子来了精神。十年的时间里,他很少能听到中文的广播,后来忙起来的时候索性不停广播了。收音机里的播音员放送完一个网络段子之后,接着播放了一首歌曲。听着一阵火车轰鸣的声音和电子音组成的前奏的时候,罗啸春就笑了出来,因为他马上就想起来这首歌是什么了。

    “现在还有人在听《我的地盘》呢?这首歌居然没过时?”罗啸春笑着问道。罗啸春还记得,那张专辑《七里香》陪他度过了整个高三枯燥而乏味的时间。从那以后,他也几乎没再听过周杰伦的歌曲。

    “什么没过时啊,估计是有谁点的歌吧……现在这帮孩子,都开始听什么‘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了。现在这00后都要初中毕业了,咱们这帮80后们都集体奔三了,我现在越来越感觉,有的时候,真是跟不上现在的潮流咯!”

    “呵呵,你还追赶潮流呢?你这胡子,应该就算潮流吧!”罗啸春打趣道,转而又说着:“你毕竟还在追赶呢,我呢,除了有时候看一下新闻以外,彻底跟潮流算是脱节了……”

    “别这么说啊,哥,你不一样啊!你接受的潮流那都是国外的,都是欧美西方化的潮流,高端、大气、上档次,跟咱们这边不一样!嘿嘿!”

    “都觉得我这次回国工作挺让人羡慕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回来这边的生活呢?”听着熟悉的节奏,看着外面不熟悉的景象,罗啸春接着如同呓语一般感叹道:“唉,一转眼居然就是十年了……真是‘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啊。”

    罗夏至砖头看看罗啸春,笑笑:“哥,怎么样?现在的盛兴,不比国外差吧?尤其最近这几年,发展可快着呢?就说我们公司,那现在一个月里总能接到国外的单子。有日本的、韩国的、俄罗斯的、蒙古的,有的时候还能接到东南亚的单子,就连你那儿加拿大的和美国的单子,咱们也能接!嘿嘿!”

    “嗯,不错啊!”罗啸春点了点头,接着将白衬衫的袖扣解开,把袖子卷了上去。“诶,对了夏至,你今天来接我,不耽误你公司的事儿吧?”

    “没事儿!我公司能有啥事啊?”

    “我可听我老爸老妈说,你现在在你们公司也算是一掌柜了,并且一天天总在工作没闲着过,也算是大忙人了啊。”罗啸春笑着说道。

    “嗨,估计也是我大爷大婶子他们俩不知道……说实话,本来今天有批货要跑喜都那边儿的,但就这点儿事儿,又不是非得我去;更何况,我是接我哥来,谁还敢跟我说不呢?我呢,是主管我们集团的物流分公司的。物流这东西,也就是跑跑车、运运货什么的嘛!这点事儿,我就吩咐我手下那几个人去做就行了,他们可都听我的。我不在,他们该转照样得给我转!”说罢,罗夏至面有得色地笑着。

    “行啊,咱们夏至现在也出人头地了!哥是想着,别因为我这点事耽误工作就行。”罗啸春继续问道,“那家里其他人呢?最近怎样?都过得好么?”

    “挺好的啊!我大伯大婶,就不用说了,你们应该总通电话对吧?我爸我妈还那样……我老爹那厂子,现在是不行喽!那得算是老国企了,一直说要国企改制,但是到现在还没完成呢;但好歹也算是个大厂子,不少东西上的电子零件还都得用得着,所以现在,也就是强挺着运营吧,老家伙一天天也没什么事儿,除了上班以外,剩下时间就在家天天喝酒;我妈倒也懒得管他了,现在我妈在他们艺术团那儿当艺术培训老师,交一帮孩子们形体和表演,比我爸都忙;我现在早都搬出来住了,我其实自从上了班以后,也很少着家了,可能今天在盛兴待着,明天就去鲲城了,过两天去喜都,再过两天去滨江,可是吧,我每次一回家,总能碰见老两口面对面扯鼻子瞪眼的……老两口天天还是吵架,没办法,早都习惯了。”

    “那秋意和冬雪他们两家呢?”

    “秋意那小丫头今年刚从滨江大学毕业,这两天也刚从滨江那边回来,但一天天的也不在家里住,总往大学同学和高中同学家里跑——现在三叔不是升任常务副市长了么,小丫头说是怕自己家世给周围朋友带来不安因素,哈哈!之前三叔给她在盛兴这边找了个工作,国企的文员,说是待遇还不错,但是这丫头就是不去,现在正一门心思地找工作呢……哦对,她天天非要往什么什么时尚杂志去找工作……那玩意我也不明白、我也不看,时尚杂志能干什么啊?不就是写写穿衣服的报道、跟一帮小模特什么做衣服的见见面、再办办什么活动之类的么!她老妈也总因为这事情说她,但是她总有词儿反过来数落咱们。哼,我看啊,这丫头就是瞎折腾!”

    “呵呵,这个你可说错了,这可不是折腾。现在这时尚行业,听说在咱们国内势头正猛呢。”罗啸春说道。

    “哦,对了,听说这小丫头还交了个男朋友,只不过她爸妈还都不知道呢!之前我去滨江找她玩去,跟她吃了一顿饭。她嘴严实着,但是她的那帮朋友给说漏的。那男生我见过,人不错,长得也挺帅,还是个学理工的,据说成绩也不错。可我也不知道为啥她就不想让她爸妈知道。我还能咋办,帮她瞒着呗。”罗夏至说道。

    “哈哈。那罗冬雪呢?”罗啸春问。

    “小冬冬最近倒是过的还挺顺,这不,去了国际高中么。接受的是国际教育,已经念一年,住校了。四叔自从你出国之后,也一直想把小冬冬送出国培养。只不过一直也没定下来,三年以后到底是去哪:你刚出国的时候,四叔一直想让小冬冬去你那儿;后来你在新加坡待的那两年的时候,又说让小冬冬去新加坡,说是有个照应;但是小冬冬自己比较倾向去澳洲或者日本,说是觉得离家近。结果你这一回来,小冬冬他爸反倒是拿不定主意了。”

    “嗯。”罗啸春听罢,点了点头,“要我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好,去加拿大、新加坡那边也行,当然澳洲或者日本也都不错。看看这孩子以后想学什么吧?是想学金融、文化、理工还是艺术。”

    罗夏至点了点头,然后又猛然想起什么,接着说道:“哦,对了,四叔跟四婶离了,这事儿你知道么?”

    “啊?我不知道啊,爸妈都没跟我提过。他们俩是什么时候离的?”

    “都离了三年了,之前还分居了两年。小冬冬上初中时候,俩人就把手续办了……反正,现在四叔一直是单着呢,据说四婶早就找了别人了。”

    罗啸春听了以后,心里的感觉五味杂陈。在他的印象里,四婶除了能说以外,没什么别的招人讨厌的地方,总体来说还是个很好的长辈,尤其每次去四叔家里的时候,四婶对自己和其他人都很热情。没想到最终,四叔和四婶还是没过到一块儿去。

    罗夏至到似乎司空见惯了,轻描淡写地说道:“有的时候想想,小冬冬还真是可怜。但是每次我去他学校看他的时候,感觉这孩子还是挺开朗的,而且每次聊起他家里的事情的时候,他都很主动,毫不抗拒,并且总让人感觉是在聊别人家的事情一样……我觉得,可能是他自己故意不去面对吧。唉……”

    罗啸春又把头别了过去,看着窗外的风景,接着又转过头来看着罗夏至,笑笑说道:“对了,说了一大堆其他人,那你现在过的怎么样了?”

    罗夏至瞟了一眼右侧后视镜,然后打了半圈方向盘,把车子开进市区,然后咧嘴笑笑:“嗨,我还能怎么样,就现在这样呗,挺好的。一天天就是跑跑腿什么的,也不用坐班儿,也不用搞什么写写算算的东西,挺自在的。”

    “那你就准备在现在的货运公司干下去?”罗啸春问道,然后又说:“等过两天,我一切安排好了之后,用不用我帮你找个猎头,给你打听打听其他的地方?”

    “别了,哥!真不用!我现在真挺好的。”罗夏至胸腔里沉着一口气,说得挺诚恳,“我吧,可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出国那年,我爸说啥让我又参加了一次中考,结果最后又没考上好学校……上了一个差不多的学校之后,好不容易努努力,考了个……城建学院,结果还因为跟人打架被学校给开了……从学校里出来以后啊,我是什么都干过,去过工地、干过装修瓦匠、做过楼梯防水、甚至还给人疏通过下水道……后来好不容易,遇到我现在公司的老板,人家看我年纪小,还挺器重我,所以才给我现在这么个总经理的位置。哥,我这个总经理,可真比不上你那营业部总监呐!你那是有含金量的,我这个,24K水货一个!哈哈哈!”说罢,罗夏至爽朗地笑了起来,还把右手伸出去捏了捏罗啸春的胳膊。“哟,行啊哥!我记得当初你出国之前可算是半个小胖墩了,现在胳膊上肉疙瘩都练出来了哈?”

    罗啸春侧过身子,“嘿嘿”地笑了起来,说道:“行了,好好开你的车吧。我还记得我当初走之前,你长的还挺白的呢?而且那时候不像现在,除了遇见家里兄弟和妹妹,在别人面前可爱耍帅、还装深沉;哪像现在,纯属话痨一个!”

    “哈哈,长黑了是因为之前晒的;话痨吧,我现在总跟一帮兄弟聚到一块堆儿去,一帮大老爷们儿在一起,不多说点话多闷呢?这样吧,哥,明天你要是不着急上班去,咱们找个地方打网球怎么样?要不骑骑马?打打高尔夫也行!我知道有个地方,就在这附近,特别的棒!正好最近我和我在盛兴的几个兄弟没什么事……”

    罗啸春坐直了身子,摘下了眼镜,接着摆摆手说道:“二霜啊,打球骑马的事情改天吧。我明天需要你再带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说吧?”

    “我想去看看爷爷奶奶。”

    罗夏至听毕,突然沉默了,他拧了拧眉头,又吧嗒了一下嘴,接着缓缓点了点头。“对,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你是应该去看看二老了。”

    “嗯。”罗啸春应了一声,抵着双唇咬着牙,看着窗外的风景,接着又戴上眼镜。

    盛兴,这两个字对于别人,可能也就是一座城;而对于罗啸春来说,是心中难以触及的一万多公里的直线距离,以及十年的蹉跎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