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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颤抖着。
久违的那股骨子里的耻辱和恐惧自心底最深处爬出,迅速地蔓延。
胃里泛起许许多多的恶心。
她猛地扯掉电脑的电源,捂住嘴,跑进洗手间里干呕。
什么都吐不出来,可恶心依旧无穷无尽。
遥远的肮脏的回忆随之源源不断地翻滚上来脑海,比那日在马以的心理咨询室里接受催眠治疗后还要失控。
半晌,阮舒勉力撑着自己走出洗手间,重重地跌进大班椅里。
林璞叩了好几下的门都没有得到回应,打了声招呼推门进来。
便见她全身发虚地在颤,手指在桌沿上掐得发白,嘴唇煞白,额上明显冒冷汗,眼睛则空茫而无神地盯着黑乎乎的电脑屏幕。
“姐?”林璞加快脚步奔到她面前,尝试着唤她,“姐?姐?”
阮舒失去了意识一般完全没有反应。
林璞愈感不妙,扶在她的两肩晃她的身体:“姐?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的视线一扫,扫见桌上拆开的包裹和一张空着的CD盒。
“出去。”阮舒在这时突然出声,语气算不上厉也算不上重,但特别地幽冷。
林璞闻言看回她。
她眼里的焦距已聚拢回来,瞳仁乌漆漆的,目光凉飕飕的,神色清冷地拂开他的手。
“姐,你怎么了……”
阮舒缓着气,捋了一把散发,手肘搭在桌上,扶着额头,半挡住脸,淡而无力地说:“出去。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三次。”
林璞低着脑袋盯了她好几秒,解释道:“我敲门好几下,你没理我,所以自己进来的。”
说着他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我是给你拿包裹。刚送到前台的。”
阮舒僵硬着脖子扭头。
映入眼帘的是和刚刚那个一模一样的纸盒包装,单面上依旧只写了收件人而没有寄件人。
她的身体不自觉一抖,缓缓地伸出手,快要碰上包裹时,倏地又重新收回,别开脸,声音比方才还要没有温度:“放着。”
林璞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瞥一眼手里的包裹,将它和桌上的那份放到一起,然后沉默地一步三回头,最终离开,并顺手为她带上门。
外面的夕阳正斜斜打进来,然而此时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之于阮舒来讲仿若置身大冰窟。
她独自安静地,长久地,呆呆地坐着,直勾勾盯着桌上的东西,眼里无波无澜,貌似异常地平静,可细看之下,瞳仁分明黑得如潭底最深的水,暗暗的,毫无一丝光泽。
一种叫人害怕的冷意自她的身周缓缓地散出来。
少顷,她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到狱政管理科。
*
林璞站在办公室门外,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一阵,却并未听出任何的动静。
悄无声息的。
他不禁有些担忧。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员工们陆续下班,阮舒依旧没有要出来的样子。
林璞守了有一会儿,着实等不下去,却又不敢再擅自进去打扰阮舒,便探身到秘书室里,冲着九思问:“那个……请问你是我姐夫留给我姐的保镖吧?”
跟在阮舒身边来公司这么多次,他是第一个能够直接点出她真正身份的人。九思心中微惊,并未回答,反问:“林助理有什么事?”
即便没得到答案,林璞似乎也已自行笃定,掏出手机,问:“姐夫的电话号码给我。”
九思谨慎地重新问一遍:“林助理有什么事?”
“你再啰嗦我姐可能要出事了!”林璞一惯笑眯眯的脸上满是怒意。
九思一愣,急急张望紧闭的总裁办的门,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瞅着林璞的表情好像的确十分紧急,正准备傅令元的号码报给他。
门忽而打开。
阮舒从里头走出来。
“姐!”林璞顾不得什么电话号码,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面前。
她显然重新画过妆,口红的颜色特别地艳,反衬得肤色苍白,整副神情清清冷冷的。
比以往要再清冷。
“姐,你还好吧?”林璞盯着她的脸。
“嗯?”阮舒微惑,“我怎么了?”
“姐,你刚刚在里面脸色特别不好,不是么?”
“是么?”阮舒摸了摸自己的脸,无恙道,“只是在伤脑筋华兴的问题。我不是一整天都在为了这件事?”
说着,她扫了一眼九思,再看回林璞:“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随便讲两句话。”林璞讪讪,紧接着却听阮舒冷不丁问,“林湘住在哪家医院?”
他怔忡,很快捺下狐疑,回答:“人民医院。”
阮舒略略点头,迈步就走。
“姐,你是要去看大姐?那正好,我们一起。
阮舒一滞,倒是想起了什么,点点头:“她是你亲姐姐,她出事你确实应该去探视。”
她同意得出乎意料地快,林璞似生怕她反悔,立马去拎了自己的脱在工位上的外套和其他东西,随阮舒离开。
乘电梯至一楼,两人暂且分道扬镳。
陈璞去取车。
阮舒走出公司所在的大厦门口,夕阳迎面照射。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了挡眼睛,适应了光线后,微微眯眸,望向马路对面,恍了一瞬间的神。
那天晚上站在路灯下的男人,并不是错觉么……
还有曾强烈地感觉到被人用目光黏着,大概也并不是错觉。
仿若暗处有双窥探的眼睛。
她朝四周张望。
车流,人群。
那个人就混在这些车流和人群之中么?
阮舒闭了闭眼,沉沉地吸一口气——十年了,自从他的案子尘埃落定,量刑十五年,她就将他连同死掉的那个皆抛诸脑后,轻易不提起,更别提说探视了。
那个人也好似认命一般,从未找机会打扰她的生活。
可就在几十分钟前,她打电话去狱政管理科打听才得知,他在狱中表现良好,得到减刑,几天前已经从监狱放出来了。
他出来了……
她好不容易为自己争取的十五年安生日子,一下子没了五年。
他提前刑满了,她却提前入狱了。
以这样的方式,杀她个措手不及……
林璞的车子不知何时早驶至她面前停下,“嘟嘟”地摁了喇叭,甚至降下车窗探头唤她:“姐?”
阮舒暂且收敛思绪,利落地上车。
前往人民医院的路途,她全程沉默,靠着副驾驶座的椅背,后视镜照出紧跟在后头的那辆小奔。里头有九思和二筒。
直到抵达医院的地下停车场。要下车之前,她才忽然开口:“林璞,等下帮我一个忙。”
林璞稍愣,随即咧开一口白牙,阳光灿烂地冲她笑:“姐尽管说,别说是一个,就算是一百个,我都愿意。”
阮舒极淡地弯出一抹弧。
*
病房的门被敲开。
发现来人是林璞,王毓芬颇为意外,但心系林湘,根本没有精力搭理。
但林璞还是礼貌地问候了一句“阿姨”,然后便看向林承志:“不好意思,爸,我来晚了,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大姐出事。”
林承志十分欣慰:“你能主动想着来看你姐姐,爸已经很高兴了。”
林璞笑笑,眼眸朝病床上的闭着眼睛的林湘瞥去:“大姐现在什么情况?”
林承志喟叹:“抢救得及时,洗了胃之后,没有生命危险。”
“没事就好。”林璞状似松一口气,转口问,“爸,你和阿姨是不是从早上开始守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
他睇一眼王毓芬,关切道:“阿姨肯定为大姐担心了。可阿姨如今怀着孕……”
虽然欲言又止,但这话简直说进了林承志的心坎里——他当然记得王毓芬是孕妇。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王毓芬一起跟来医院,但劝不动。结果林湘都已经确定相安无事了,她还是执拗地要留在这里。
便听林璞紧接着建议:“爸,要不你陪阿姨去休息一会儿吧,大姐这里我先看着。现在也差不多晚饭的时间。”
“不用了。我哪里都不去。我也没有胃口。”王毓芬断然拒绝。
“你没胃口,肚子里的孩子总得吃饭。”林承志有点急了。
他的急在此刻敏感的王毓芬看来就是另外一层意思了。她不禁满面怒容,质问:“肚子里的孩子是孩子,湘湘就不是你的女儿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湘湘当然也是我的女儿。只是——”
没等林承志说完,王毓芬抢话:“我早就知道你是这种人,重男轻女,一辈子盼着能有儿子,否则当年也不会出去到外面找不三不四的女人!”
林璞双手抄裤兜里,微垂眼睫,叫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王毓芬尚在撂话:“我告诉你,湘湘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肚子里的这个不生也罢!”
“你胡说八道什么!湘湘现在不是没事了吗?”林承志被挑起了火气,有点没忍住,只觉得她怀孕之后比过去还要无理取闹。
王毓芬大概是情绪过于激动,忽然就瘫软着像是要晕倒。
林承志倏然大惊失色,忙不迭冲过去抱住她,慌慌张张地找医生。
林璞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病房门口目送林承志和王毓芬。待他们的动静远离,他掏出手机,打算通知阮舒。
阮舒已自行看到了情况,从过道尽头的拐角现身,径直走过来。
“姐,你进去吧,我帮你盯梢。”林璞笑。
一旁的九思则对她低语道:“阮总,还是老规矩,我不跟你进去打扰你,但我就在门外,一旦有事,你立马叫我。”
阮舒眸光轻闪,微微颔首,推门进入病房。
带上门,又落下锁,她停在门口数十秒,才朝病床走过去。
林湘安安静静地躺着,似在熟睡,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
阮舒站定。
或许是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了印象渐渐模糊,又或许是昨晚的吞安眠药继而洗胃的这一遭导致脱了形。她觉得自己有点不认识她了。
打量片刻,阮舒弯腰,俯下身,凑近她的耳畔,缓缓地低声道:“林湘,是我,阮舒。”
嗓音如同幽灵,又如同冰冷的蛇在吐信子。
林湘几乎是立即睁开眼。
一睁眼面对的便是阮舒近在咫尺的脸,明明苍白却化了红唇,携着清冷的神情,凤目黑若点漆。
猝不及防的,她俨然恐惧,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远离她。
然而因着她的两条腿根本无法动弹,只有上半身拼命地折腾,手背上埋着针头,扯动着吊瓶。
阮舒及时地伸手扶住险些倾倒的吊瓶架,站直身体,俯睨她,嘲讽:“既然面对我如此惧怕,说明你其实还是不想死的。”
林湘咬紧唇瓣,印出深深的齿痕,打算拔掉针头。
便听阮舒紧接着问:“你是不是收到了林翰给你寄的东西?”
林湘蓦然僵住,转眸,静默地与她对视上。
“他给你寄的是什么?”阮舒无意识地舔舔唇。虽然这么问,但她其实已经猜到答案。能把林湘弄到轻生,只有……
林湘一抖,慢慢地,眸底换上了嘲讽,总算开了口,却不是回答阮舒的问题,而是接她最前面的那句话:“确实,我确实不该就这么死了。之前是我太傻,一时没想开。”
她笑了,嗓音沙沙的,是以笑声显得颇为刺耳,刺耳中携了些许癫狂:“林翰回来了,他回来了,哈哈哈。在他眼里,我们是联手害他进监狱的同谋,我们都得死。既然如此,我也得坚持到和你一、起、死!”
最后三个字,她咬牙切齿,像赌咒。
赌咒她么?阮舒觉得颇为可笑——这副场景在外人看来,必定会以为她是欠了林湘。不过其实也没什么错,她的确欠了林湘两条腿。
可林湘呢?难道林湘就没有欠她么?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毫不悔改。”阮舒看着她,凤目里是针尖一般的冷漠。
“我有什么好悔改的?”林湘笑得眼角流出了眼泪,边笑边说:“你本来就是贱货。每天搔首弄姿勾引继父和继兄的贱——”
阮舒扬起手掌狠狠摔到林湘的脸颊上,打得自己的手心隐隐作痛,却没有打断她的话。
“我一点都不后悔当时不帮你!”林湘梗着脖子,扭曲地瞪大双眼,继续对她恶毒地笑,“连你的亲生母亲都不向着你,我不帮你不是更理所当然?”
脑子“嗡”地一声,像有根棍子用力地敲了一记,又用力地搅了一搅,顿时搅出阮舒更多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