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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仗后忽而太平,着实闲一阵,却也要忙一阵,俘兵、领地、降民,事事皆需安排。霍临风正埋首军帐,理百余把突厥兵器,锋刃短刀、铜鸣镝,大姑娘挑花似的,看哪个都喜欢。
记点簿的文官进来,先作揖:“将军,马具已归档在册,请您过目。”
霍临风接来,突厥人骑射无双,回回战后,得恁多的马具:“莫贺鲁的马衔呢?”那位突厥将军,骑草原良种马,一对骨头制的马衔,他垂涎许久。
到后头,物件儿实在是多,连手钏都有。霍临风从不怵规矩,按军衔高低,叫兵们排着队来挑。等天一暗,燃篝火,架肥羊,腥膻酒气浓的呀,搅稠了大漠的寒夜。
恶战,还活着,便是赚了、是积了德、是祖坟泛了青烟。
“鸟叫一般,大点声!”歌声起,霍临风刺儿一句,抽出匕首,刃上不知凝着谁的血。他割了片羊腿肉,嚼完顺口酒,那歌声响亮了。
他有只鹰骨笛,手掌大,吹出来的声儿煞是哀婉。将来某天,也许三十岁、五十岁、命好的话,七老八十?总之,他这一生,死,定要战死在沙场,当然,若那时四海太平,浑当他胡想。
他眼眶一烫,心绪靠拢份旖旎,旖旎地琢磨,他那个不具名的体己人,既听他讲心里的话,还要在他战死后为他吹一吹笛子。招他的魂,复他的骨,人家若愿意,再商量商量来生。
琢磨远了,他低头讪讪地、有点羞地笑,不体面。
庆祝至半夜,散时,三三两两的,勾肩搭背入帐,醉狠了的,索性席地而眠。都估摸,那将军痛饮高歌,怎的也要多睡会儿,没成想一夜过后,鸡未叫却先鸣了号角。
霍临风着一身素甲,精神头吊得足足的,将巡城的、探信的、留营的一一安排妥当。天明便操练,抱肘穿梭群兵之间,喊号子,加沙囊,罚起人来奇招百出,连口含黄沙都干过。
这便是无战时的生活,日复一日有股别样的安稳。
霍临风这一回离家,半月有余未归,这日晌午,他正在校场练兵,自远而近的,有一人骑马而来。“少爷!”原是杜铮。
杜铮熟门熟路,以往常来送换洗衣裳,或是拿些吃食。霍临风跃下施令台:“呆子,怎的两手空空?”
“少爷,此番是叫你回家!”杜铮颇为兴奋,比划着,“长安来大官啦!腰带上镶宝石,官靴,人家的靴底儿这么厚。”
霍临风道:“你再扯远些。”
杜铮赶忙拽回来,讪笑着说:“人家说‘圣旨到’,侯爷便差我叫你速归。”
圣旨?算下来,战后捷报已传,想必是封功行赏的圣旨。霍临风不敢耽误,即刻上马回城,一出军营却没忍住,于颠簸马背显摆:“呆子,看我的马衔如何?”
杜铮点头如捣蒜,心底羡慕,这少爷待马比待他好。
一路快马加鞭,侯府官兵在城中开道,免得烈马惊了百姓。畅通无阻至府门前,霍临风下马,正正玉冠,抻抻衣襟,阔步入府时解下剑塞到小厮怀里。
穿堂过院,在正厅瞧见了承旨官。
承旨官面前,霍钊跪着,身后是白氏与霍惊海。霍临风速速跪好,垂着首,能瞥见承旨官的靴尖儿,当真很厚。
“边陲之战,戡乱有功,”承旨官宣读道,“定北侯一门实朝廷之砥柱,征战河西,功高难书,特授主帅霍惊海镇边大将军,统帅西北三军,再赐黄金、珠玉、征袍。”
意料之中,霍临风沉心静气,实则金银珠玉于他,还不如战后缴来的铜铁稀罕。至于名号与兵权,纵他轻狂年纪,也知但凭天子定夺,不可自妄。
承旨官念道:“副帅霍临风,绞莫贺鲁首级,英勇当先无人可出其右,威震蛮夷,特召与定北侯霍钊入长安面圣,亲领封赏。”
霍临风陡地一惊,他绞杀的蛮贼首级何止莫贺鲁,震慑蛮夷也非一两日之威,怎的这回……
“钦——此。”读毕,承旨官将圣旨合住,“定北侯接旨。”
满门跪谢,霍钊接下圣旨,玉轴凌锦,却烫得厉害、扎得厉害。霍临风闪着余光,瞥父亲,觑兄长,那二人皆面色凝重。
一门虎狼尚且如此,遑论娇柔女眷。
他扶起白氏:“娘,无事。”摩挲手背安抚,亲自将白氏送回内院,叨了好一会子动听话。
白氏心中难舍,而嘴上撵着:“去和你父亲大哥商议商议,别守着娘啦。”
霍临风道:“不急,夜里定要细说。”主帅尚不必入长安,他这个副帅却被点名,惴惴时,也能觉出一二不妥。
“娘,半月有余没回,瞧我瘦了么?”他哄白氏,“大哥得了赏,叫他分我些好不好?”
白氏默着,瞧着他,那恻恻眼神与出征前看他一样。他待到月牙挂梢儿才走,用了饭,为白氏脱簪解髻,又奉安神汤。
小厮来唤,书房。
霍钊与霍惊海同榻,相隔棋盘博弈。霍临风去霍惊海身边坐好,噤声观棋。忽地,霍惊海偏头:“要去长安了,高不高兴?”
说得像游历,霍临风戏谑:“霍主帅,怎不叫你去?”
霍惊海落下最后一子:“扮什么小儿无知,招人厌。”
好端端的,霍氏侯府就是太好端端了。朝廷之砥柱,要粗细正好,数量不可过多,霍钊定北,霍惊海镇边,合成一股已颇为雄壮,再拧一股霍临风,那霍家这砥柱,可就有破天之势了。
眼前父子三人,皆知这个道理。
名将遭忌是宿命,何况戍北多年树大根深,不意外。“命也……无法。”霍钊长叹,意料之中不代表情理之中,毕竟忠心无惧,故而格外寒心。
盘中胜负已定,眼看父兄二人失了兴致,霍临风便打乱棋子,列阵模拟布防:“大哥,瞧我的蛟龙阵。”兴致勃勃的,“可破?”
霍惊海无心配合,道:“万事小心,倘若犯错被捉住,可不是六十军杖那般简单。”说罢,刚毅模样松动半分,浮起点冷傲,“却也不必太过唯诺,奖,受之无愧,罚,哪怕含了冤也得傲雪欺霜,不可掉霍家的脸面。”
霍临风点点头,语气很轻:“大哥,唯诺于我如登天,触怒龙颜的可能倒大些,若那般,你会如何?”
霍惊海道:“解了征袍,奉了虎符,镇边的大权换我弟弟平安回边,想必圣上会网开一面罢。”他拍拍霍临风的手背,声低了些,“但你若闯下弥天大祸,我与父亲皆无计可施的话,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问乃玩笑话,亲大哥却答得真心,霍临风乖乖地说:“大哥放心,分寸张弛,我自有把握,定不会让父亲与你身陷难堪境地。”
本是深夜,围棋夜话几句便已夜半,烛火噼啪,三父子却不散场。圣旨一颁,明早即动身,归期则无定数,何时再聚于一堂,万般难断。
月牙掉了梢儿,纱灯褪光,鸟登枝。
五更将至,车马随兵待命,早起的百姓纷纷停下看热闹,满是喜气。“咱侯爷要出门子呢!”不知谁说,也不知谁附和,“那是小侯爷的马,小侯爷也去,呦,难不成提亲哪?”
一阵哄笑。这时霍钊出府,霍临风跟在后头。
“出来啦,咱快让让,别扰了侯爷威风!”齐心协力的,将挑担卖饼的老孺扶开,拾拾地面的落叶,霎时间端得恭敬。
一行人上马,霍惊海扶白氏立在阶上,霍钊下令出发,走了。
霍临风直着背,要走远了,忍不住缓缓回首,百姓登时欢欣地朝他看,喜乐地叫了声声“小侯爷”。那老孺抱着一包袱热饼,追不上,塞给后头的杜铮。
二十有三,初离塞北,未出关,已尝别乡亲父老之滋味。
待出关,抛却繁琐故梦,只看前头了。
皇命在身,此行不得片刻耽搁,好在定北侯的队伍非常人脚力。极快,无阻般,叫霍临风一路走马观花。
半月有余,抵达长安城。驿站,一水儿的亲卫军与御侍恭候,天赐的排场,不得不接的浩荡隆恩。
近黄昏,庭院叫余晖淹了,红得厉害,霍临风出屋,索性赏一刻绚烂。
“少爷!”惯会打扰,杜铮跑来说,“少爷,饭菜布好了,趁热。”瞧霍临风不理,也不欢欣,他仆解主忧,“少爷,长安真繁华,街恁长,这日头仿佛也比别处红火。”
霍临风道:“如斯好,你在这儿寻个人家入赘得了。”
杜铮悄声,怕被守哨的亲卫军听去:“可不行。少爷,你十五那年把我从蛮贼手里救下,我便要为你当牛做马,来前,我与夫人保证了,要伺候你周到。”
霍临风搔搔耳朵,这话听得他起茧,不争气的,回回听还有些动容。恰好残阳遭月逐,殆尽,他转了身:“用饭去,今日得早眠。”
不料,早眠却难眠,没怎么睡,忖着忖着便到了时辰。
官服备好,霍钊乃正一品,外氅盘缫丝麒麟,中郎将亲侍,霍临风正四品,穿戴好,剑不可佩,挂了条白玉三元牌。
出驿站,骁骑都尉开道,威风凛凛。清了街巷,两旁空空如也,家户楼阁却启开窗缝,百姓欲一睹定北侯风姿。
及至皇宫,阵仗愈加浩大,霍临风无心留意,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头。所经雕栏玉砌、画栋飞甍,都比不上家中围廊下,那一株清白的玉兰。
大殿在前,文武百官在内,天子则在上。
拾阶,他暗窥霍钊氅尾的麒麟。麒麟,寓太平,他们护大雍太平的一门,正跨过这殿门,也不知,将得到点抚慰,还是失去些自由。
殿内列百官,衣冠分明,却好似千人一面。霍钊昂首在前,霍临风挺拔在后,步履同辙,血脉相连。近前站定,父子俩在这片千人一面中,如两棵孤松。
霍钊颔首跪拜,声如洪钟:“定北侯霍钊,参见圣上。”
“臣,霍临风。”撩袍屈膝,铁拳相抱。
霍临风无澜道:“——圣上万年。”