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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080):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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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多头,先提紧要。且说萧正德他们劫了小乐的船队,一路直往海外驶去。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浪击船舷,声音流畅而又柔和。萧正德闭眼默听,通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惬意。这一会儿对他来说,天籁之音,莫过于此。

    人生的新起点,已经从这里开始了。他不禁想起了特意留在建康的那首新作《咏竹火笼》。“……桢干屈曲尽,兰麝氛氲销,欲知怀炭日,正是履冰朝……”

    他自认的得意之处,其实不在这首五绝的本身。它将有一个最重要的读者,他坚信这会儿这首诗已经到了那人的手上,其实说到底他就是为他而作。这首五绝写在一方纨素之上,这方纨素放在防烫的竹火笼里。竹火笼搁在书桌上,书桌当然是在书房里。炎炎夏日,冬日火笼,其义自不待说了。

    皇上,你真的拿到了吗?我相信,您有汪溥,汪溥的神通这天下无人能比。皇上,您看明白了吗?我知道,您跻身当年兰陵八友,兰陵八友的才华不输于天下任何人。

    要说萧正德没有一点自知之明,那么天下的糊涂蛋至少还得翻上十倍。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真正的恶人,即便有些恶行,也纯粹是被迫无奈之举。

    人之初,性本善,他记得自己的童年何其纯善。正因为纯善可欺,命运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四岁那年,他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拨弄来,摆布去。一连串的仪式,繁复的程序。那是一个似懂非懂的年纪,简直让人无所适从。好几回,他都忍不住哭了。最难耐的时候,他都把尿尿弄在下裳里了,可他不敢吭,只能忍着。

    朦胧浑噩之中,有人告诉他,你现在是你三伯的独子了。三伯家里有姐姐,有妹妹,只是没哥哥,也没弟弟,因为三婶生不出来。三伯对三婶特好,只缘她是天下公认的第一美人加才女。三伯不肯再娶,所以这个好运就落到了你头上。三伯已经登基为帝,所以你一过去就是太子,青宫加冕只须等待册立佳时。

    直到今天,他对当初的场景还是记忆犹新。

    曾几何时,他以为这个天下早晚是要属于自己。不是他的梦想,更不是他的奢望。而是有人把一切塞进了幼小的胸膛,懵懂无知的生命一下背上了无法承受之重。

    青宫加冕,承祧大位,似乎只是剩下时间和程序。

    那个时候,他几乎像一件物事一样被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甚至吃几口饭,挟什么菜,都有人为之代劳。喉咙里只要有一点异响,痰桶就凑过来了。嘴巴里只要轻轻嘘一声,便桶立刻端到跟前。有一段时间,这曾经是他最热衷的一个游戏,喉咙里,嘴巴里,不停地弄出些响声来,乐此不疲。看到随侍太监忙得顾此失彼,乱作一团,那正是他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光。

    不管盛夏还是寒冬,天不亮就被从梦中叫醒,从没一次自己睡醒。只缘先生排着队要向他灌输帝王之术,唯恐他将来不能统领天下。有人告诉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尽管他一百个不愿,便也忍气吞声,不再怨怼。

    然而就在他刚刚适应,一切忽又变了。正如来得那么突然,去得也那么突然。有时候甚至连一个招呼也不打,说变就变,直如黄梅雨季老天爷的脸。

    每天下课之后,他都必须去一趟大内便殿,那是皇上的常居之所。皇上要求他每天下课之后要去报到,而他本人一般总是先在那等候。其实也就是一成不变的例行公事,皇上总是问他几句功课,然后不无爱抚地摸摸他的小手或者小脑袋,给几块他最喜欢吃的糕点,末了就看着他一溜欢蹦而去。

    忽然有一天下课了,习惯往便殿跑,却被两个大内侍卫突然挡住,随侍太监慌忙过来,二话没说,抓起他就直往宫外奔。那架势,都把他吓得哭了。

    “你以为你还是皇子,你现在又是皇侄子了,没有宣召,再不能随便见驾……”

    本来他是那么充实,天下万物无一不是美好,就在那一刻,他开始绝望了。

    他不再需要一个人上课,也不再有一大堆先生围着,而是毫无征兆地并送到到了太常寺下的宗室子弟学馆,乱哄哄的大书房里。那些同堂的宗室子弟,不管大小,只要会说话的都敢嘲笑他。这些人曾经充满羡慕嫉妒恨,然又对他畏如寒蝉,连一个屁也不敢在他面前放,现在却都是个个肆无忌惮。黄粱一场空欢喜,这已经是他所记得最为客气的一句话了。等于从天上一下被甩到了地上,他竟没有因之而发疯,真的是已经便宜了这个世道。

    只缘皇上有了自己的儿子,曾经只跟太子之位一步之差的他又被打回原地。对他来说,可不是原封不动,原来那些曾经以粗暴的手段塞进他胸膛的东西,已经与他血肉相溶,然而又在倏忽之间被同样粗暴的手段统统剥离了。

    临川有一道名菜,叫做鲤鱼跳龙门。他尝过,这道菜本身也没什么特别的美味,所图仅是那种祥瑞之征。他见过厨下宰杀那种鲤鱼,先从鱼屎眼上剪个小口,然后硬把两根手指挤进去,一阵搅动,然后连血带污,一下就把所有的内脏生生地拽出来。接着再用浸湿的布巾裹住鱼头,将鱼身在沸油中炸熟。上桌时那鱼还没死透,两个鱼鳃还在一张一张吐气,仿佛刚刚从水中跃起。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剪,那一挤,那一搅,还有那一拽,那一炸,滚烫的油直接浇上去。同样的感受,本已溶进他的血里,长在他的肉里,什么也没有了。他的五脏六腑也在一瞬间被人掏空了,周遭的冷言凉语比沸油还灼烫。

    当他啥也不懂,那个本该称作伯父的人却偏要逼着自己改称父皇。

    当他有点懂了,那个曾被自己称作父皇的人却又把他已经习惯的一切统统拿掉了。

    当然,那位仁慈的皇上也没有忘记对他有所补偿,都说皇上对他的恩遇不错,却不过是想用一个小小的侯位把这糗事糊弄过去。西乡侯,封号正是那会儿来。且不说一个太子位,一个小乡侯,在别人眼里那是多大的的差别?就从自己的内心,从难以承受之重,到无法感觉之轻,那种感受怎能名状?

    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更捉弄人的吗?

    这究竟是谁在开玩笑,难道只能抱怨命运吗?不!他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不能流芳百世,至少也要遗臭万年。要言常人所不能之言,行常人所不能之行。他要让命运匍匐在自己的脚下,让人看清在命运的幌子下到底遮掩着什么。

    有人埋怨他折腾,若再循规蹈矩,平和低调,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有人指责他作恶,没有足够的刺激,那位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皇上还会记得他吗?

    他必须折腾,他必须作恶,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找回自己生命的一点分量。

    他的所谓折腾,他的所谓作恶,都不是无的放矢,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一条决胜之道。

    至于萧正德究竟给自己找到了什么样的决胜之道,还听后文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