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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羊肉大葱蒸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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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院。

    老太太大吴氏满面怒容,“清娘是我们家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可怜她小小年纪,为你大哥守了这么多年,你说不要她就不要她,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傅四老爷苦笑着说:“娘,儿子没有说要赶清娘走……这事都怪儿子考虑不周,如今找到嫂嫂和侄女了,总不能让她们在外面吃苦……”

    大吴氏脸色阴沉。她虽然不喜欢长子,但是韩氏寡妇失业的,带着一个七岁的丫头,也是可怜人,论情论理,傅家都不能抛下母女俩不管。不过添两双筷子罢了,傅家现在不愁养不起她们。

    可小吴氏是她的娘家人,嫁到傅家九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的,她实在拉不下脸让小吴氏给韩氏腾位子。

    槅扇外,四太太卢氏听到这里,略一沉吟,让丫鬟带大小姐傅月、四小姐傅桂、九少爷傅云启和十少爷傅云泰去抱厦玩,自己掀开布帘子走进里间,笑盈盈道:“娘,您先别气,且听官人怎么安排。”

    大吴氏看到卢氏走进来,脸上的怒气减了几分。儿子和媳妇不一样,儿子犯错可以打,可以指着鼻子骂,媳妇不是从自己肚皮里钻出来的,得客气点,做错事只能慢慢教。

    傅四老爷道:“清姐年纪不大,才二十岁出头,她要是愿意嫁人,我给她挑个好人家,嫁妆都是我出,以后我把她当亲妹妹,绝不会撒手不管。她不愿意嫁人也行,我们傅家养活她一辈子。”

    大吴氏沉着脸不说话。

    卢氏上前给大吴氏斟茶,“娘,您没瞧见大嫂和英姐……那叫可怜哟,瘦得一把子骨头……阿银刚才抓了把酥糖给她们吃,大嫂没吃过,稀罕得不行……”

    大吴氏哼了一声,“老大要是个安分的,哪会有今天!”

    傅四老爷叹了口气,“娘,大哥只留下英姐这么一个闺女。”

    屋里烧了火盆,热气直往脸上扑,大吴氏摆摆手,“我不管你们的事,只有一点,不能委屈清娘和启哥,启哥是上了族谱的!”

    不等傅四老爷说什么,卢氏抢着答道:“娘,您放心吧,还有我呢。”

    夫妻俩从正院出来,傅四老爷问卢氏,“清娘愿意改嫁吗?你去探探她的意思。”

    卢氏嗤笑,“不必问了,清娘不会改嫁的!不然娘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小吴氏娘家太穷了,这些年全靠着傅家养活她的老娘和兄弟嫂子一大家子。她兄弟嫂子是懒货,就指望着这个妹妹养家,每天吃饱了揣着手出去闲逛,家里没米了就打发小吴氏的娘到傅家找小吴氏讨钱。吴家人每次两手空空上门,走的时候一定扛着、挑着、肩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拿,连小吴氏院子盛水用的瓷缸也要搬走。

    吴家人不仅是小吴氏的亲戚,还是老太太大吴氏的亲戚,卢氏不好管,干脆随他们去,反正小吴氏自己心甘情愿出钱贴补娘家,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插嘴。

    吴家是个什么情形,大吴氏心里最清楚。有这么一帮上不了台面的娘家人,小吴氏根本嫁不了好人家,傅四老爷愿意养活他们一家子,小吴氏感恩戴德,只要能留在傅家,她什么都肯答应。

    老太太嫌弃娘家人不中用,又狠不下心不管娘家人,有了小吴氏这么个借口,她才好光明正大接济吴家其他人。老太太也不会让小吴氏走的。

    夫妻俩商量了半天,傅四老爷说,“这时候也没法计较那么多了,清娘以后就是娘的干闺女,她的吃穿用度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什么时候想嫁人了,我还是风风光光送她出嫁。”

    卢氏道:“老爷仁厚。”

    傅四老爷摇摇头,“这事都怪我……”

    卢氏一口剪断他的话,“当着娘的面我不好说什么,老爷别多想了,当年还不是娘说清娘可怜,老爷才挑中她的。不是我们家帮衬,清娘早被她兄弟卖到脏地方去了!这些年清娘吃穿不愁,一大家子跟着她吃白食,我一句难听的话没说过,我们家对得起她!”她顿了一下,“就是启哥难办,清娘以后不是他的娘,不能再养着他。依我看呢,正好启哥年纪也大了,不如把他挪到外院,让他专心念书。”

    傅云启是过继的嗣子,比傅云英大一岁。

    傅四老爷点点头。

    傅家主事的人是傅四老爷,他下了决定之后,没人敢反驳。

    消息很快传遍傅家的三进宅院。

    养娘和丫鬟们满脸堆笑,改口称韩氏为“太太”。

    韩氏站起来想够个东西,旁边立马有小丫鬟跑过来搀她。她刚坐下,养娘立刻把热茶沏好了。她想掀帘看看外边的天色,婆子们一拥而上,为她穿斗篷……韩氏浑身别扭,哪哪儿都不自在。

    傅云英安慰她,“娘,别怕,等你习惯就好了。”

    韩氏搓着手道:“我们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怎么受得了这个?还是把丫鬟退回去吧,能省不少工钱呢……”

    傅云英按住韩氏的手,韩氏长年干重力活,双手满是开裂的口子,“娘,你只管受着,有我呢。”

    韩氏不怕吃苦,她干活麻利,群牧所的男人都比不上她,但是傅家的一切却让她怕了,好像做梦一样,感觉不真实。

    一桌席面送到房里,腊月底,案桌上全是大鱼大肉,灶上的婆子知道韩氏是北方人,特意为她蒸了一笼羊肉大葱蒸饼,煮了一小锅鸡丝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韩氏抓起筷子吃饭,再次震惊: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

    吃过饭,卢氏领着母女俩去见老太太大吴氏。

    大吴氏年纪大,格外怕冷,上房从早到晚烧火盆,暖烘烘的,傅云英在罗汉床前站了一会儿,热得直冒汗。

    老太太在房里也穿着大毛皮袄,衣襟前一对福寿万年金扣子,富贵不断头纹棉裙,头戴黑地镶边万寿锦抹额,戴包头,葫芦耳坠子,腕上一对寸阔的镯子金光闪闪,满头银丝,面色红润。

    她对韩氏和傅云英不冷不热的,送了云英一对佛手纹银发簪,让丫鬟带她去外边玩。

    傅云英坐在外边碧纱橱和丫鬟翻花绳。翻了几个花样,韩氏出来了,老太太没说别的,只是嘱咐她好生善待傅云启。

    傅云启还在小吴氏跟前养着。老太太发话了,大过年的搬来搬去不吉利,等明年再让傅云启挪到外院去住。

    韩氏还是觉得不踏实,傅老大很少提起老家的事,她对傅家一无所知。

    傅云英看她坐立不安,找养娘要了些布头、麻线,让韩氏给三太太和四太太卢氏做几双鞋子。

    韩氏两手一拍,“咱们什么都没有,确实得做点东西送人。”

    她挪到南窗下绣鞋面,一针一线绣得很认真。穿针走线中,她心里慢慢安定下来,没那么慌张了。

    刚做好一半,卢氏跟前的丫鬟阿金找过来,“四老爷请五小姐去正院。”

    韩氏问她:“请英姐去做什么?”

    阿金回说:“四老爷要带五小姐去拜宗祠。”

    拜宗祠是大事,韩氏是妇道人家,不懂拜宗祠的规矩,估摸着得庄重,给傅云英换了身燕尾青夹袄,藕荷色褶裙,头发束两个抓髻。

    卢氏不愧是管家的人,早命婆子按着傅云英的尺寸裁了好几套衣裙,临时赶出来的袄裙,袖口衣摆有点大。

    养娘蹲在地上帮傅云英整理裙角,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九少爷来了。”

    婆子牵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小男孩进房。

    韩氏呆了一呆,养娘提醒她得送表礼,她低头在袖子里找半天,狠狠心把藏的一串铜钱给翻了出来,“哥儿拿去买零嘴吃。”

    傅云启不肯接,扭来扭去,直往婆子后面躲。

    婆子笑得尴尬,“太太,启哥怕生。”

    韩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嘿嘿笑了笑,把钱塞到婆子手心里。

    “我不要她的东西!”傅云启忽然大喊一声,推开婆子,拔脚跑了。

    婆子脸色发白。

    韩氏向来大大咧咧,不会和一个小娃娃置气,摆摆手道:“外头怪冷的,你们快跟过去瞧瞧。”

    婆子们告罪,赶紧出去追傅云启。

    傅云英目送傅云启跑远,她这个便宜哥哥其实挺可怜的,当了几年富家少爷,嫡母和妹妹忽然从天而降,养大他的小吴氏成了傅家干女儿,他以后要管韩氏叫母亲,一时接受不了,情有可原。

    外头大雪纷飞,养娘支起罗伞,护送傅云英去正院。

    傅四老爷听下人说傅云启在韩氏房里耍性子,长叹一口气,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傅家祖上是种地的,没出过厉害人物,不是什么讲究人家,没什么规矩,但傅云启就这么撒腿跑了,还是太娇气了点。

    王叔问傅四老爷,“官人,等不等九少爷?”

    傅四老爷摇摇头,看着傅云英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从垂花门后面转出来,沉默一瞬,下了个决心,“不等启哥了。”

    一路奔波,英姐小小年纪,从没叫过一声苦,这就很难得了。四老爷这几天一直在暗暗观察英姐,她不仅稳重懂事,还懂得许多连大人都不晓得的事情,完全不像是荒山野岭长大的丫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概就是这样了。

    傅家这一房十年前还穷得叮当响,骤然富起来之后,日子好过了,几个哥儿、姐儿是蜜罐里泡大的,一团孩子气。四老爷自己小时候吃过苦头,不忍心狠管。结果启哥八九岁了还天天哭哭啼啼,到哪儿都黏着小吴氏。泰哥被卢氏惯坏了,不仅任性骄纵,还喜欢欺负兄弟姐妹。

    傅四老爷牵起傅云英的手,大哥只留下这么一个血脉,他得好好教养英姐。

    傅云英知道傅四老爷在审视自己,她不动声色,仍旧和往常一样说话行事,没有费心去伪装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傅家虽然不是大户人家,但也不穷,她蛮可以安安心心当一个丰衣足食、万事不愁的富家小姐,但如果真那样做了,和上辈子有什么分别?

    既然白捡一世,不能轻易浪费老天爷的馈赠,她没有时间天真烂漫。

    傅家宗祠在大宅那头,现在的傅家族长是大房的三老太爷,他们那一房是傅家嫡支。

    “大房的二少爷最出息。”傅四老爷指着矗立在东大街最深处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院,对傅云英说,“十七岁就高中举人,几十年来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是我们傅家的!”

    黄州县文风不盛,往往几十上百年才能出一个进士,考中秀才就能光宗耀祖,到处横着走,举人老爷那更是金凤凰。

    二少爷傅云章就是傅家这个草窝里飞出的一只金凤凰,知县老爷胡子一大把,还得管二少爷叫“小友”。傅家之所以能在短短十年间重新兴旺起来,很大程度上借了二少爷的东风。

    傅云英扬扬眉。

    南直隶文风昌盛,考取功名的文人学子多如牛毛,苏州府的进士尤其多,用市井老百姓的话说,那是举人遍地走,秀才不如狗。京师比不上南直隶、浙江,借着地利的便宜,也是群英荟萃。云英以为举人很常见,没想到傅家出了一个举人,傅四老爷竟然会如此激动。

    也难怪,十七岁的少年举人,确实不简单。

    而且二少爷光靠功名带动一个大家族发达,其中肯定少不了四处周旋交际,有才华,还有手段,二少爷绝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酸腐书生。

    傅四老爷把傅二少爷夸了一通,拉着傅云英继续往前走,“你两个哥哥现今在族学里读书,族学是二少爷出资办起来的,启哥开始念什么《龙文鞭影》了,泰哥还在学《三字经》。四叔盼着他们能考中/功名,举人考不上,至少得考个秀才回来。”

    快九岁了才开始学《龙文鞭影》?《龙文鞭影》可是启蒙读物……

    傅云英暗暗道,四叔,照这样下去,你的愿望很可能要落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